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化漫遊指南：智力測驗崛起（下）

秩序是天堂的第一法則，這表明

有些人比，而且一定比

其他人更偉大

——亞歷山大蒲柏《人論》

1914年歐洲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3年後美國不甘寂寞，也加入了戰團，這對心理測驗的發展再次起到了推波助瀾的關鍵作用。實際上一開始時心理學在這場戰爭中的地位極為尷尬，其他學科紛紛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昂首挺胸奔赴到戰爭的第一線，與戰爭相關的無線通訊、飛機製造、生化武器、外科手術等技術紛紛迎來突破，看著物理學家、化學家、生物學家們忙碌的身影，心理學家猶如足球比賽中永遠得不到上場機會的「飲水機」隊員，站在場邊無所適從。時任美國心理學會主席的哈佛大學心理學家羅伯特?耶克斯（後來提出耶克斯—多德森定律的即是此人）站了出來，他指出，儘管戈達德對心理測驗技術的推廣取得了成功，可心理學在社會生活中仍然處於邊緣位置。戰爭是一個契機，心理學家應該利用這個機會改變大眾對心理學的態度，使心理學從陰暗的地下室走上燈光奪目的舞台。

1917年時，肩負著為心理學正名定分的偉大使命，耶克斯應徵入伍，他藉機把推孟、戈達德等美國心理測量界的遺傳決定論者們招集一堂，共同編寫軍隊智力測試程序。這項計劃其實最初並不吸引軍方興趣，因而也就沒有得到什麼資助。戈達德等人完全是出於理想與責任不計報酬的完成了這一工作。耶克斯小組的思路承襲了遺傳論者的主張，他們將測驗結果按照能力從高到低分為A到E五個等級，每個等級的士兵有對應的發展方向。

有趣的是，十幾年後出版的經典反烏托邦科幻小說《美麗新世界》竟然也不謀而合的採用了類似的情節設定，在赫胥黎的筆下，未來人在出生前就按照遺傳優勢分為α、β、γ等五類人種，高貴的α人被培養為領導者，而低賤的ε人只能做普通的體力勞動。

好運再一次降臨到心理測量這項事業的頭上。儘管一開始軍方沒有支持耶克斯編製問卷，但隨著募兵規模的擴大，軍方也開始意識到他們可能需要心理學家的幫助。參戰之前美軍的總兵力僅為19萬人，到1918年年底時，美軍已迅速擴充到360多萬人，軍方急需對這些新兵進行分類，特別是選擇出那些適合特殊崗位、掌握特定技能的人，如駕駛員、偵查員等。因此，軍方後來同耶克斯小組達成協議，同意使用耶克斯編製的測驗程序，並授予他少校軍銜。到戰爭結束時，耶克斯等人已為170萬軍人進行了測量。

然而，耶克斯等人再次重現了早年龍勃羅梭的人類犯罪學在司法領域的尷尬處境。他們在軍隊中遭遇到了軍官的無視甚至敵視，軍官們認為，士兵的發展應該由上司來決定，而不是這些自作聰明的心理學家，他們厭噁心理學家插手人事工作。例如，新澤西州迪克斯要塞的司令官指出，軍隊中的這些心理學家就像是「文藝評論家」，一個被心理測量評為D級的士兵是自己手下最忠誠、可靠、團結的模範士兵。馬里蘭州米得軍營司令官則委婉的評論「他們盡職盡責，他們的工作肯定對未來某一時刻的科技而言意義重大，然而他們所作的測試對於深化新兵訓練可以說毫無價值。」因此，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美軍測試和在埃利斯島採用的智力測試結局非常相似：總體來說很多人參加過測驗，然而只有極少人受到了實質性的影響。

