綠皮火車上的發財夢

很多年前，我在南方的一座城市打工，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負責用膠水黏合封面。工作算不上特別辛苦，只是枯燥無味到令人髮指，無數次地重複一個動作，生活也像是被複印。

有一天，我站起身來環顧車間，突然就悲哀地發現，如果不用吃喝，自己跟車間里的那一排排機器，真的沒有什麼區別。

兩個月後，我決定辭掉工作，奔赴夏天而去。她是我在家鄉技校認識的同學，結業後，我們各自分開，南北相隔，只能頻繁地用信件來互訴想念和心事。在信中，她告訴我，如果不想做這份工了，可以去她工作的城市找她。

就那樣，我背著包，坐上了那輛橫貫中國地圖南北的綠皮火車。二十四小時的車程，窗外變換著不可預知的風景，我心裡揣著不可預知的未來，可是青春萬歲，這一切的不可預知都多麼值得期待。

夏天工作的地方，在一個城郊的出租屋裡，屋裡住著很多人，男女老少無不熱情振奮，彼此之間的稱呼是「X總」——至少他們都深深相信，成為X總，指日可待。

夏天告訴我，他們所做的，是一件大事，「直複式連鎖」，沒聽過吧，能賺大錢，國外很多人做這個都發財了……我點頭如搗蒜，「好啊好啊，我也想發財。」

於是在每天清晨，由一個前輩帶著夏天，夏天帶著我，我們一家一家地去拜訪可以給我們精神指引的「成功人士」。我看到很多這樣的出租屋組成的「家」，大家每天都要相互「串網」，用兜里裝著的筆和本子，記下新人的聯繫方式，以及相互鼓勵的話。

每個周末的晚上，附近的五六個「家」都會進行一次小型的聽課，「家長」們會輪流演講發言，聲情並茂，慷慨激昂，內容大致可以分成，「我們公司誰誰誰的奮鬥史」，「論公司產品的神奇功能」，「怎樣成功地發展一名下屬之一二三四五六七」，「如何用十塊錢度過三十天」……

其中最讓我震驚的，當屬如何用十塊錢度過三十天，據說，那個前輩，每天只喝一碗稀飯，最後還能憑藉自己驚人的毅力和魄力，成功簽下N名下屬（下線）。

這讓作為夏天下屬的我，感到十分羞愧。我不僅拿不出錢來購買入會產品，還每餐胃口特好能吃兩碗飯。夏天說，「沒關係，實在沒錢，我們共用一個會員卡，我們一起發展下屬。」這話讓我感動得恨不得把命給她。

夏天的申請很快被領導駁回了。不過領導也表示，可以適當通融一下，給我一次留下來學習的機會。

然後我就留了下來，一留就是兩個月。

期間，我叫了我大伯的女兒過來「共襄盛舉」，但她很快被男友勸走了，我去車站送她，用年少無知的臉仰望蒼穹，替她感到深深惋惜。

夏天也陸續用「善意的謊言」喊了幾個朋友過來，可最終都沒能成功簽約。

兩個月後，北方的冬天到來了，我身上的錢已盡數花光，剩下的日子，全靠夏天接濟。於是我們每天就只能就著一點點的菜葉子咽下一日三餐，如果能吃上一根油條，那便是過節了——到現在，我還記得那種感覺，每一個飢餓的味蕾，都在響應口腔里那泛著油星的香糯的脆響。

還記得有一天，我們從很遠的一家聽課回來，出門時，天上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雪，整個世界就要被凍住一般，我們借著遠遠近近的燈光，走在鄉間的馬路上，凍得牙齒直打架，該死的肚子也餓起來。就在那時，有一戶人家的窗子里，飄出了陣陣餃子的香味，非常非常誘人，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循著那香味而去。站在窗子邊，我流著鼻涕強忍著口水說，夏天，我們真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啊。

