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短篇‖跳舞的父親
1
他的頭髮全白了。當然,早已經白了,只不過在國內一直染黑,而去卡爾加里妹妹那裡一年,染黑的頭髮已被喀嚓剪掉,留在腦袋上的是父親本真的發質而已。蓬鬆著,猶如霜打的衰草頂在腦袋上,格外耀眼。
我一眼就看見了他,雖然這趟航班人流沸騰。雖然白頭髮的腦袋不止父親一人。但取寄存行李的旋轉機旁,白頭髮的瘦頎男人,他雙臂朝上筆直舉起,然後弓起上身,雙臂又朝後朝下收縮,動作緩慢有致。我馬上想起,雙臂被他當成了木漿在劃。父親前後划動手臂,推動他這艘木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騰挪。有人詫異地側頭看,有人嘴角浮現模糊的笑,有人漠然而過……父親就凸顯出來。他在跳舞。
這個老頭子。我心中被壓抑下去的氣流砰然再起,太丟人現眼了……
父親竟然滑起太空步,一頭雪發在他扇起的風中微微顫動。人流逐漸虛空,父親旁若無人地舞著,旋轉機上巨大的行李袋孤獨地滑來滑去。
他幹什麼呢?我突然想到怪異和反常。
父親。我張口喊到。
啊——父親側臉,身體僵硬地保持著朝前傾斜的姿勢,而雙臂猶如被卡住般地停駐空中。他瞪大的雙眼剛剛與我對視,馬上浮起笑意。我嘗試著再次喊叫,父親,並舉起右手示意。父親站直了身體,恢復了正常,哎了聲應道。我被掛起的心終於輕鬆放下,提示父親取出行李。
呵,里外兩重天啊。坐進車裡的父親,脫下剛剛套起的羽絨大衣嘆道。
我唔了聲,心緒重陷悵惘中。要說,一個大男人,已過而立的大男人,說什麼悵惘似乎矯情了些。可這感覺竟是揮之不去。曉真昨天剛剛與我分手。分手就分手,這年頭,分手猶如雲捲雲舒一樣平常,早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可曉真是名如其人,率真……我有與之白頭偕老的打算。還是……未免遺憾。遺憾不過瞬間,悵惘縈繞不去的是,曉真分手如此致辭:我以前認為寫詩的男人是有品味的,可臨頭髮現,詩歌殺死了男人謀生的好細胞,光有品味有什麼用呢?我不過一個俗人,在消費品味前必須謀得安逸生活。我就失落了。曉真說的是實話啊,儘管她否認了詩歌,否認了我。要命的是,我明明知道曉真的實話猶如真理,卻毫無勇氣丟棄一些,譬如詩歌和詩歌培養出的壞脾氣。
我說的是天氣。坐在副駕座上的父親可能覺得我心不在焉,完全側過了臉,眼睛盯著我繼續說道。
我不得不與父親展開談論。天氣及其取暖。卡爾加里和中國湖北。父親最有發言權,他侃侃而談,從細節進行對比。他在對比中掀起興奮的旋流,任其自由地沉陷。那是他的興奮,與我何關?我是失落悵惘的,甚至憤懣。
……那隻鳥,你知道是什麼鳥嗎?父親再次側身,眼睛盯著我問道。
哪只鳥?
