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仁天皇是如何逃脫戰爭罪責的？

作為「現人神」的天皇

在涉及日本的戰爭影視、遊戲作品中，經常出現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日語對白「天弄黑卡板栽」，意為「天皇陛下萬歲」，「鬼子」們高興的時候要喊，沮喪的時候要喊，策劃陰謀的時候要喊，出發侵略的時候要喊，打了勝仗彈冠相慶的時候要喊，打了敗仗切腹自殺的同時還要咬牙切齒地最後喊一嗓子……

電影《血戰鋼鋸嶺》中頂著美軍絕對火力優勢亡命反擊的日軍形象

遊戲《使命召喚5》中殘暴的日軍形象

那麼，當年的日本人為何會出現這種狂熱行為呢？

古代日本的皇權並不強大，雖然號稱「天皇萬世一系，從未改朝換代」，但是在公元12世紀（相當於中國宋朝）就進入了幕府時代，權柄落入幕府將軍之手，朝廷的作用逐漸淪為修改年號和下旨附和追認幕府的命令，天皇動輒被迫出家為僧，經濟困窘的時候甚至要打發宮女充當暗娼貼補開銷。

日本古代後醍醐天皇的畫像，他因為策劃推翻鎌倉幕府遭到廢黜

19世紀中葉，歐美列強的殖民擴張刺激了日本的有識之士，他們組成維新派，以「尊皇攘夷」為口號發起推翻幕府的內戰，於1867年廢黜了末代幕府將軍德川慶喜。隨後，為了從各自為政的地方藩閥手中收權，維新派搬出古代「天照大神派自己的孫子降臨人間成為首代天皇」的民間傳說，強調剛剛登基的明治天皇睦仁是天意的執行者，是居住在人間的「現人神」，這成為近代日本天皇神格化的第一步。

日本明治天皇由崇尚歐洲文明的維新派教育長大，總是以戎裝示人

接下來的幾十年間，天皇的權威得到不斷強化：明治憲法規定天皇神聖不可侵犯，總攬各項大權；日本平民從小學起就必須背誦以效忠天皇為主旨的《教育敕語》；日本政府還給14世紀時效忠天皇而死的武將楠木正成建起了碩大的銅像供人瞻仰。

因神化天皇，《教育敕語》被日本右翼作為圖騰之一

東京的楠木正成銅像

平心而論，從1868到1925年，明治和大正兩代天皇受到的神格化還是有所局限的：明治天皇睦仁是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維新元老培養成人的，元老們天天環伺左右，就不免給人一種兒皇帝的感覺；睦仁的兒子大正天皇嘉仁則更加不堪，患有腦病，精神不甚正常，以至於需要皇太子裕仁提前攝政。對於這個時期的日本百姓，天皇真正是「天高皇帝遠」，節慶禮儀時想得起來，但崇拜天皇還沒有滲透到日常生活中。

日本大正天皇因健康原因無法正常處理朝政，皇太子裕仁提前攝政

1925年，裕仁正式登基，改元「昭和」。此時維新元老們基本凋零殆盡，裕仁成為第一個能夠完全履行明治憲法規定的各項威權的天皇。恰逢日本在對外擴張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與歐美列強產生矛盾，輿論越發自傲自大，諸如「日本人信奉神道教，是神的後裔，是高等民族；白人信奉進化論，是猴子的後裔，是劣等民族」等謬論大行其道，對天皇的尊崇和膜拜陡然間水漲船高，自上而下成為日本人拔高自我的核心內容：裕仁登基同年日本通過《治安維持法》，將否認天皇是神列入大不敬罪；日本小學教科書中明文寫道：「日本是神的國家、強大的國家，應該支配世界」；策劃九·一八事變的石原莞爾公然叫囂：「天皇乃現人神，具有統一世界的靈力，全人類都應臣服於天皇陛下。」

1940年日本從各個被佔領地區掠奪石材（如中國泰山、長城、南京中山陵），在宮崎縣修築「八紘一宇塔」，意為征服世界

直到戰敗之前，每個日本人每天都要定時對裕仁的照片（即所謂「御真影」）行禮，發表疑似對天皇不敬的言論就會被捕，軍人被反覆灌輸自己的生命屬於天皇。另一方面，裕仁公開露面時總是神情嚴肅，也不公開發表演講，真的猶如廟宇中供奉的神一樣。絕大多數日本人天天重複著膜拜天皇的儀式，卻從沒聽過天皇的聲音，心中只有條件反射式的敬畏，似乎那個居住在東京皇居里的男人，真是上天派來帶領日本徵服世界的神明似的，數以百萬計的日本士兵，懷著這樣的信念離開狹窄的列島，走向殺戮和死亡。