夏天沒有說話，卻好像突然被什麼刺痛了一樣，她拉起我的手一陣狂奔，直到跑不動了，才蹲下來跟我說，我想家了，自己的家。

那一天後，我們都沒有提回家的事情，但都沉默了不少，我漸漸發現，夏天很久沒有開心地笑過了。

漸漸的，我還發現，我們那個家裡，有人要走了，又有人要加入了，有人會在夜裡哭泣，有人揚言要跟父母斷絕關係……而我們，依舊每天去串網，每周去聽課，用心裡的英雄夢想在異鄉相偎取暖。

直到臨近春節的某一天，房東老太太喊我接電話，是大伯打過來的，他說我的老父親生了重病，讓我即刻回家。我聽完腦袋就炸了，抱著夏天嗚嗚地哭，夏天安慰我說，「你馬上回去，待父親病好了再過來，我等著你。」

感謝夏天，是她用東借西湊的錢給我買了車票，我在火車上向她含淚告別，心裡發誓要把事業做起來，讓她長臉，還她恩情。

然而回去後我才知道，我爸根本沒有生病，那隻不過是大伯的一條計策，為了不讓我「墮入火坑」，我爸竟然以死相逼，大伯也趁熱打鐵，「你這傻孩子，有多少人為這個鬧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啊，什麼直複式連鎖，那就是傳銷！」

可我不信，也不願意相信，我覺得如果相信了，那就是對夏天的背叛，我自己都鄙視自己。

在家過了一個很不愉快的春節後，我再次南下打工。我心裡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希望儘快賺到入會的五千塊，然後再偷偷北上去找夏天會合。

可誰知道呢，大約半年後，我就沒有再收到過夏天的信件，打電話過去問，房東老太太說夏天他們已經走了，我繼續追問，老太太欲言又止，搬去了哪裡，她不清楚。

前幾年，我再次聯繫上夏天，那時我才得知，當時「家」里有個懷孕的女人在洗澡時因為拎了煤爐進去導致一屍兩命，警察過來帶走了很多人，後來，他們就搬家了，再後來，實在窮不過，她就被媽媽帶回去了。她也再次回到校園，念書，工作，戀愛，升職，一晃，就過了十年。

記得那次我們見面，是她來我的城市出差，彼時的她，已經是一家知名外企的部門經理，依然是熟悉的笑臉，溫柔的聲線，卻多了一份青春年代不曾擁有過的知性和美麗。她真的擁有了很多的下屬，而且，不需要在他們身上使用任何「善意的謊言」。

那一天，我們並肩在江邊散步，頭頂晚櫻繽紛，身邊霓虹迷離，城牆上奔跑的情侶們，不斷高舉著孔明燈，將美麗年輕的願望放飛夜空……夜空之下，清風拂面，歲月如水波流逝，我們談及從前在北方的那一段日子，依然感觸得淚光閃閃。

「那個時候，真是傻啊。」

「傻得可愛，誰勸都不聽。」

「青春就是那樣子吧，不覺悟，也不後悔。」

「嗯，一條彎路，非要自己痛了才清醒。但依舊感謝，有你陪我一程。」

青春的彎路，誰不曾走過呢？

那個時候，我們仰著年輕的臉，在黑暗的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我們有信仰，我們不斷為自己的悲壯而感動。

我們那樣笨拙，稚嫩，卻又是那樣真切，執拗，我們不懂掩藏，不懂虛飾，只會用一顆心，毫無保留地去愛，去相信，去經歷成長中的每一種疼痛。

然後有一天，我們結結實實地受傷了，才會驀然回首來時路，才會懂得，原來迷途知返也是一種值得驕傲的智慧。

我們都曾淪為親歷者。

我們都將成為過來人。

作者：凌小汐，湘女，青年作家，以字為舟，靜渡心河。微博@凌小汐RF，公眾平台：凌小汐（lingxiaoxi2015）。本文摘自作者新書《世界很小，而你剛好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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