你根本就沒聽,我再重複下,那隻鳥全身雪白,尖嘴殼和眼珠子是紅色的,它的腿腳很大,卻不至於粗笨。
我搖搖頭。什麼鳥?我哪裡知道。父親轉回身體,馬上恢復他的興奮。他不在乎我是否知道那隻鳥,而僅僅想告訴我,他最大的興奮是,在妹妹家的草坪上,春夏秋三季有一隻大白鳥會在傍晚準時來吃父親準備的鳥食。
你知道嗎——冬天外面大雪封路時,白鳥居然有幾天尋到窗台上看我。父親又轉過身,盯著我的眼睛。我從余光中捕捉到他自以為是的神秘。
2
你父親變了。
母親找到我,絮絮告狀。她的眉頭擰出一股怒氣沖沖的繩索,朝我一鞭一鞭地打來。你父親脾氣簡直壞透頂了,我不過回家遲點,他竟然摔破所有的碗。
所有的碗……你應該阻止他的,免得你們買新碗。我盯著母親豐腴得近乎浮腫的面龐。她不是我親生母親,比父親小了十來歲。要說,作為後母,她過得去,待我與妹妹不薄,守著我們送走青春、盛年而一直未育,直至現在退休在家。當然,這還歸於父親的一貫依順,他對母親幾乎沒有紅過臉。
哪裡阻止得了?我回家,他已摔破了所有的碗。母親眉心間的繩索再次擰緊,抽在我身上——這個破脾氣,傷人又傷己。
哪天我去勸勸他,不過你擔待些,能夠發發脾氣,總比悶在心中要好。
是嗎?母親揚起渾濁的眼睛問道。她不是問,而是以問表達她的不悅。她根本不打算隱藏不悅,繼續說,他有什麼不快的?以前總是笑眯眯地,從你妹妹那裡回來就變了個樣……我的頭頓時大了,擺手打住她的話,投其所好地建議,可能是在家悶得慌,乾脆拉他跟著你跳舞去。母親是我們這裡廣場舞的組織者之一,同時也是老年樂隊的中堅份子。
白搭。母親放下眉心的繩索,幽幽嘆道,我來你這裡之前,你父親把陽台上我收撿的罈罈罐罐全砸了,扔進了垃圾箱,嗨,不曉得他哪根筋反了。
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在心中嘀咕。母親見我不再接話,見好就收,轉身離去。走幾步又折回來,問,你和曉真——
分手了。
我早曉得會這樣,那女子啊,太精明了,不適合你,我倒認識一個與你蠻般配的,喏,你也見過,就是我的侄女同同,她剛離了婚。母親見我一副思索模樣,從細節幫著我回憶同同這個女人。過年時,帶著丫頭來我們家拜年的那個,很漂亮,能說會道的。
我腦海閃現出嘴巴甜膩得淌油手腳麻利得生風的乖巧女人。她的確給我留下了印象,可惜與她的容顏無關。那乖巧勁,無話可說。本來是客,卻在廚房裡幫助母親整出一大桌豐盛的宴席。
怎麼樣?想起來了吧,我幫你們撮合撮合。
再說,我明天出去參加一個詩會,要先準備下。我扎進卧室,把背影留給母親。母親輕微的嘆息或者說嘲笑還是清晰地傳進我耳朵里。她懂什麼?要笑就笑,我何必質疑她?
晚飯時,母親電話我過去吃飯。我警惕地問,是否家裡來客了。母親矢口否認,只說要我過去陪父親吃飯嘮叨下,她弄了幾個下酒菜。
然而,父親卻不在家裡。他的人呢?
母親看我一眼,眉頭的繩索擰得緊巴嚴肅。她解下廚房專用圍裙,換上皮鞋,說道:跟我看去。
春光在傍晚時分揮灑著蛋黃般的光芒,又被閃爍的路燈切割遮掩。向晚的微風輕輕搖擺著路旁樟樹,樹下的道路上光影斑駁跳躍,仿若池塘藻荇四橫。父親正在藻荇邊上,他踮著雙腳位於牆壁和樟樹中間,雙手越過腦袋併攏,朝上舉起,牽引著身子骨朝前蹦跳,跳著又轉身朝後蹦跳。
模糊的光線里,父親的舉止滑稽可笑,卻並不引人注意。也許,他以跳舞的名義鍛煉身體而已。
母親嗨了聲招呼父親,見父親毫無反應,於是沒好氣地否定我的看法。說,這個獃子已經跳好長時間了,同同下午打電話告訴我,我還以為他不過鍛煉身體,哪知到現在還在跳——你看他像是鍛煉身體嗎?