耶克斯雖然沒有在軍隊中取得勝利，但他贏得了另外一場戰爭：軍隊測試是心理測驗的一次華麗鍍金，耶克斯讓全社會認識到了心理測驗有效性、實用性和重要性。無數公司、工廠及教育機構前來向耶基斯尋求幫助，希望耶克斯可以為他們提供對僱員、工人或學生進行等級分類的測試。心理測驗逐漸成為美國心理學家最重要的專業技能和專業標籤。最終，心理測驗如流行病一般地席捲了整個美國，全美各地的學校對智力測試趨之若鶩，一個利潤豐厚的產業噴薄欲出。到20年代中期時，心理學家為學校編製的各種類型的心理測試已達到75套。每年美國有超過400萬人次的學生參加測試，心理學家終於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資金、權力和地位。

心理測驗的發展甚至影響到了大洋彼岸英國的教育制度，從20年代開始，英格蘭和威爾士10-11歲的孩子都要參加一項稱為「11+智力測試」的考試，考生根據測試成績被分到文法中學或普通中學這兩類不同的學校，之後他們的人生道路也會截然不同。普通中學只能保證最基本的教學要求，學生畢業後唯一的出路是工廠，而文法學校則提供高質量的學術氛圍，學生會成為白領精英、政府官員、商界人士及科研工作者。

雖然軍隊測試讓心理學迅速躥紅，但也派生出了種族主義、本土主義及仇外排外的趨勢。美國著名心理學家、《實驗心理學史》的作者波林當時還是耶克斯的助理，他從軍隊測試的175萬份數據中挑選出一部分進行了分析。然而，測試結果將他們徹底震蒙了：大多數士兵的測驗表現實在太差勁，如果按照分級標準，大約一半的美國人應該被判定為智力遲鈍。他們發現，白人士兵的平均智力年齡只有可憐的13歲，耶克斯據此認為，這正說明隨著低能者不受限制的繁衍，以及南歐、東歐等劣等移民的湧入，美國早期移民那聰慧伶俐的血統正在慢慢步入困境。而數據也似乎支持了這一結論，因為移民自東歐、南歐的士兵確實測試成績更差：俄國裔士兵的平均智齡是11.34歲，義大利裔士兵平均智齡是11.01歲，波蘭裔士兵平均智齡是10.74歲，而非洲裔士兵平均智齡只有10歲！另外結果還發現，大部分有違規紀錄的士兵智力都很低，這也正印證了戈達德與推孟的理論：智力越低，行為越不道德。

當然實際上出現這樣的結果是另有原因的，軍隊高層由於後來對心理測驗產生了反感，所以他們實施心理測驗時並不嚴格，很多基層軍官認為智力測驗純屬浪費時間，所以他們組織考試時也就極為懈怠。另外，由於不同族裔士兵受教育水平不一致，因此他們自然會在測試中表現出差異。

然而，以耶克斯為首的心理學家利用這一結果大作文章，他們成功的拉響了美國人對移民的恐懼：美國正處於一個嚴峻的關頭，成千上萬貧窮、低智的移民正在融入偉大的美利堅血脈，過去半個世紀，正是靠著早期移民高素質的基因，美國一飛衝天成為世界霸主。然而，如今種族融合卻為偉大的美國帶來了嚴峻的威脅。

當時美國立法機構已經開始考慮建立移民配額制度，軍隊測試則為立法者提供了有利的科學旁證，耶克斯等人利用這些數據攻城拔寨，積極向政府遊說。終於美國政府於1924年出台了《移民限制法案》，開始減少對東歐、南歐地區的移民配額。如果考慮到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歐洲的歷史，這一法案會顯得極為刺目。30年代時，無數將要遭受大屠殺的猶太難民想要移居美國，但是不被允許。從1925年公布移民法案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配額制度大約將600萬南歐和東歐移民擋在了美國大門之外，而這些地方正是日後遭受納粹荼毒最嚴重的地區，沒有人知道這600萬沒能成功離開的人最終的命運是怎樣。但我們卻可以看到，一種「科學」觀念也可以像炮彈與毒氣一樣，毀滅人的生存。

遺憾的是，移民限制法案只是一個開始，在進化論歷史上最為不幸的一次嬗變中，遺傳決定論、智力測驗與優生學結合在了一起，創造了更為邪惡、更為駭人聽聞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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