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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芳與阿財》21

畫:雷震 文:雷鳴

《勤芳與阿財》21

(接20)

來的三人分別是昨日來過的派出所湯所長,公安局的副局長張同志,區組織部副部長茅同志。三人見陳阿娥家門口圍著許多人,尤其是聽到屋裡傳出的嚎啕大哭聲,著實心裡一驚,特別是湯所長,昨日見陳阿娥時就覺得她身體不太好,難道聽到好消息興奮過度了?這樣樂極生悲的事真的經常發生。三人加緊步伐,來到陳阿娥家,撥開眾人。人群里竊竊私語起來,見派出所所長來了,肯定又是來找她們家麻煩了。湯所長進門一見陳阿娥好好地坐在藤椅上,緊張的心落了下來。他首先向陳阿娥介紹了另兩位來人的身份,同時回到門口,大聲地對圍觀的鄰居們說:

「居民同志們,你們好。謝謝你們今天來關心陳阿娥阿姨,不,陳阿娥同志。」人群中發出一陣竊竊私語,阿姨?還同志?湯所長繼續說,「你們今天在這裡將要見證一件重要的事情,陳阿娥同志不是反革命家屬,她的丈夫蔣中平同志不但不是反革命,而是我們的革命隊伍里的同志……」大家豎起耳朵聽,當得知馬桶阿姨不但不是壞人,還是革命家屬,頓時歡聲雀躍起來,似乎曾經罵過、欺凌過陳阿娥的舉動與自己沒一點關係,甚至遠在給水站的人根本沒聽清,也跟著歡呼起來。

室內的兩個領導介紹了一些平反過程中的具體的細節,特彆強調文革後,中央和各級政府機構化費了大量的精力,本著有錯必糾的原則,在撥亂反正的形勢下,平反和糾正了無數的冤假錯案,包括最大的胡風反革命案、數十萬右派摘帽,即使像蔣中平這樣在解放初期的錯案也不放過。一家老老少少靜靜地聽著三位來客的話,連僅三歲的毛毛都不敢出聲,知道這一時刻的嚴肅和神聖。當宣讀對陳阿娥的丈夫蔣中平平反書,恢復公民身份,給予三萬四千元現金補償,先期付給百分之五十,三個月內再付餘下的百分之五十。另外近期由公安和組織部共同考慮解決陳阿娥同志居住問題。

聽到居然有人稱自己「同志」,陳阿娥一向冷若冰霜的臉頰上流下了兩行老淚,年逾半百的她從沒聽到過這樣的稱呼。「同志」,一個極其簡單、極其普通的稱謂,對於陳阿娥來說就是意味著可以開始真正做人的象徵,求之不得,來之不易,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她只有在小廟小庵堂里才能得到些許他人投來的彼此平等的目光和稱呼。走出廟堂,她就回歸到一種必須緊抽著心弦,時刻警惕著自己的一舉一行是否踩到了那條禁忌。如今突然聽到這樣的稱呼,她心中凝固的血開始融化,周身有股暖流,連凝固的淚腺也通暢了。

那位公安的張領導握著陳阿娥涮了三十年馬桶的手,問:

「陳阿娥同志,我今天是代表蔣中平的原單位向您表示道歉和慰問,希望你老人家保重身體,放開胸懷,健康長壽。不知你還有什麼其它要求需要我們做?」

陳阿娥抹抹眼淚,沒多言語,走到桌子邊,拿起那張摺疊著的紙,交給近在身邊的茅同志,說:「你看,這個錢阿可以報了?」

組織部的茅同志打開,左看右看,看不清上面寫些什麼,隱隱約約有「伍佰」兩字。他交給湯所長。湯所長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又遞給公安的張副局長。張局長一看,雖然紙上的字已經模糊不清,除「伍佰」兩字,還有隱隱約約一個「子」字,他明白了。這是一張子彈費發票,只有上了年紀和經歷過那個時代和工作的人才知道。他的內心如何想,我們不得而知,但從他的言語里能夠體會到他的心裡理解了目不識丁的陳阿娥會把這張小紙片保留三十年的緣由。這些年來她的心一直被這「伍佰元的子彈費」壓著,儘管所謂「伍佰」只是區區五分錢而已,但它在陳阿娥心頭的壓力卻是無比的巨大,絕對不是一張簡簡單單平反書所能替代或輕易抹去的。