天完全黑了下來,路燈乳白色的光芒輕薄而漫不經心,華蓋如傘的樟樹黑黢黢地抱成一團,又在地上投影出鐵般的黑陀。父親不再蹦跳,而是緩慢地前後伸出左右臂膀,配合左右腳,機器人般地走步。
母親罵道,瘋子。父親瘋了?我的心陡然跳了下。一個箭步,跑到父親跟前,喊道,父親。父親抬起雙眼,與我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垂下雙臂,恢復了正常,冷著臉色嗯了聲應答。我朝母親看,母親已經轉身徑直回家去。
我和父親一前一後跟在後面。我問父親,在跳什麼?
玩。
這樣玩,不如跟著母親去跳廣場舞,一樣鍛煉身體。
我沒必要鍛煉身體。
那你跳舞幹什麼?
跳舞?沒有啊,你真沒看出我——幹什麼?
我停下腳步,回頭直視父親眼睛,說,你煩母親了,不想再順著她,一次足矣,其實,她還是不錯的。
父親似乎沒有聽見我說的,並不停步,經過我時,又問:你真沒看出我在幹什麼?
3
清江詩會,我意外碰到同同。她來幹什麼?
詩友老痞碰碰我肩膀,說,她來給我們出錢,沒有她,我們開什麼詩會?我想起來了,同同是搞文化策劃的生意人。詩會要的不是寫詩歌懂詩歌的人,而是同同之類的有經濟實力的老闆。她才是中心,詩會上酒席上。同同似乎推翻我以前見到她的表現,她穩重得體,雖然時不時流露出有產階級的優越,但完全沒有以前留給我的小女人做派。她稱呼我「哥」,恰倒好處地顯示我們的親密。
老痞拉我一邊,再三囑咐,要我套牢這個女人,不然他願一試。喝酒碰杯時,老痞又言,其實,沒意思的,很快你就會厭倦,因為轉來轉去,轉到頭卻發現你轉到的竟然就是曾經拋棄的東西。老痞和我同時仰脖,再同時碰杯再仰脖,舌頭凝固在我們口腔里。老痞啪地摔了酒杯,我跟著摔了碗和筷子。然後,我們抱在一起,老痞的口水流在我肩膀上,但這次他的話肯定沒有口水:就這樣,哈,我們爺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順——順了自然——
同同喊道:哥,少喝點,你快醉了。
我瞪眼,舌頭打攪斥道:瞎,瞎扯。我肩膀上的老痞突然來勁,一把推出我,喊道:接住這個醉鬼,他醉了就到處寫情詩。說著,我被推出,倒在同同張開的雙臂中。
許多天以後,我接到老痞的電話,他問我和同同的關係進展如何。
我罵道,痞子就是痞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來。
過譽了。我遠不夠痞子級別,目前在進修中,估計再混三五年詩歌后可能有望,倒是你本年度會直接晉級痞子大師級。
瘋了。
沒瘋,此言有根有據,上次在清江你喝醉的那晚,同同給大家敬酒時,誇你詩歌一流不是二流,預言本年度你搞個正規的詩歌大獎不成問題。
……
恭喜恭喜,苟富貴莫相忘哈。他媽地這世道,都在乳溝里發展得道,痞子的道,得首先裝逼。
我掛斷老痞的電話。要不,他後面的話會無法收場。我本不置可否,說穿了,我和老痞雖不至相同,卻非不同道者。只不過我沒時間聽他的牢騷和痛斥。
母親又跑來告狀了,說父親丟人現眼到家了,在小區里趁著上下班人群涌動的時間搞他的瘋子舞,現在她出門就被各種眼神包圍,好象她也成了異類瘋子。母親說了幾遍「瘋子」,我忍不住了,糾正,他沒有瘋。
沒有瘋?你回去勸他舉止注意些,里外圍著他參觀,難道他是珍稀動物不成?還是耍人笑的猴子?
