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荏蓿微刊第四十三期

空白

《茉莉的最後一日》

嚴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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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幢、一幢、一幢相似的小樓數過去,第二十八幢里就住著茉莉。茉莉後面還有兩幢樓,街就沒了。接壤的是一大片雜樹林,叫橡樹公園,乍看一個人影也不見,據說裡頭幹什麼的都有:有殺、有奸、有劫,連同野餐的、遊戲的、男歡女愛的。有條自行車小道給你走。不久鄭大全就從這條小道上來,找上了茉莉。

茉莉八十歲了。從七十八歲那年,她就沒跟人講過話了。電話上講話也是一兩個月一次。茉莉主要是和她的醫生交談,每回都是同樣的話:「感覺還好?」「還好。」「一定要按時吃藥。」「藥方我已經給你寄去了。」「我收到了。」「買葯有困難嗎?」「不困難的。」這個國家樣樣都方便的,因此省了你講話。茉莉一個月出去買一回食物,配一回葯,只要你有錢,不需你費事講任何話。

茉莉的錢是丈夫留給她的,還有這幢房,還有那輛車。只要不活過了頭,茉莉的錢夠花了。茉莉還有些首飾,夠她慢慢賣了添到物價飛漲的差欠中去。總之,茉莉活得跟沒活一樣平靜。吃飯讀電視預告,吃甜食看電視,躺在床上睡不著覺也不要緊,可以成宿成宿地看電視里推銷東西:衣服、首飾、工藝品,見終於有了買主,她便惋惜一聲:能信推銷員的嗎?上當啦,你個倒楣蛋兒。

正看著十點的晨間新聞,茉莉忽然想起葯還沒吃。那是治理她心臟的葯,不吃,很快就顯出它的靈來。但她跟自己商量:等把這段節目看完吧。這種情況從來沒發生過;茉莉吃藥一向是教條地準時。今天她卻破了這教條,她根本意識不到它所含的某種宿命意識。

走到底樓還不停,再往下走,便是鄭大全的住處了。地方很潮濕,潮漬在牆上畫了地圖。鄭大全妻子就從隔年的掛曆上剪些圖景、人像貼上牆去。但不久人像的臉就給潮得扭曲起來。

鄭大全是干推銷的,一早就背上大包的產品介紹出門。妻子兜著大肚子送他到門口,說:「少背些!你以為有人會看它?」

鄭大全笑笑,在她枯焦乾瘦的臉上啄了個吻。

在亮處妻子才發現丈夫的西裝上有幾處油污,領圈磨得能看見裡面的麻料里。這西裝絕不止二手貨了。她沒說什麼,只問他身上還有沒有錢。

「你呢?」他反問。

「你要多就給我幾塊,一會買菜去我怕不夠。」

他讓大包壓得人斜在那裡。從皮夾里抽出惟一一張二十元,皮夾口躲開妻子的眼。

「你沒了吧?」

「還有。」

「早點回來,晚上咱吃餃子!」她隔著七月身孕的大肚去夠他的嘴唇,「吧噝」帶響地親了他。他倆一向很要好。

鄭大全已走到街上。他心裡使著勁:說啥今天也得推銷出一件去;說啥也不能讓人拿門縫夾我一會,不等我話說完,就把我擠出去。得在妻子分娩之前搬到稍微人味些的地方去。

車跑起來時,他忽然來了股快樂,似乎預感到有那麼個老茉莉等在他前頭。

茉莉其實早從電視上跑神了。她想到這天是她八十歲生日。二十歲時她嫁給路易。路易那時黑頭髮,不像她,發色完全像金子。他要活到現在,會跟她一個發色了,銀灰的。她跟著路易去過亞洲,之後是把全美國住遍了。因此她沒朋友,習慣不同人熱絡,否則住不久離開,你是記著他們好還是忘了好?她不喜歡拖著許多記憶;明知這一世不再見了,幹嗎去麻煩自己,又是信,又是電話,年末還得聖誕卡。路易說:「聖誕卡總他媽的免不了吧?」他便整盒的卡買回來,打字機前一張張打發,脾氣大得嚇壞人,似乎那些收他卡的人逼他做這勞役,躲也躲不掉,賴也賴不掉。他們知道你還活著,怎麼可以不收到你的卡呢?到現在偶爾還收到寄給路易的卡。他曾經以聖誕卡做了太多「我還活著」的聲明,因此他死了十年人們也不拿這死當真。

將電視音量熄弱些,茉莉起身去吃她的葯。能感到心臟的飢餓。可半道上,她卻聽電視里說,前總統尼克松病危,茉莉愣住去聽,再次把葯給忘了。

一個門上開了個方洞洞,裡面是張拉丁種的女人臉。

「找誰?」女人問。

鄭大全伸頭縮頸地笑笑:「送東西的。」

女人說:「把東西留在門口,你可以走了。」

鄭大全再打個千兒:「這麼回事——我們公司新出的一種產品……」

女人說:「我沒有的第一是工夫,第二是錢。」

「正好啊!新顧客有百分之三十折扣,還可以分期一年付款……」鄭大全想抓緊時間多說些詞兒。

女人「嘭」的一下關閉了那方洞口。

鄭大全只好再次捺門鈴。

方洞又打開時那女人說:「你再按一次門鈴,我就叫警察!」

「對不起,對不起!」

「你按了三次門鈴了!」

「兩次!……」

「三次!」

鄭大全馬上說:「好吧,三次。」他只能先輸給她。他低頭從包里拿出一冊產品介紹,再抬頭時,那方洞又閉上了。裡面的話是講給他聽的:「如今的推銷員都這麼有侵略性,像盜匪!」

