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捕風 有色有味

在雨季延綿中的某一天，昏黑幽昧的氛圍似乎適合挑一盞燈，讀一本曖昧痛苦之書。

你拿起了《人間失格》。某種痛苦的人生呈現在你眼前，你想，我似乎懂了他一點。然後呢，在碰到某個可憐人的時候你也是在內心暗暗鄙夷痛恨著他，宛如痛恨著自己，痛恨著自己的可憐嗎？

或者你來不及想這一切。那些景象被你拋在了身後，並未來得及思索咀嚼。馬上就變得與你無關了。

有一本書被人們反覆提起，有意或無意，司空見慣到你身邊也有一本。像是，《瓦爾登湖》。

你拿起它，梭羅眼中的大自然呈現在你面前，以及他的思考、獨處、痛苦。你說，我也能感受到自然的美和可怕了。

可是，你在水泥森林，石頭森林裡日復一日地跋涉，早忘記了自然的太陽。自然是一個汁水飽滿的桃子，在象徵性的反覆言說中變成了乾瘦枯冷的桃核。他的自然之思和你全然斷裂，並沒有感知上的關聯。

某一次，出於好奇甚至是卑劣的心理，你想找一本禁忌之書，希冀著能夠挖掘出人性中罪惡的熱情，或者痛苦的慾望。你找到了《索多瑪120天》。

你看到生活在腐爛邊緣的人為了激起一絲慾望，撕裂肉體拋棄靈魂，為了重燃喪失殆盡的感官之欲百般挑逗，全然忘記了情感的邏輯。但你轉眼就會忘記卡爾維諾說，「薩德在我們每個人體內」。

瞬間的感同身受過去了，你對人類一無所知，全然忘記了自己的惡。

聽說紀德是人類的朋友，應該多讀一讀。你拿起了《地糧》。

紀德在病中苦痛難耐，囈語臆想，心心念念喚著奈帶奈藹，像是一個發高燒的病人在胡言亂語。你不能理解他的高尚，不能理解他的頓悟。

悲哀，一顆高尚的靈魂在潦草的閱讀中被忽略了。你不能得到他的高尚，也不能得到他的頓悟。

我就是這樣。在膚淺的閱讀中，囫圇吞棗。我觸摸到了一絲紋理，那龐大意義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可笑地竊喜以為一時地理解了他們。

《如何閱讀一本書》窮盡了力氣想讓人擁有更好的理解力。我記住了他所說的條目，規則，憑著記憶，我勉強地擠進作者的道路，假裝我們是同路人。

可是我不能，不能像皮埃爾·梅納爾一樣，再寫出一本《吉訶德》。完全相同又完全不同。那是超凡的理解力和創造力。

而那是否意味著痛苦。

薩特瞎了，普魯斯特又瞎又衰弱。

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疾病忍受著分裂的自我。

茨維格殺死了自己。海明威飲彈自盡了。川端康成用煤氣終結此生。芥川龍之介服下毒藥。

果戈里，艾略特瘋了。

不知道他們理解到的是什麼，但最終他們呈現出被撕碎的形式，詮釋了自己所理解並書寫的。

他們以異乎常人的感知力理解了這個世界，在痛苦中或者在極樂中，與這個世界的真相達成了和解。出於消去內心的激憤的目的，為了布告世人他所洞見的真理，他們將所理解的世界寫成文字，讓他人有機會得以一瞥另一樣人間的吉光片羽。

那是一群站在一切善惡彼岸的人，康德是一座堡壘，不動聲色地擺出拒絕拜訪的姿態，托爾斯泰在自我懷疑的分裂中踱步，歌德的與靡菲斯特有一場激烈的辯論，波德萊爾在惡之花旁邊睜著醉的眼。

那是我無法經歷，我無從體會的世界，我只能成為他們書中意向所操縱的滑稽玩偶，我任憑作者意圖的玩弄，我在文字的迷宮尋找出路，我試圖條分縷析，要把這字塊分析出不知是否存在的意義。我聽見了他們的嗤笑，來自那些偉大名字的嘲笑。

他們的偉大咄咄逼人。我閱讀，我捕捉他們一句玩笑話的意義，像拿漁網捕捉一陣風。

讀了，懂了。讀了，懂嗎？

我不懂。

我痛苦，我祈禱，我希望得以神助。《舊約》里的《傳道書》中，傳道士劈頭說道，「虛空中的虛空」。

人生常是徒勞，徒勞無益。

我只好進行徒勞的捕風，偉大的捕風。

注釋

薩德：即薩德侯爵，1740年生，代表作《索多瑪120天》，其作品以驚世駭俗的猥褻的變態性行為著稱，宣揚了作者違反倫常的哲學。儘管如此，他在法國文學，甚至西方文學史上佔有重要一席之地，影響了許多重要作家。二十世紀他更加聲名浮現，形成一種所謂「薩德現象」。

奈帶奈藹：紀德在《地糧》中稱呼讀者的方式，原文為Nathana?l，盛澄華將其譯作「奈帶奈藹」。

皮埃爾·梅納爾：博爾赫斯創作的小說人物，出自《＜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他是一位二十世紀的作家，他的壯舉是不模仿不搬原型，以自己的身份和體驗寫出一部和塞萬提斯逐字逐句不謀而合的篇章，也就是《吉訶德》。

作者簡介

Galsey。本是學英文出身，卻深感天分有限，甚至不能及沈從文所笑的「只為了好口音在社交場合賣弄而學英語」的一類女孩。

從西北腹地到津數年，求學、畢業、工作、再求學，繞一圈，拋棄了英文專業。

所行之路不能算順利，卻仍期盼不順利的道路。

編輯：跑跑單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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