同同也電話我幾次,說在公園,在商場某個轉角處,在她公司附近的某個林蔭場所,均看見父親在跳舞。同同說「跳舞」這個詞,猶豫逡巡,顯然斟酌了好久,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詞語,才最終用上「跳舞」。
父親的言語表示他很正常,只不過沉浸在他的怪異舉動中,有什麼大驚小怪地。我很不以為然。
同同又找到我的家來,順帶一個花籃。花籃里,百合擠擠挨挨地,盛開的花瓣溢出,拋灑出濃郁的香味。她捧著花籃,放在我書桌上。看見我剛剛完成的詩歌,誇獎我寫的好。我奇怪了,問,好在哪裡?
同同哦了聲,卻指著百合花籃回答,百合又好在哪裡?但我覺得只有它才能表達我想要說的,它就好了。我的確不懂詩歌,可我發現,我現在需要詩歌。她的回答模稜兩可,似是而非。她誇獎的好,意思也明顯,不過是她需要什麼就喜歡什麼,從而選擇……詩歌進而寫詩的人。可詩歌,對於她和老痞之流,畢竟是水和油的區別。她玩詩還是藉此粉飾?
我一把揉爛剛列印出的詩歌稿,扔進垃圾桶。罵了句:狗屁。
同同變了臉色,眼神轉向桌子上的百合花。我本來打算扔掉花籃,至少要轉移下地方,那濃郁的香味我受不了,但最終忍住沒有動手。
於是,我談起父親。同同以談論父親之名找我,我何不為父親正名?我父親他很正常。同同顯然不同意我的辯解,說,在公共場合不避耳目做出異於公眾的舉動,並把舉動經常化,肯定是異常,至少也提示出,思維走入邊緣的信號。我陷入了沉默。同同繼續說,幸好姑父還沒有走火入魔,還有挽救的可能。
挽救?
是的,我們要趁早帶姑父去醫院檢查。
4
母親提出帶父親檢查的建議,馬上遭到父親反對。父親反應激烈,而且伸手推倒母親在地。母親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同同電話告知:姑父不配合,伸手打了姑姑。
我火燎燎地趕到父母家,只看見母親坐在地上淌淚。父親不見了。
父親沒病,送他檢查什麼?我本來想說,卻無法出口,只好攙扶起母親。母親虛弱著聲音說,不要管我,把你父親找回來。
他喜歡在外面——跳舞,就由著他去吧,反正又沒有妨礙誰。
你真不了解你父親啊,這次惹惱了他,我怕他跑遠了。
我不禁一愣,隨即拔腿就走。
路上,老痞來電告知,全國以屈原命名的詩歌大獎即將揭曉,你這痞師要殺出來了。
亂扯屁話。我對著手機呸了聲,掐斷通話。
但老痞的簡訊飛速而至:痞師,昨天在省城筆會,遇到終評評委,還有同同,同同是這次詩歌賽的大東家啊,你就順著乳溝掘道道吧。
這個老痞。看著簡訊我搖搖頭,心中卻無名地滋生興奮出來。但懶得回復老痞,我正在奉繼母之命找父親呢。若真像母親所說,父親跑了,這個說自己受夠父親的氣的繼母,丟手不管,到頭只能苦煞了我。
哪裡有父親?
父親在哪裡?溜達完凡是能夠看見父親的大小場所後,給母親打電話詢問——父親回家沒有?
沒有。母親簡單幹脆地答覆,啪地掛斷了電話。她的確比我了解父親,父親這次徹底被激怒,真的離家出走了。
兩天過去,問遍所有親朋好友,父親還是沒有下落。我頓感不妙,去電視台和報社掛出尋人啟事,許諾重金獎賞發現者。
母親遽然老去,頭髮白了不少。她每天至少三遍電話詢問:有你父親的消息嗎?