「陳阿姨,我代表公安局向你賠禮道歉,非常對不起。這個錯誤不是一個、兩個人所能承擔的。這是蔣中平同志的不幸,是你老人家的不幸,是你們全家人的不幸,同樣是我們整個國家的不幸,民族的不幸。希望你節哀,希望你與全國人民一起緊跟新的黨中央前進。……」言辭里多少有點蒼白、無奈,套話和官腔。但是卻又流露出一絲希望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婦人的寬恕,不要再為難自己。

陳阿娥說:「領導啊,我多想能叫你們一聲同志啊。我當時喊破了嗓子,可是沒得人睬我啊。」她指指勤芳,又指指勤芬,「這個閨女才這麼點大,像個小貓。這個才兩歲,剛會走路啊!可是我喊蔡同志,喊梁同志,喊沙同志,沒得一個同志肯搭理我啊……」

「對,對,你說的對,你受苦啦!歷史一定會給好人一個清白。我們接到你多次提出複查蔣中平的申訴材料,所以在百忙之中終於得到了今天的結局。但是對於這區區伍佰元子彈費實在不是問題的問題……」

勤芳聽到這裡,突然惱怒起來,一是她不明白這裡的「伍佰元」究竟是多少錢,是什麼錢?二是她心裡有股怨氣,指著張副局長說:

「不行,該報銷的就要報銷,這是我們這麼多年受苦的代價。我那時比阿拉毛毛還要小。」她把毛毛拉過來。毛毛光著身子一絲不掛,仰頭看著張副局長,三歲的毛毛居然對他招招手。

張局長看著像哪吒鬧海一般的毛毛,感到特別好玩,俯身湊到毛毛跟前,笑著說:「儂就是毛毛?幾歲啦?」他很想調節一下氣氛,製造一些和諧。

誰都沒想到,三歲的毛毛抬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在張副局長的臉上,嘴裡說:「儂勿聽媽媽閑話,就要吃尼光。」毛毛嚴肅而又斬釘截鐵地說。

一屋子的人都嚇得瞪大了眼睛。尷尬的張副局長也礙了一陣,摸著自己的左臉,尷尬地自嘲道:「對,對,是我沒聽儂媽媽的話。關於這張收據問題,我回去向局長彙報,再給你媽媽一個滿意的回答。」

陳阿娥卻對張副局長說到「多次申訴」而頓生疑惑,她問:「我提出申訴?多次?什尼叫申訴?」

原來陳阿娥文盲,根本不懂什麼叫申訴。其實是徐定真居士一直在為陳阿娥申訴,甚至當時徐居士自己都沒得到平反。這就是一種超越自我的佛陀奉獻精神,一種真正的佛之道,不是消極、逃避、一味隱忍。而是為正義聲張,為弱者奔走,拯救墜落地獄的靈魂,個人的、集體的、民族的墮落的靈魂。不是要涅槃自己,而是涅槃整個人性和人心,即使是魔鬼,也是該拯救的。

一場既是形式,又是必須的場景終於過去了。陳阿娥一家客客氣氣地懷著感激送走了三位天使。任何興奮激動過後,畢竟還是要回歸到現實。待三位領導離開,圍觀的鄰居散去。中午簡簡單單下了幾碗陽春麵,還特地給桌上蔣中平的小照片供上一碗。

下午,自己家人開始商量起接下來該辦和該考慮的事。三萬四千元,對於當時絕大多數月不付出的老百姓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再淡定的人都會默默用心去數一數34後面有幾個零。名震江湖的楊百萬還要八年後才露頭。陳阿娥每月涮馬桶,一隻馬桶一月一塊錢,貧困的棚戶區,沒多少人家會顧外人涮馬桶,有錢人家又不會住這裡。她主要還是靠三、四點鐘天不亮起來,到菜場替人排隊買菜,賺點辛苦錢,一月倒也有三、五十元。如今這麼大一筆錢對她而言,在認知上無法理解,只知道這筆錢是一輩子用不完的。她首先想的就是報答徐居士和給附近的幾個小庵堂廟宇捐款。一聽老媽要捐款給庵堂廟宇,兩個女兒不同意,特別是姐姐勤芬,竟然哭了起來:

