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士活得相當張揚，甩頭撥愣角的。前夫的兩記耳光也沒把她的氣焰打下去，倒越活越來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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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德雲作品薈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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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淡泊睿智，酷愛讀書，潛心創作。現已出版《誰能讓我忘記》 《小小說的眼睛》《簡單的快樂》 《輕輕地愛你一生》《你要深情地看著我》《圓的正方形》《寂寞的書》《那時候我們長尾巴》等小說、散文隨筆集十三部。 現居遼東半島。

近在眼前

侯德雲

王女士

王女士也是我的鄰居，住在一幢樓里的，但彼此認識的時間比做鄰居的時候晚了很多。

城裡人差不多都這樣。一幢樓里住了十幾年，見了面還是陌生人，一點兒都不奇怪。這方面不像農村。一個村裡住著，誰家的大事小情，一律是公開的秘密。至於姓啥叫啥，那更不在話下了，張口就來。

我是通過妻子才認識了王女士。兩家的小孩兒在一個幼兒園，每天都要去接孩子呀，一來二去，我妻子和她就熟了。大概彼此還談得來，她很快就到我家「訪問」了一會兒。這樣我也認識她了。認識就認識了，沒覺得她有多麼好，也沒覺得她有多麼不好。

王女士知道我愛寫點小說什麼的，挺高興。她對我說，她也是很愛好文學的。

「不是一般的愛，是熱愛。」她說。

她還說她讀過不少文學書籍，一二三四五六七，小貓小狗和小雞，列舉了一大串書名。可惜那些書都是我不喜歡的。我喜歡的呢，王女士都不喜歡。話不投機，談不下去了。儘管我不喜歡王女士列舉的那些書，但我沒有否認它們是「文學」。我還是有點風度的。王女士不這樣，她原形畢露，說我喜歡的那些書，都是「狗屁」。

我喜歡的書里包括沈從文的、汪曾祺的、余華的，還有阿成的。她這樣說，我特別心疼。

有一天，王女士告訴我，她有很多「人生感悟」，都寫在日記里了。她說先這樣練練筆，以後有機會，再「搞搞寫作」。

王女士說：「什麼時候有時間，我把日記拿給你看看。」

王女士的日記一直沒有拿給我看。這是有原因的。原因在於，她說完這個話不久，就忙上了，一點時間也沒有了。

她忙著鬧離婚。

是王女士日記里的「人生感悟」捅出的亂子。

王女士的「人生感悟」中有這樣的一段話：「如果男人都像他那樣，中國就沒有希望了。」這裡的「他」，指的是她的丈夫。

王女士言重了。她丈夫再怎麼不好，也不至於到了禍國殃民的程度吧？

王女士的丈夫有一天心血來潮，認真拜讀了她的日記。看到這段一話，非常氣憤，「肺都快氣炸了」。讓他更氣憤的是，在日記里，他影影綽綽感受到有一個在野的男人，經常在王女士身邊鬼鬼祟祟地搞顛覆活動。

這怎麼能容忍呢？

兩個人吵鬧起來了，連星期天、節假日也不休息。吵鬧了一年多，都累了，氣喘吁吁的。那就離婚吧。兩個人都想好好地休息一下，而要想得到休息，就必須離婚。別無選擇啊。

王女士的丈夫在離婚之前，用剩下的最後一點力氣，打了她兩個耳光。

王女士很平靜地對我說：「他打了我兩個耳光。」

離婚以後，王女士一個人搬到別處住了。不再是我的鄰居了。

這些都是王女士告訴我的，包括日記里那一段捅了亂子的話。我說過，我沒有看過她的日記。以後更看不到了，日記讓她丈夫「沒收」了，離婚後也沒還給她。失去了日記，王女士覺得很遺憾。