沒有。
我這把老骨頭可是丟盡了臉面,你父親從你妹妹那裡回來後,就和我對著干,現在又跑了,鬧得熟人皆知,別人哪裡知道情況呢?還不是以為我霸道逼走了他……母親的哭腔里滿是憤懣和委屈,彷彿此時她正在遭受不公正的審判。
我無言。同同電話我時,我趁機建議:你姑姑情緒很壞,有時間你去開導開導。同同欣然允諾。
我給自己找來了麻煩。母親在同同開導她時,電話我回家坐坐。我推辭,工作忙,不便,要趕材料等等。母親總有辦法,「同同在這裡呢,過來吧,我們一起說說話」,母親打出同同這張主牌。我一回可以不去,可第二第三回我總得去。否則,當著同同的面駁同同的面子,我似乎做不到,現在也沒有這個打算。
東扯西拉地,說著說著,母親就一左一右地拉起我和同同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以傷感而無限憧憬的語調說:多麼好,要是你父親不變,我們老少在一起,樂融融地,幾多好——說著,母親眼角滲出渾濁的液體。我趁機抽出自己的手,站起來去衛生間。嘩啦啦的流水聲中,同同勸慰的柔聲傳來:姑媽,別傷心了,姑父肯定沒有走遠,說不準——說不準什麼情況?我拉開衛生間房門,走到她們身邊。
……說不准他就在某個地方躲著,看我們後悔了,姑父說不準也就回家了。
是啊,同同說的有道理。我趕緊附和。母親眼神望著客廳某處,好象那個地方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吸引著她,而這個特別的東西於她又陌生了些,她只好獃呆望著。
姑媽,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姑父這個樣子——我們,別人都看在眼底,怎麼能夠怪你呢?哥,你說是不是?
是什麼?父親什麼樣子,他正常得很。我心中如此回答,但終究只是默然一笑。
嗯,你剛才分析得有道理,我們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來分析你姑父,很有可能他就在我們附近,躲起來了,先嚇我們,要我們後悔,然後得意洋洋地回家,再由著他瘋去——我能由著他嗎?但凡你父親回來,我們必須馬上採取措施送他去檢查治療。母親說著說著,把身子對向了我,嚴厲的眼神釘子般釘在我眼睛上。
她們的分析令人氣憤,到底是把父親當成精神失常的人了。父親就是被她們的奇怪認識弄煩了才離家出走,現在,人都不曉得在哪裡,甚至死活也是未知數——想到這裡,我氣都打不住了。同同立馬捕捉到我神情的變化,撲閃著大眼睛看我,說道:哥,你不急,慢慢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頹喪就坐。母親再次一左一右地拉起我們的手,說,你們,真是心有靈犀啊,嗨,這倒是件喜事。
父親始終沒有露面,也沒有丁點消息。已經進入夏天,老痞卻來電告知,說他今天上午在清江古城溜達時,看見一個乞丐,渾身髒兮兮地,他卻令人駐足,因為他的左右手心攤開,掌心中竟然站著一對大鳥,大鳥跟著老頭跳舞,我仔細看了,那老頭像你的父親——不過,也不能確定,畢竟我還是幾年前跟著你去你父母家吃飯見過他一面。
那你為什麼不上前問問?你應該喊他,馬上喊住他。我著急地說道,彷彿稍有遲疑,時機將逝,我只能迫不及待地提醒。
我是想喊的,可老頭和那鳥簡直天配,舞得行雲流水,我不忍心中途打斷,結果……嗨,我電話響了,等我接完電話,發現老頭和鳥……不見了。
你這個半吊子……我氣憤得恨不能跑到老痞身邊,揪他的耳朵,捶他媽地一拳。
痞師,我今天不走了,守他三五天,保證給你好消息。
保證你個頭。我啪地摁斷通話。他那德行,說過的話等於放掉的屁,不如自己趕去。
5
同同從我母親那裡得到我去清江古城的消息,馬上告知,你只能在清江古城待上一天,後天必須到省城黃鶴樓參加本年度詩歌頒獎會,你作為特等獎得主,不能缺席。
我還沒有說話。同同的聲音又傳來:你放心好了,我姑姑跟你一起去清江古城,或者,就要姑姑一個人去,怎麼樣?
不,還是我去吧。
姑姑的心情……她要去總不能攔她,不如你們一起去,一天後你直接趕去黃鶴樓,姑姑在古城守幾天,不正好?