「老媽,你一直叫我讓妹妹,結婚辰光你給阿芳金手鐲我沒響,現在有鈔票了,總可以補償我一點了。」指指謝德康,「儂死人啊,過來跟姆媽講講呀,儂到底在外頭借了多少債?為了每月給老媽養老費,阿拉自家一直吃鹹菜,儂看看,阿拉謝慕卿瘦得皮包骨頭,身上一點肉都嘸沒,實在作孽煞了。」困苦中長大的勤芬肚子里確實有無數的苦水,但她不懂如何去排解,更不懂在突然降臨的利益前如何對待,純粹是出於生物的本性,猶如狼群見到肉,搶到嘴再說。有人稱這是「叢林法則」,又有人稱「達爾文主義」,更有人以此反駁三字經中的「人之初,性本善」。

勤芳一時還在想那「伍佰元子彈費」和兒子毛毛扇局長大人的耳光的事,沒注意姐姐的訴苦。她隨口問:

「講到東,講到西。阿姐,從十六鋪兜到楊樹浦,有啥意思?儂講一數目,爽氣點,儂到底想要多少?」

「搿么儂想要多少?」勤芬覺得妹妹口氣里有點咄咄逼人,反問了一句,想僵僵勤芳。

想勿到勤芳這個精怪,來一句:

「我一分勿要,姆媽想給我多少,我就拿多少。」這句話把勤芬噎得悶忒,心直口快的她蹩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隨後說:

「那麼老娘給儂多少,我也多少。」總算給自己尋了一個台階。

老娘手裡拿住一萬七千元的支票,看不懂,就叫阿財過來:

「阿財,你和小謝兩個人到銀行跑一趟,把錢拿出來。你們兩家,一家兩千,算我做婆婆和公公的給卿卿跟毛毛的。你們兩姐妹不要五斤恨六斤了,往後日子好過了,吵什尼吵。把人家聽了多難為情。」

「儂死人啊,姆媽叫儂跟阿財一道去銀行,嘸沒耳朵啊?」勤芬又對著老公謝德康訓斥起來。謝德康這書獃子說:

「我眼鏡都敲掉了,路都看勿清,還要去數鈔票?數錯忒,勿是幫倒忙。回來儂又要怪我了。」

「搿么阿財嘎大的人,儂總看得清。」她的話顯然是讓阿財一人去不放心。其實阿財也真不敢一人去拿那麼多錢,主動拉著連襟說:

「走、走,姐夫,阿拉兩人一道去。我一家頭拿這麼多鈔票,真有點赫絲絲。」於是兩連襟又勾肩搭背提著一隻空旅行包上銀行去了。

阿財先取了修好的腳踏車,又到一家眼鏡店為姐夫臨時配了副眼鏡,然後到銀行支票換錢。在銀行又足足花了半個多小時點鈔票。整整兩個小時,阿財手扶腳踏車龍頭,謝德康扶著車後書包架上的旅行包,兩人腳也不瘸不拐了。從給水站經過,有人見到,對他倆熱情又客氣地打招呼,有人說:「一個老師,一個工人,馬桶阿姨這下勿要忒扎台型喲。」另一人說:「儂看,一旅行袋,肯定是這個。」手指做出捻鈔票的動作,「勿得了,嘎許多!」

兩人進了家門,勤芬正在幫女兒穿已經晾乾的衣服,說:「乖囡,儂自家穿。」馬上跑過去幫老公提書包架上的包,嘴裡說:

「乖乖隆地咚,啊喲我的爹爹哎,這尼沉。」

她把包放到床上,翻轉一倒,十七疊捆紮著的錢掉落在床上,樂得她喊了起來,「我從沒見過這麼多錢啊!卿卿,過來,快來摸摸,得點財氣。」

她要把捆紮好的錢打開重新數,謝德康說:「我們在銀行已經數過了,花了交交關關辰光,勿會錯。」於是勤芬才不數了,但她心裡真想一張一張過過手,實在太誘人了。

毛毛也穿好了衣服,過來拿錢完。一家人除了老娘,都沉浸在錢的歡樂里。

突然,門口有人,上午被鄰居擠倒的門無法關,那人直接就進了房間。看見大家正圍在一堆錢面前嘻嘻哈哈。來人是給水站收籌碼的廖瘸子,因腿腳不便,街道算給他一個看管公用水龍頭糊口的活。他對眾人笑笑,對陳阿娥說:

