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有正反面嗎？

最新 09-07

香水有正反面嗎？ —— 讀《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

《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德國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於1985年發表的第一部小說。講述的是發生在18世紀法國的故事。一經發表便成轟動，很快被翻譯成幾十種不同的文字。2012年改編成電影《香水》。

這本書是法國友人推薦我看的。很有意思的是這位友人曾強烈推薦並送了這本小說給他當時的女朋友。當她多年後的某一天看了這部電影后告訴他說她看了一部奇怪的電影，他才恍然，當年她根本就沒讀他送的書，不過重要的是她到底還是成了他的太太。

看完小說看電影，然後再看了一遍小說細節。

電影比較尊重原著。

如果不看小說，這個電影我估計不會去看的。人物衣著是幾百年前的式樣，對話及畫面晦暗陳舊，第一印象多少會讓人產生不悅的心緒。

1、讀故事

十八世紀中葉，巴黎聖嬰公墓附近的一個菜市場的魚攤，一出生就像他的四個兄姐一樣被拋進裝魚頭魚骨的框里的男孩格雷諾耶（Grenouille）一聲啼哭宣告: 他頑強地活了下來。但非婚生的孩子是沒有身份的。

這個孩子他本身不具備任何體味但有著異乎尋常的嗅覺。他能分辨上千種氣味，嗅覺猶如他的第二視覺。他能「看見」大街上的氣味的組成部分；能「看見」鎖住的房間里有些什麼物體；專業香水師按分子式調配不出的香水，他聞一聞不同的香精再隨手掂出幾樣混在一起搖一搖就成了……

像他沒有體味一樣，他沒有情感不受外界影響，他只對氣味異常敏感。

當他還在皮革匠家討生活的時候，一七五三年九月一日是國王即位的周年紀念日，巴黎市在國王橋放煙火。這一天他嗅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香味在煙火味里飄忽，時有時無難以捕捉，這讓他生平第一次產生了痛苦和嫉妒。原來他是有情感的。他決定要了解、佔有這香味，否則這輩子就白活了。

想盡各種辦法他終於接近那香味，他激動得不能自己，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貫穿全身。他知道不是他在跟蹤那氣味，而是那氣味俘獲了他。當他終於找到那香味的源頭時，他看見院子里一個十三四歲的紅髮少女在分揀黃李子。他早已比較分析過這香味，不可能是李子也不可能是院子里任何其他物品的氣味。沒錯，這香味是這姑娘的芬芳。他糊塗了。他太了解人類那難聞的氣味了，從沒有過如此美妙的體驗。他要佔有這香味，他要把這香味攝入靈魂，否則人生毫無意義。於是為了佔有她的香味，他把她掐死了。

這天夜裡，他第一次感到幸福。彷彿覺得這才是他的首次降生。他知道他來這個世界的使命了：他要創造香味，使香味世界來一場革命。

他跟巴黎的香水師學習析取香精，滿師後他得到一張出師證明讓他有了一個「身份」可以自由行走。然而很悖論的是，他厭倦了人類的氣味，遠離人類在山洞裡獨居了7年。這裡的空氣清新自由與巴黎、與有人類的地方截然不同。他很享受這樣的穴居，他想就此了卻一生也不錯。最後，因為一個夢裡的霧氣嚴密圍繞著他卻不能呼吸，而這個霧氣正是他的體味，這讓他幾乎窒息。他無法接受不能觸碰自己的氣味。

於是他結束穴居回到南方香水城格拉斯學習更高級的香精提取技術。他要收集人間最美妙的香味。

當他獲得技術手段後，便不斷地殺死一個個美麗絕倫的少女提取她們的香氣製造香水。人們卻一直抓不到兇手。

在他最終完成他的創造時，人們終於識破了他的兇手身份。因為接近成功，他留下了被偵破的痕迹。

然而，在行刑現場，他只用了一滴他創造的絕美香水，即讓行刑者，判官及觀眾群體失去判斷。只覺得他是無辜的。這香水既像迷藥也像春藥。溫情迅速蔓延，彷彿人間最簡單本能的愛一瞬間回到了眾人心中，他們狂熱地相互致意擁抱親吻直到包括修女在內的所有人群體做愛（電影里這個鏡頭非常震撼）……