同同的聲音在手機里沙沙做響,略顯出疲憊,卻毫無無力感。這個女人,在短暫的兩個月的時間裡,把依順完美地過渡到頤指氣使,你卻無話可說。我看著手機屏幕顯示出「結束通話」幾個字,腦海一片混沌,上十秒後,才呼出一口長氣。
母親跟著我來到清江古城。她沒想到古城那麼大,而老痞究竟在哪裡見到與父親相似的人,他始終語焉不詳。母親果斷地建議,我們分開去尋,誰尋到了再聯繫。
此時,已是中午,古城上空的太陽圓球般地掛在我們頭頂上,在街道和建築上貼出明晃晃的鏡片。我一路看來的眼睛發花發虛。兜轉近一個時辰後,我和母親竟然在古城清江邊遇到了。母親哎哎嘆氣,只說,你父親是嬌生慣養的人,不會在正午吃飯小憩時分來搞花板樣的,我們轉下去也是白搭。說著,從提袋裡掏出小扇子扇風。看來她做了充分準備。
我建議,先去吃飯,黃昏時分再來溜達。
找了一家餐館就坐,等待上菜的空隙。母親又跑出去,詢問:你們誰看見,手托著鳥兒跳舞的老頭子?
沒有人回答。
母親抓住一個長相干凈的老太太的手,再問:您老精神好啊,早上經常鍛煉吧。老太太咧嘴笑了,手指著前面的清江回答:每天早晚都在這古城溜達幾遍,爽氣得很。
那是,您老可看見一個瘋老頭子,雙手舉著白鳥跳舞嗎?
老太太的笑容迅疾癟了下去,堅定地搖頭後,轉過她單薄的身體。
飯畢,母親以堅韌的毅力,依次詢問開著店鋪的商家和攤販,但沒有一個人說看見。母親生氣了,在眉心擰起堅硬的繩索,朝著我一鞭一鞭打來:你那個朋友是不是神經病?他說的那個像你父親的人,這裡的人都沒看見,他騙我們來這裡什麼意思?
不急,我再打電話問問。我慌忙撥響老痞的電話。電話里的音樂此起彼伏,卻始終無人接聽。母親更氣了,一口咬定,那個神經病痞子是在尋開心。我心中苦澀不已。老痞再痞,機德還是好的,他不接電話,只能說明他中午醉了,此時爛在床鋪上。但,無法解釋給母親聽,因為她手中掌握著顛撲不破的真理:這裡沒有一個人說看見像父親的人。
我們只有等待黃昏來臨。但那有多少希望呢?按照母親的理論,如果老痞真是騙人,白天是白等,晚上是瞎等,等等等,我們都是瘋子不成?可是,已經來了,況且,老痞畢竟是我的朋友,近無冤遠無仇地,在父親消息幾近零點的狀況下,不信也得信下,哪怕他真是如同母親所說的「神經病」。
如母親所言,我們白等也瞎等了。老痞卻來了電話,問我找他有什麼事情?母親盯著我,擰起她堅硬的眉心繩索,我只有順著母親思維問他,你看清楚沒有,該沒有犯混嗎?是不是在清江古城看見一個手托白鳥的老頭子?
老痞嘻哈著笑了,說,媽地,老子成屈原了,舉世混濁惟我獨清,剛才同同也打電話問我是不是編瞎話,我至於嗎?
可只有你老痞一個經過古城的人看見,而他人皆不見。我無法反駁母親的定論:神經病,瘋子,精神病患者。
第二天,我徑直去省城黃鶴樓,母親回家。
打的剛到黃鶴樓,遇到老痞。他笑嘻嘻地祝賀我,乳溝得道,一日成器。老痞後面閃出一個胖乎乎的男人,說是當地出版社老總,誇獎我的詩歌直面當下(此時,老痞做了一個怪動作,手指褲襠),媒體到處推介,受眾面廣泛,出版社有意出版我的詩集版稅從優云云。老痞左臂籠住我肩膀,右手一把抓住胖男人的手,瞪大他的門縫眼,嚷道:您是慧眼識珠啊,我們是當地「屈子風」詩社的主創人員,一直倡導「詩歌直面當下(還是襠下?)」理念,勤於耕作,多年不輟,得到像您這樣有遠見的老總首肯,幸哉,如若多出這樣的詩集,您可以做到市場與文化雙豐收……胖男人哈哈大笑,不時點下腦袋,並雙手呈上金燦燦的名片,要求我們多聯絡,一起做好詩歌事業。
詩歌事業?就在我為這四個字糾結時,老痞猛地一拍我肩膀,伸出右手,喊道:
快看——是不是你家老頭兒?