「阿姨啊,這麼多年來,你真不容易啊。」他把平時那個「馬桶」兩字去掉了。「小把戲一轉眼都這尼大了,會跑會跳了。」

「你找我家什尼事啊?」勤芬迎上前去,問廖瘸子。

「我家,最近有點事,這個、這個,聽說你家媽媽補發了好多錢,想問她周轉一下子……」

「去、去、去,我家自己都沒得擺平,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勤芬準備毫不客氣地把廖瘸子哄走。嘴裡罵罵咧咧起來,「平時對我凶得像個狼,今天這臉上塗了這尼厚的霜,來糊弄老娘。真做得出。」

陳阿娥阻止了勤芬,把廖瘸子叫到跟前,從一沓錢里抽出幾張,數都沒數,遞給他,「拿去吧,這些年來謝謝你的照顧。」廖瘸子差點跪下磕頭,抹著眼睛嘴裡喊著「菩薩、菩薩」走出了破門。

勤芬和勤芳急忙把所有的錢又收攏到旅行袋裡,拉上拉鏈,往櫥里塞。

夏天日長,天黑前,果然又來幾批人,都是借口探望馬桶阿姨而開口來借錢的,在門外的被勤芬一一給擋了回去,進了門的或多或少拿了幾張。

全家人在昏暗的燈光下守著這堆錢,加上門壞了,姐妹倆更不敢讓兩個男人離開,於是兩個女婿打電話回去,叫傳呼電話通知家裡今天有事不回家了。大家先把老娘和兩個孩子安頓睡覺,四個大人就坐著像靈堂守靈一樣守了一夜,第二天等銀行開門,把一萬兩千元錢又存了進去。把銀行卡交給老娘,千叮囑、萬叮囑叫母親把存摺藏好了。老母親一輩子沒摸過存摺,不知道這麼一本薄薄的小本子居然能體現一個人的身份,平時對自己五斤恨六斤的人都臉上堆滿了笑。不久,街道主任也帶著水果來探望。房管所來人,修好了歪倒的門。鄰居更是一個接一個。一直忙到中午,姐妹倆又一次檢查了老媽藏存摺的地方,才各自揣了兩千元,告別了母親,帶著老公孩子高高興興地回各自的家。

走出棚戶區,勤芳突然有種飛翔的感覺,嘴裡哼起了近來私下流行起來《鄉戀》。阿財看著自己老婆的那副嗲樣,心裡有種更加珍愛的情愫。他對勤芳說:「你阿爸真不容易,居然是革命烈士,比我爸老大粗不知高几個檔次,回家我要好好交汰汰阿拉姆媽腦子,勿可以再看勿起儂了。」

「算了、算了,儂覅黃鼠狼給雞拜年,我勿吃儂這套。我有鈔票了,跟儂勿得界。儂每月工資照樣上交,這兩千元是給毛毛的。」

「我勿問儂拿鈔票。我想到龍門路木材市場去淘淘看,如果有好點的紅木,幫儂阿爸做只鏡框,拿小照片去畫張像,十二寸,或十八寸,掛在屋裡,也算對得起儂阿爸了。」

「對,儂搿記聰明,比謝德康想得遠,想得妙。伊搿只書獃子真是讀書讀到屁眼裡去了。」

「儂覅拿伊講得嘎一塌糊塗。儂帶毛毛先回去,我踏腳踏車到木材市場去兜兜看。吃飯覅等我了。回去覅跟阿拉姆媽啰嗦,曉得伐。明後天阿拉帶毛毛到蘇州或者杭州去兜兜,這輩子還沒出過上海。」

於是勤芳帶毛毛坐13路回家,阿財一腳奔龍門路木材市場而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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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芳與阿財》03(海上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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