人群里到底有一個人是清醒的，他向他衝過來。他心想，這下好了，復仇天使來了，我可以得到解放了，心靈的解放。

這個人是最後那位被殺的姑娘的父親，他滿眼仇恨地沖向格雷諾耶，可是幾秒鐘之後他癱軟在格雷諾耶的腳下了。香水軟化了他，他忘記了仇恨跪下來請求認他做兒子。

藥效一過，大家有毛骨悚然的荒唐感，於是非常默契地集體緘默。不再提起所發生的一切，快速找到一個替罪羊，匆匆執行絞刑了結此案。一切恢復平靜彷彿從來沒發生過什麼。

而他，卻又一次迷失了。他擁有令國王誠服令教皇俯首的整瓶魔幻香水，它可以利用它掌控整個世界，然而它卻始終無法令他聞到自己的氣味。他可以扮成上帝的身份但他卻不知道他是誰。他還是他，他是唯一不受它誘惑的人。

於是他選擇再次回到巴黎毀滅自己。他回到他的出生地聖嬰公墓，將一整瓶香水從頭澆下。一群晃蕩的流浪漢小偷妓女殺人犯等等，彷彿聞見了美味佳肴，紛紛搶食他直到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2、讀小說

這是一部很難歸類的小說。很驚訝於作者對故事的荒誕性的獨特構想。

美與丑的衝突，救贖與毀滅的衝突，天使與魔鬼的衝突……都是愛與恨的衝突的變種。

小說的語言非常精練，大段描述極少對白卻不會讓人讀得不耐煩。看完之後只覺得心裡很彆扭。那種沒有愛恨描寫的大美伴隨大惡同時出現讓人很不適應，這無疑是對固有價值觀的一拳重擊。

主角格雷諾耶出生於社會最底層，醜陋，孤僻，不到萬不得已不說話，沒有情感沒有道德觀，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性慾都沒有。但他卻有著超出所有階層的本領：極其敏感的嗅覺。這樣的人物設定即使作者沒有交代，他也很難有健全的人格。他一面如天使創造了極致的香水一面如魔鬼殺了26個少女。但我對他恨不起來也說不上同情。

出師證——夢中的霧氣——極致香水——消失於香水。

他一直在與「身份」抗爭：非婚生的社會身份，沒有體味的生物身份。外在身份不被同類接納於是沒有存在感。而當他終於可以凌駕於外在身份之上被萬人仰慕時，他卻失去了生活目標。他可以哄騙全世界卻無法面對自己，他無法找到自己的生物身份。

外部的接納終究不能替代自己對自己的接納。

突然想起那句名言「出生不由己，道路由己選擇」。可是他有選擇的可能嗎？

自始至終作者如攝像機一樣呈現，不做一句評判，給讀者留下最大的解讀空間（但有一點卻讓我特別注意到了，那就是每一個沒有善待格雷諾耶的人都不得善終，一旦格雷諾耶離開便死於非命，無論是他母親還是後來的僱主。這大概算是作者巧妙地嵌入了自己的價值觀）。

僅僅是對他出生的幾筆描寫就足夠讓人脊背冒冷汗。

在巴黎最惡臭的聖嬰公墓邊的菜場魚攤一個打小工的25歲、還相當漂亮的女子在魚攤邊生下她的第五個孩子。和其他四個一樣，她用殺魚的刀自己接生，然後像丟魚頭一樣扔進魚頭框里。這個畫面背後的含義要多深刻有多深刻。

什麼樣的時代、什麼樣的女人會如此無情？人性在哪裡？我們世代傳頌的母愛在哪裡？但是這僅僅是母愛出了問題嗎？父親在哪裡？社會責任在哪裡？這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四五的第五個啊？！