我順著老痞的右手食指看去,看見一個蹲在地上的老頭的背影,他雙腳踮起,雙手朝前微微伸出合併,雙掌中站著一隻灰色鴿子。老頭踮著雙腳朝前移動,而鴿子安然地在掌心左右環顧。
父親。我叫道,拔腿跑上前。
灰鴿子受到了驚嚇,撲棱起雙翅,咕咕幾聲,飛走了。老頭站起來,追了幾步,沒有追上,轉過身,怒容滿面地朝我們吼道:亂嚷什麼,誰是你父親?
不是父親。雖然從背影我已經估摸不是父親,可是我擔心機會稍縱即逝啊。
在武漢的夜晚,父親出現在我夢裡。他舉起雙臂,滑起太空步,接著又放下臂膀,左右打開,上下拍打,拍打中,父親飛了起來,越飛越高越遠。我著急了喊道:父親,你幹什麼呢?父親側過臉,神秘地朝我笑問:你真沒看出我在幹什麼?
他在學鳥飛。我醒來,腦袋和心胸一片空洞。房間黑糊糊地,因長期封閉,空氣缺少流通,憋悶氣息在黑暗中沉鬱地壓來,我眼睛酸澀腫脹,只好閉上。父親再次出現我眼前,他興奮地告訴我,在妹妹家的草坪上,春夏秋三季有一隻大白鳥會在傍晚準時來吃父親準備的鳥食。你知道嗎——冬天外面大雪封路時,白鳥居然有幾天尋到窗台上看我。
6
早上起床,我接到母親電話,父親回家了。我立即叫父親接聽電話,但父親拒絕了。母親說父親帶回一隻大白鳥,他正在拾掇陽台,給白鳥安家。接著母親壓低了聲音說,你和同同回來後馬上聯繫醫院——我粗暴地打斷母親的話,你別再嚇跑了父親,父親好好地,去醫院幹什麼?
早餐時,我決定馬上回家。老痞瞪大門縫眼,嚷道:瘋了,你要上台領獎,還要發表獲獎感言,要接受媒體採訪,晚上,出版社宴請我們談論出版詩集事宜,一樣都不能缺席。
不行,我必須趕回家,你幫我應付下算了。我起身就走。
剛進家門,母親的埋怨迎上:這麼大的人了,做事總有分寸吧,撇下同同在那裡,你不出聲不出氣地掉頭就走,她多被動啊,她可都是為了你啊。
父親。我叫道。
母親冷聲一笑,說,害怕我綁了你父親不成?我綁得了嗎?攔都攔不住,他又丟人現眼地跳舞去了,這下更熱鬧了,還帶一隻鳥跳。
在先前的牆壁和樟樹中間,父親正在揮舞他的雙臂,滿頭白髮猶如磨平的鏡子反射著灼熱的夏陽,異常刺眼。而那隻白鳥蹲坐在牆頭上,它盯著父親,唧咕叫喚,又不時拍打著翅膀,應和父親。父親周圍,有三兩的人圍著指點,一邊觀看一邊嘲笑。一個兩三歲的女孩子,跟在父親後面也揮舞起雙臂,但很快,一個老太太抱走了女孩子。女孩子哇哇哭泣,老太只好放下她,伸開雙臂圍成柵欄,任由女孩子在柵欄里撲騰跳躍。老太顯然不放心柵欄的安全,不住地叮囑:小心,那個老瘋子會打人的。旁邊馬上有人接著說,不要緊,老瘋子發狂我們就打死他。
我眼眶一熱,想張口說什麼,卻無法出聲,只好轉身而去。
母親在同同回來後,又發動同同說服我,欲送父親去醫院。因為父親實在不象話了,他竟然在某個夜晚,突然站在陽台的露台上,揮舞雙臂。我拒絕並警告她們,如果再提醫院的話題,我會做出出格的行為。母親虛白著臉,看同同。同同視而不見,轉移話題問我,出版社出版詩集的事情,你在準備嗎?