鄭大全想拾塊磚頭照那門砍過去。想想還有老婆,算啦。在外頭給人氣死,一想到家裡等著個黃臉嬌妻,也就能自個對自個說句:「拉倒吧。」他將那份「產品介紹」順門縫給掖進去,走不遠回頭,見那東西已給掖了回來。他立定,沖那緊閉的大門莊嚴地豎起中指。

鄭大全對那女人豎起中指,心中念道「操死你,操死你」的時候,茉莉正在滿屋子找她的藥瓶。她從不亂擱它的,卻常常找不著它,不好,這回竟找了一個多小時。她自然不知道鄭大全今兒是拿她做最後一個攻擊目標了。

中午了,鄭大全一宗生意也沒做成,他餓了,背著大包從橡樹公園朝茉莉走來時,感到太陽光暗一瞬明一瞬。

茉莉開門,見門外站著個東方男子,方臉,細皮膚,身子與頭比,似乎又小又單薄。

「你好?」鄭大全微笑,鞠一躬。他馬上認定這個白種老太婆內心暗藏的對於他的邀請。

「請問……?」茉莉微笑,盡量去想十多年前某種微笑是怎樣擺出來的。

「我是在做一個考察……」

茉莉點頭,真拿他當回事了。

「噢,這是我的名片。」

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著什麼脊椎神經研究中心。就是說這個模樣清秀的東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員。不過茉莉仍覺得與他談話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真正緣起是什麼。

「謝謝。不過……」茉莉開始關門。

「您別關門吶!」鄭大全說。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開始萎縮。

「請您聽我把話說完!」鄭大全吼起來。

茉莉嚇得精神也渙散了一瞬,竟聽了他的,把門開到原先的程度。

鄭大全自己也給這吼弄征了。但馬上老起臉皮,將她看住,眼光是關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沒經受這樣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溫暖。

「我想我應該好好跟您談談。」鄭大全說:「我可以進去慢慢說嗎?」

「不。」茉莉很不含糊,雖是微笑著。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邊肩膀不舒服,是您的床引起的……」鄭大全開始講床與人的脊椎神經的關係。他今天的英語很幫忙,雖然滿是語病,卻毫不打疙瘩。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說。她神情認真了,心想,他竟斷出我右邊肩膀的病痛呢。他卻停住不往下多說了,知道自己的瞎話說中了她。但多說就要走板。人活長了脊椎都出麻煩,麻煩多半影響肩膀。反正人一共兩肩膀,你說哪一邊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確機率。

「你說得挺對。」茉莉說:「不過我不會買你的產品。」

「能讓我進去喝口水嗎?」鄭大全問。

「不。」

「我真是快渴死了!」

茉莉微笑:「這不是我的錯。喏,那邊有個咖啡店。」

還是完了,鄭大全想,他媽的、他奶奶的。

「再見。」茉莉說。

鄭大全見茉莉真的就要拿門給他擠出去了。他猛地把兩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讓門擠上。他「哎喲」一聲慘叫。

茉莉慌了,大敞開門。鄭大全疼得抱住手指頭,一臉都在抖。

「實在對不住!沒注意你的手……」

「沒事,我自己也沒注意!……」他心想,這苦肉計並不是預謀,是急中生智。

茉莉幾乎攙了他進來。生怕他真傷著了,請她吃官司。鄭大全這才看清整個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雙踩塌了幫兒的鞋。房子很小,氣味卻很大,是那種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煩的氣味。茉莉請他坐下。他沒有,口裡直謝。我他媽上這兒幹嗎來了?惟一能向她推銷的,怕是骨灰盒。他將那一大包產品介紹卸到沙發上。紫紅的絲絨沙發上每隻方墊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還沾了些銀灰的、蛛網般的枯發。他決定不喝茉莉從水龍頭裡接給他的水,萬一他碰了這房子任何東西,可得記著洗手。

「請坐呀。」茉莉說,將一杯水擱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隻手把各種紙、賬單、減價廣告往一邊刨了刨。手指上的鑽戒閃幾閃,像只賊眼珠。

鄭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並不窮到發臭的地步,她僅僅是活膩了,並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勁頭,可就是時時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鑽戒給了鄭大全那麼多希望。她頭緒顛倒地向他講起足球賽、颱風、尼克松病危。她猛然意識到多年來淤積的話早堆到了嗓子眼兒。

鄭大全並沒聽見她在講什麼。他瀏覽這房,它有兩間卧室,地下室一定還有一間。妻子要生了孩子後,這套房給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著,他隨口問:「您一個人住嗎?」

茉莉說:「我丈夫還沒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兒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遠,路口那個警察局。」

「噢,真棒。」鄭大全應著,心裡笑得要嗆死。您這把陽壽了,丈夫做警察祖宗?

茉莉又沒頭沒尾聊起路易隨軍隊在菲律賓駐防,曼谷的寺廟和茵香葉兒。鄭大全誠懇點著頭,一咬牙,一橫心朝那死了的、腐爛了的沙發上坐去。

茉莉漸漸活潑,口舌也靈巧起來。她這才了解自己:她放進這麼個陌生人來,是想把他製成個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漚臭的話。

鄭大全伸長腰去那大包里翻什麼。

未完待續

一個故事

滿紙溫柔

棲居小江湖

遇見光陰之美

美編 許許

文編 青木 / 林深時見鹿

圖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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