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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門記憶》之五:護城河雖然依舊流淌

護城河雖然依舊流淌,但它早已不是當年的護城河了。

護城河也叫城濠,在古代是防禦工事。到了現代,在飛機大炮火箭導彈面前,它在軍事上的作用幾乎等於零。北京是一個缺水的城市,凡是有水流動或者聚集的地方,一概都是人力所為。因此,環繞著北京的護城河的作用,越是到現在越是顯示出它的美學價值。它就好像是老北京城的一圏美麗的項鏈。只不過由於北京城區的無限制擴大和城牆的消失,護城河的位置有些尷尬和突兀。

老北京的護城河不像現在似的,又有護欄,又有水泥的石頭砌成、種上草的河床,它雖然是人工開挖的,卻呈現著一派自然的形態。它的河槽很深,陡陡的河床上長滿了各種野草和柳毛子樹叢,在草叢之間,隔不遠就有一條人踩出的小路,斜么戧地通向河邊;河岸上挺立著高大的樹木,各種樹都有,楊樹、柳樹,槐樹,更多的是榆樹,樹的間距毫無規律可言,一定是自然生長的。河水一年四季流動,只是在嚴冬,靠近岸邊的水才會凍上一層薄薄的冰。由於只有生活污水排入,除非下大雨,上游來水,河水平時都很淺,很清,沒有一絲波浪,雖然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難聞味道,但那卻不是工業污染,因為水裡遊動著各種各樣的生物。

有一種長著淡褐色小身子和長長四肢的小動物,應該是昆蟲類,我們管它叫「賣油郎」,它似乎永遠浮在水面表層,時而靜止不動,時而划動長長的四肢快速地遊動,在河面上颳起淺淺的波紋。

水中總能見到魚兒,這些魚不大,自由自在地在河水裡擺動著尾巴,偶爾也會跳出水面,打一個水花兒。夏天,孩子們會拿著玻璃罐頭瓶和自製的網兜,順著河床草叢中的小路來到河邊,找一個水流聲大一些的水域,撈幾條小魚帶回家,放到魚缸中養起來。護城河的上游通著京密引水渠,每當暴雨之後,密雲水庫泄洪放水;這時,護城河水陡漲,有人就會拿著柳條筐下河,站在齊胸沒腰的水裡捕撈順水而下的大魚。

從永定門城樓向東河向東一二百米,河岸上靠城牆有幾戶人家,房子是借城牆建的,幾百年前厚厚的城牆就是這些房子的後牆。他們每一戶都養著不少雞鴨,那些鴨子就和從遠道飛來的野鴨為伴,白天,一起在河裡遊動覓食,晚上,野鴨飛走了,家鴨們扭動著笨拙的身體返回窩裡。在緊靠城門的豁口旁有一處獨立的院子,住著一戶姓李的人家。人們管這戶人叫「海南島」,以形容他們四面無鄰,孤懸「海外」,真是再恰當不過。

河岸上,隔不遠就有一個多半人高的圓形水泥雕堡,幽黑的槍眼茫然地注視著四周,它們告訴世人,戰爭年代離現在並不遙遠。

河邊到處是蛤蟆,癩蛤蟆多,青蛙少。天黑以後,北京城一片恬靜,唯有護城河邊蛙鼓齊鳴。我們管癩蛤蟆叫「疥拉蛤子」,常常抓到一隻,把它仰放在地上,用小樹枝敲打它的肚子。一會兒,癩蛤蟆的肚子就脹得老大,像一面白色的小鼓。因此,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疥鼓兒。有一年,我的叔伯弟弟得了肝炎,有人出了一個藥方,用癩蛤蟆燉雞蛋,熟好以後,吃雞蛋即可。於是,父母讓我的叔伯弟弟從東北來北京,我的兩個弟弟就每天到護城河邊去抓癩蛤蟆。吃了一段時間,他的肝炎果然好了。

城裡的孩子和城外的孩子好像天生就是仇敵,只要隔著護城河相見,就會立即開仗。先是有一方用語言挑釁,然後開始對罵,接著就開始用隨手可以撿到的石子兒、磚頭、土塊兒,相互投擲起來。這種戰鬥很激烈,但好像從來也沒有傷過人,也沒有一方越過河進行身體接觸。打累了,雙方休戰,各回各的家。