作者沒有交代孩子的父親是誰。而母親當時還在暗忖：她能長壽，至少還能活5到10年，或許還能結一次婚，比如做某個小工業者的填房。她的要求高嗎？她才25歲，她希望還能活5到10年，那叫長壽！？她連一句抱怨男人抱怨生活都沒有。甚至連天氣都不抱怨。「那一天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之一」。為什麼？作者一點暗示也沒有，只能猜想那是她橫向比較的結果：整個時代都很腐朽惡臭，人人自顧不暇。

作者這種極致的冷靜難道不是透過小說散發的極致香味嗎？

十八世紀中葉的法國正是思想啟蒙的階段。大革命前夕，社會秩序的混亂可想而知，而底層社會就更加不堪。

作者在小說開篇用了不少篇幅描述各種氣味，並說那個時代城市到處瀰漫著難以想像的臭味，而巴黎就更臭，巴黎最臭的地方又數聖嬰公墓。

現已不復存在的這個聖嬰公墓十二世紀開始使用（該地址現在只剩文藝復興時建的聖嬰噴泉 Fontaine des Innocents），但到十八世紀已經不夠用了。於是由原來的一屍一穴變成幾十個屍體一個坑，到後來連這樣的掩埋也不可能，沒有墓穴安放的屍體被直接丟在墓地四周。這裡聚集了巴黎所有的敗類，惡臭及病菌環繞蔓延。後來建了不少停屍房，但並未減少惡臭及病菌。直到1780年爆發了一場致命的疾病，路易十六下令關閉該墓地（現在這個地址上是巴黎最繁華的所在包括附近的蓬皮杜文化中心）。屍骨被移至地下墓穴（Catacombes de Paris，我去參觀過，全是人骨砌的牆，很瘮人）

「惡之為花，其色艷而冷，其香濃而遠，其態俏而詭，其格高而幽。它綻開在地獄的邊緣。」這時，《惡之花》已經含苞只等一百年後綻放。波德萊爾寫丑寫惡，從醜惡中發現美。他認為罪惡是天然的，美德是人為的，善也是人為的。惡是天然存在於人心的，就像醜事天然存在於世界一樣。

《香水》以小說的方式詮釋了《惡之花》。

當人們發現這個女子拋棄她的孩子時，每個人都是正義之士，母親很快就被執行絞刑了。

母親對孩子的處理，社會對這母親的處理，其實是一個邏輯。沒有對人的尊重，沒有對生命的敬畏。人們的愛憎及道德法律都是輕飄飄草草了事的快餐。

愛是後天習得的能力。在這樣的社會環境成長起來的他，不懂得愛是很自然的。但因為自身的缺陷他被同類排斥卻也讓他沒有成為同類的一員。這就為他日後的超越埋下了伏筆。

他對外部世界的感知是麻木的。只有當他嗅到少女絕美的香味才感到自己還活著還有幸福的覺知，但他對女人的身體沒有任何慾望。對香味的唯一嗜好促使他瘋狂扭曲的渴求。渴求的極致便是佔有，製成香水永遠的佔有。

香味難道不是愛的喻體嗎？他渴望幸福渴望愛，人們渴望愛。

不能給他愛、不能教他如何愛的人類自身是不懂得愛的。他要用香水去激發人們的愛，去改變人們對愛的理解。香水在那個年代是貴族的象徵，他要讓貴族以外的人都能表達愛。

於是出現了刑場上荒謬的一幕。人們褪去偽善褪去道德褪去衣衫，匆忙踐行剛剛懂得的愛。

刑場的他們放走他是因為愛，最後巴黎的他們分食他也是出於愛。

愛，究竟是什麼？究竟要如何踐行？千古公案！

而他呢？殺人的動機是為了創造極致的香是為了教化人們去愛。他是魔鬼還是天使？或許魔鬼與天使本就可以隨時切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