我點點頭。
趁早好,時間晚了,意義就小了。同同轉過臉安慰母親:姑姑,哥現在是大忙人,姑父暫時要姑姑多勞煩,會有改觀的。
你們倆的事情……母親的口舌結巴了。
同同直直地把眼睛看向我。我低頭,仍避開不了同同強烈的注目,於是乾脆抬頭問母親:你們願意我娶同同為妻?母親忙不迭地點頭。
父親呢?我得問問他的意見。
同同信心十足,準備好豐盛的晚餐,和我一起在客廳里等候父親回來。
天色逐漸黯淡,星光閃爍天穹時,父親帶著白鳥回家了。白鳥站在他的肩膀上,高傲地抬著頭顱審視我們,跟著父親一步一步回到客廳,再回到陽台上。我和同同的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父親。直至父親喂完白鳥返回客廳,同同站起來,喊了聲姑父好。父親點頭示意坐下。同同把目光轉向我,我突然有種擔心:當著同同的面問父親,如果……似乎對他們倆都有傷害。於是,邀請父親去陽台上說話。此際,母親跳出來,搶先一步,說要和父親商量下家庭重大決策,並隨手帶上客廳通往陽台的大門。
我和同同坐回剛才的位置,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同同問我:「『屈子風』詩社除了編刊物外,還有什麼活動?」「本來活動多著,可由於資金限制,活動就限制在刊物發行上」,我聳聳肩膀。同同哦了聲,建議,可以把文化策劃加進去,結合當地活動嘗試一些大賽,鬧出影響,再做下出版事宜,策劃大型文化活動,做出品牌,很有前景……
就在我心潮起伏時,客廳里的門打開了,母親怒氣沖沖地坐回沙發上。我跑到陽台,看見父親站在露台上,伸開了雙臂,雙臂猶如鳥翅翩翩翻飛,而白色的大鳥不見了。我頓時心跳狂亂,一把抱住父親的大腿,父親摔倒在我懷裡。
我害怕父親失控,忙不迭地叫道:明天我幫你找回白鳥。
不用找,明天它看見我伸開雙臂,就知道我在等它,它會回來的。父親站好,神色安然地回答。接著,他的腦袋湊到我跟前,眼神蕩漾著極度神秘的色彩,說,你要好好地疼愛自己,否則最後連鳥都會拋棄你。
他說的什麼意思?我納悶極了,轉而想到同同所說的規劃「屈子風」的事情,於是問父親:我要和同同結婚,你同意嗎?同同正好走到陽台上來,邀請我們吃飯。父親笑咧著嘴巴說,你們信不信?只要我站在足夠高的地方張開雙臂,白鳥就會看見我,就會飛回我身邊。
父親張開臂膀,在客廳里走起鳥步,繼續問,你們看我像一隻鳥嗎?說著,他踮起雙腳,滑行到餐桌邊,雙臂齊齊朝後舉起,而腦袋下垂,嘴巴觸進飯碗中。他在學鳥啄食。
同同看著我,眼神驚詫而迷茫。我低頭吞飯不語。
她拉我準備結婚用品時,我問她,如果有一天我也喜歡上一隻鳥,甚至仿效一隻鳥時,你會認為我瘋了嗎?
同同鎮靜地回答道,沒有那一天,你只能想像事業有成的晚年生活,那時你就是金言玉行的大家了,與一隻鳥有什麼關係?!
刊載於《長江文藝》2012年第12期
作者簡介
朱朝敏,湖北人,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生,出版散文集《山野虛構》、《涉江》、《循環之水》和小說集《遁走曲》、《魚尾裙》。小說散文兩百萬文字發表於《人民文學》、《天涯》、《花城》、《作家》等多種文學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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