河對岸是菜地,春夏秋三季一片黢青碧綠。我們在城牆上或者河邊玩兒膩了,就會趁著水淺的時候,趟過河,爬上岸,瞧准了沒人,貓著腰溜進菜地,拔幾個還沒有成熟的蘿蔔,或者摘幾個青西紅柿,再趟水回來,爬到城牆上大嚼一頓。有時被看菜地的人發現了,追得我們在河裡弄得渾身透濕。摳著磚縫爬上了城牆以後,我們一邊晒衣裳,一邊嚼著戰利品,一邊聽著菜地主人的叫罵,一邊笑得前仰後合。那時,我們最愛偷吃的是「鬼子姜」。

越過菜地,有一大片青灰色的房子,這是鐵路宿舍。院里有一棵高大無比的白果樹,粗粗的樹徑,幾個人也摟不過來。人們說,這是一棵神樹,如果有人用刀斧傷它,樹的傷口就會流出紅色的血來。我們對這個說法篤信不疑,相信這棵白果樹神聖不可侵犯。每當來到樹下,仰視它接天近日的巨大樹冠,看著樹身上掛著的人們奉獻的紅布條,我的心裡對這棵大白果樹,對大自然充滿了敬畏。如今,大樹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沒有了,每當路過這一帶,我都會朝那個方向看上一眼,希望再能看到它的巨大身影,同時心裡問:當有人用斧鋸伐倒它的時候,那傷口流出紅色的血來了嗎?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以前,護城河邊曾是臨時的炮仗市。每年一進臘月,河邊就有零星的賣炮仗的攤點了;過了小年兒,河北岸的炮仗市像一字長蛇陣,從門臉兒一直擺到東邊左安門的火車橋。各式各樣的鞕炮擺在地上,有一掛一掛的小鞕和鐵擊鞕,有一盤一盤的麻雷子和二踢腳,也有一把一把的起花,還有鑽天猴、耗子屎、摔炮……炮仗市人潮湧動,人們挑選著自己喜歡的炮仗。不時有攤主為證明自己的貨好,而點燃一頭炮仗,讓買主聽聽效果,爆炸聲此起彼伏。小孩子們都集中到這裡來了,在一個個攤位間轉來轉去,雖然沒有錢,很少買,卻在臉上洋溢著要過年了的喜悅。我曾經跟祖父逛過一次炮仗市,他給我買了兩掛紅色的小鞕。我不滿意,非要買大的。他只好又給我買了一掛黃褐色的鐵擊鞕。我還不幹,要威力更大的二踢腳和麻雷子。祖父堅持原則,說我太小,不能放那麼大的炮仗。我心裡有氣,就偷偷拆下一隻鐵擊鞕,趁他不注意時在他的煙頭上點著了,塞進他皮襖的兜里,把那件皮襖崩了一個洞!

可能是第二年,炮仗市搬到了河對岸。年三十那天,突然鞕炮聲大作,像開了戰一樣。有人喊:「炮仗市著火啦!」我連忙跑出衚衕,跑過河,來到橋頭,向東一看,嚇!河岸邊一片火光煙霧,各種鞕炮在地上亂滾,在空中橫飛,爆炸聲震耳欲聾,人們嚇得到處亂竄。為了怕火勢繼續蔓延,造成更大危害,不少人把還沒有著的各種鞕炮順著河床往河裡扔。著火時,我們這些孩子不敢靠前,只是遠遠地看著。待火熄滅以後,爆炸聲停止了,我們呼叫著跑到炮仗市裡,開始到處撿沒有爆炸的鞭炮。那個春節,永定門一帶的孩子放了不少不花錢得來的炮仗!

正對著永定門,護城河上架著一座不寬的橋。1957年,在拆除城門樓的同時,老橋被拆,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寬大許多的橋。這樣,原來橋頭擁堵的交通變得順暢了。橋剛修好,我上小學三年級,學校組織勤工儉學,發給每個學生十條肥皂,限令半天賣完,第二天把所得的錢交給老師。我和十幾個同學站在永定門橋上,每人面前擺著十條肥皂,不會吆喝,也不敢吆喝,等著人來買。從中午一直站到天黑,一塊肥皂也沒賣出去。大家四散,我也抱著十條肥皂回家了。不用說,最後母親買下了那十條肥皂,第二天,我把錢交給了老師。後來,同學間說起此事,原來大家把肥皂都賣給家裡了!