她對我說：「要是早點拿給你看就好了。」

王女士把離婚的原因都歸納到她前夫身上了，「都是他的錯」。

她說：「他不該看我的日記。不看日記，不就沒事了？」

我覺得王女士身上有很重的男人氣，很霸道，一點也不「小鳥依人」。將來變成了老鳥，就能溫順地「依人」嗎？我看未必。本性難移呀。

王女士身上長滿了個性。她沒有五觀，沒有手腳，有的都是個性。她認準的方向，肯定就是人生最正確的方向，氣昂昂地走啊，用十頭驢再加上一頭牛，也不可能把她拉回來。

我還覺得她的思維有點怪。

她後來又把離婚的原因歸納到初戀男朋友的身上了。

她的思維過程是這樣的：如果當初不分手，就不會有後來的婚姻，沒有後來的婚姻，她就不會離婚。

王女士把電話打到初戀男朋友那裡去了，在電話里吵了起來。長途電話啊，吵了兩個多小時，為過去的事情吵。有必要麼？不鬧心么？鬧心了不會把電話掛掉么？偏不。

王女士說：「我是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才賞臉跟他吵的。」

這是什麼邏輯呢？

我也有點看不起她的老同學了。一個男人，跟女人一樣雞零狗碎的，不丟人么？

我對王女士說：「你的老同學是個狗屁。」

王女士的臉上立刻多雲轉晴。她說：「你說得太好了。他的確是個狗屁，我回去就打電話罵他。」

王女士總是這樣，用咱老百姓的話說，「甩頭撥愣角」的，活得相當張揚。前夫的兩記耳光也沒把她的氣焰打下去，倒越活越來勁了。她有一份很不錯的工作，還不滿足，業餘時間干起了買賣，用電話前後左右一聯繫，錢就嘩嘩地淌了過來，自來水似的，賊他媽瀟洒。

王女士的這份瀟洒我是想學也學不來的。特別慚愧，特別自責，特別抬不起頭來。

本地土話，把沒有本事的窩窩囊囊的男人，概括成三個字，「雞巴燈」。

我以前就知道自己是個雞巴燈，後來跟王女士的大氣磅礴一比，才發現自己竟然不是一般的雞巴燈，而是特別雞巴燈。

五尺多高的漢子，沒臉見人哪。

但王女士你想不見都不行，她找上門來刺激你，你能把自己變成耗子鑽進小洞洞里去嗎？

王女士的「事業」很成功了，感情卻不行。離婚了嘛，自由了嘛，有重新選擇餘地了嘛，怎麼就不行呢？還真就不行。有很多苦惱，很多委屈，很多心酸。

需要傾訴呀。

王女士向我傾訴的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初戀呀，婚姻呀，曇花一現的婚外戀呀，基本上都屬於「回顧過去」，從來不肯「展望未來」。

只有談到感情問題的時候，王女士才能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淚水漣漣的，聽得我心如刀絞。

王女士很關心地問我：「我說這些，對你是不是一種折磨？」

我趕緊搖搖頭說：「不折磨。我是寫小說的，什麼事都想聽聽。」

誰知道這句話竟然成了一個小尾巴。王女士只要拽一拽這個小尾巴，我就得趕緊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聽她傾訴。

王女士曾經笑眯眯地問過我：「假如，只是假如，你聽見沒？假如你現在是個單身，你敢不敢娶我？」

我認真地想了想，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敢。」

王女士於是笑眯眯地問：「為什麼呢？」

我一臉天真地告訴她：「我鎮不住你。我是一個雞巴燈。」

王女士開心地大笑起來。

王女士不喜歡雞巴燈，她喜歡「成功」的男人。

「成功」男人的標誌是什麼？有錢。

王女士說：「我不是喜歡男人的錢，我只是喜歡有錢的男人。」

王女士說：「有錢的男人都是王八蛋。」

而王女士怎麼能喜歡上一個王八蛋呢？不可能的。這就難了。感情上沒有著落了，沒有奠基者了，也沒有掘墓人了，只好不停地「回顧過去」。

王女士說：「好男人都死光了嗎？」

我說：「是的，都死光了。現在活著的男人，除了王八蛋，就是雞巴燈。」

王女士笑了。笑得很苦惱。

隨便咧咧一句，那些日子，王女士從來沒跟我談過文學。她沒有時間。

王女士已經很久沒向我傾訴什麼了。聽妻子說，她正跟前夫商量復婚的事（看來，中國有沒有希望，她已經不在乎了）。她的前夫呢，好像也有點那個意思。

兩個人大概都休息過來了。那就復婚吧。只是以後別再鬧了，好不好？

王女士復婚以後，還會繼續「熱愛文學」嗎？還會在日記里抒發「人生感悟」嗎？

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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