護城河邊還是死人「接三」時燒紙的好地方。

衚衕里總是要死人的。不定哪一天,哪個院門旁用竹竿兒斜挑出一個紙穗紮成的幡,門口兒扔著一個剪破口,把蕎麥皮燒著了的枕頭,孩子們就知道這院兒有人死了。不須召喚,我們很快就集中到這個院門口兒,踮著腳朝院兒里看。門板上貼著兩張白紙,一張上寫著「當大事」,另一張上寫著「恕告不周」。死了人要念經,還要請文場吹鼓手奏樂吹打三天。普通老百姓家的喪事要量力而行,於是,念經吹奏都在晚上進行。解放後出家人不多了,就請一些曾經是和尚,現在已經還俗,正在蹬三輪、拉排子車、賣菜的來頂替。吹鼓手也是業餘的,白天都有自己的另一份工作。我喜歡看他們吹奏,晚上一吃完飯就站在旁邊看。一架雲鑼,笙管笛簫,嗩吶,幾個吹鼓手旁若無人,一曲接一曲,只管吹下去。至於吹奏些什麼,事主家是不管的,我就聽他們吹奏過《社會主義好》、《志願軍軍歌》。

「接三」最熱鬧,都是在晚上天黑透了以後舉行。一聲號令,事主家花錢扎的紙人紙馬紙房子紙車雪柳全都抬到衚衕里,這時,孩子們就紛紛上前幫忙,人手一件「燒活」。樂聲一起,哭聲一片,隊伍開拔了。吹鼓手開路,身穿孝服的孝子賢孫們互相攙扶,孩子們舉起「燒活」,再加上看熱鬧的,真是浩浩蕩蕩。隊伍出衚衕,在大街上轉一圈,最後來到護城河邊的空地上。在一片奏樂和哭嚎的喧鬧中,有人點著了燒紙,孩子們興奮異常,上前把自己手中的「燒活」扔到火堆里。烈火衝天,熊熊燃燒,照亮了孩子們的臉,照亮了靜靜流淌的護城河水。

前些年,每逢清明或父親母親的忌日,我也在護城河邊燒些紙。選擇在河邊燒紙是因為離水近,安全。

過橋往南是一塊空空蕩蕩的三角地,再往南就是進京火車必經的鐵路橋。火車對於我們來說是神秘的,在孩子們的印象當中,它通向很遠很遠的外面世界。我常常和小夥伴來鐵路橋下看火車,我特別愛看客車,總是一邊用手指點著飛快駛過的車廂,一邊在嘴裡數著數:一,二,三,四,五……大約是四五歲時,我來到橋下看火車,突然火車汽笛一聲尖叫,我被嚇得張著大嘴,不會說話,不會哭,連眼珠都不會動了。同伴兒把我領回家,母親急得不知所措。同院的傅嬸說:「不要緊,這孩子被嚇丟了魂兒,叫叫就好了,走,咱們哪兒丟的還上哪兒找去!」母親和大義凜然的傅嬸領著我又來到鐵路橋下,傅嬸用手沾著帶來的涼水,拍著我的腦門兒,不斷地叫道:「元子,別害怕,回來吧,回來吧……」片刻之後,我覺得腦袋裡一陣清亮,哇的一下哭出聲——嘿,我的魂兒回來了!

後來,我上山下鄉去了北大荒。每當探親回京,火車過了丰台車站之後,我就會一動不動地趴在車窗前,等待著那令我激動的一刻;當火車通過這座橋時,我會儘力向北張望,想看到家所在的那條衚衕。而火車速度太快,我根本看不到東壇根,可我總會在心裏面大聲喊:到家啦!我到家啦!探親假期滿,我坐上火車又離開北京。火車從北京站出發後,我就一直守著車窗,然後在通過這座橋時,向家,向北京,向親人作一次默默的告別,心裡五味雜陳,一片茫然。

如今,我有時還會來到護城河邊,河水變得很乾凈,但卻不見有魚或者其他生物,它已經不是原來的護城河了。

作者介紹

劉進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家文摘報原社長,編審。1949年出生於吉林省鴨綠江邊的一個小縣城。兩歲到北京,十六歲上山下鄉到北大荒,務農十年後返城,做三十年編輯工作。北京和北大荒是文學創作的精神家園,接觸的生活基本上是底層的,因此可算作低端人員。寫過中篇小說《沒有風浪的護城河》、《沉重的城牆》、《白毛》、《五色融合的大地》、《愚魯之輩》、《荒涼友情》和多部短篇小說,散文集《碎片流影》以及報告文學等近二百萬字。主要影視劇作品有:話劇《全是北京人》(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演出)、《我的西南聯大》(雲南省話劇團演出,合作)、《牌坊》(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出)電視劇《四合院》(20集,合作)、《香格里拉》(30集,合作)等。希望在近兩年寫完長篇小說《一片蒼茫》。

申明: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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