二戰中裕仁的標準照，受到全體日本軍民頂禮膜拜，據說當日本軍艦沉沒時，官兵們被要求首先搶救天皇的照片

天皇的演說

日本建立起全國性的無線電廣播體系正好是在裕仁登基前後，到1945年8月15日也不過20年的光景。這一天正午，日本放送協會的廣播里傳來一個陌生而口音怪異的聲音，說道：「朕深鑒於世界大勢及帝國之現狀，欲採取非常之措施，收拾時局，茲告爾等臣民」。

1945年8月15日的日本報紙，預告當日有「重大消息播報」

這是天皇的聲音第一次公開播放出來，當日本的庶民們還對其晦澀難懂的宮廷用語感到費解時，裕仁念出的第二句話「朕は帝國政府をして米英支蘇四國に対し其の共同宣言を受諾する旨通告せしめたり（朕已飭令帝國政府通告美、英、中、蘇四國，願接受其聯合公告。）」猶如在池塘里投下一塊巨石，頓時讓夏威夷、馬尼拉和重慶等地的同盟國廣播監聽站沸騰了，精通日語的盟軍情報官們立刻反應過來：日本投降了，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悅情緒，紛紛摘下耳機，歡呼、擁抱，甚至跑出屋子，朝天開槍慶祝這無數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勝利。

1945年8月15日，裕仁宣布投降的現場

最初的沮喪過後，除了少數死硬軍國主義分子，七千多萬日本人平靜地接受了戰敗的命運，生活的重心轉為在糟糕透頂的經濟環境下維持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對於天皇的狂熱頂禮膜拜彷彿未曾發生，從大多數人的生活中悄然隱去。

1945年8月15日，圍在收音機前聽到戰敗消息的日本人

裕仁本人卻不能這樣自然地轉換身份。在先於日本戰敗的德國和義大利，發動戰爭的首腦都下場不妙：希特勒攜情婦在地堡里自殺身亡，屍體被蘇軍拖出來展覽；墨索里尼和情婦被反法西斯游擊隊抓獲處決，屍體倒吊起來供人唾罵。如果日本像德、意法西斯一樣遭到徹底清算，裕仁作為法律上的實權君主難逃制裁。更何況，無論是建立偽滿洲國、發動全面侵華戰爭，還是發動太平洋戰爭，這幾項日本的「國策」都是在裕仁親自出席的御前會議上討論敲定的，得到了他的直接認可。

攻入德國柏林總理府的蘇聯軍隊圍觀拍攝希特勒的屍體

墨索里尼（倒吊左1者）及其情婦、親信被處決後，屍體遭倒吊示眾

一生喜愛海洋生物學的裕仁，大概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如曾經解剖過的深海魚一樣，毫無反抗之力地攤在美國佔領軍面前。

裕仁喜愛海洋生物學，業餘時間經常泡在實驗室中

庇護者麥克阿瑟

對美國征服者，日本人表現出了萬分的恭順。日本內務省甚至參考「皇軍」在亞洲各國的所作所為，在1945年8月18日密電全國各地的警察廳，指示「以最大限度的慎重為佔領軍籌備慰安設施」，招募青年女性充當官妓，服務即將登陸的美國大兵。

佔領日本期間前往慰安所尋歡作樂的美軍士兵

裕仁的「股肱重臣」們在美軍到達日本之前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表演，輪番上陣，四處演講，把裕仁粉飾成寬宏大量的和平使者，要求全體日本國民因為戰敗向聖明仁慈的天皇陛下謝罪，隻字不提發動戰爭的責任，彷彿裕仁是1945年8月橫空出世的富士山天降偉人，及時中止了可怕的戰爭。

曾經不可一世的日本軍隊在戰敗後解散複員，他們的最高統帥卻被粉飾成了和平天使

不管日本高官如何竭盡全力地替天皇撇清戰爭罪責，終究也只是自說自話，裁決裕仁是否有罪的關鍵，掌握在美國佔領軍手中，而同盟國陣營內要求審判裕仁的呼聲很高，中國等深受日本荼毒的亞洲國家自不必說，美國人也是如此：1945年7月的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70%的美國民眾贊成絞死裕仁，前美國駐日大使格魯則認為，僅憑簽署發動太平洋戰爭的詔書，裕仁也必須承擔罪責，至少應該退位。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令世人大跌眼鏡。

1945年8月30日，駐日盟軍總司令，美國陸軍五星上將道格拉斯·麥克阿瑟抵達日本，美國政府任命他全權處理日本投降之後的一切軍事和民政事務，成為日本事實上的「總督」，幾乎擁有絕對的權力。

麥克阿瑟

麥克阿瑟管理日本期間，美國人在日本公開享有極大的特權，給日本人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數十年後的動漫中還有諸如「日本被某超級大國佔領，連國名也被剝奪，只能被稱為11區」的情節設置

1945年9月3日，停泊在東京灣的美國軍艦密蘇里號上舉行了日本投降儀式，簽署投降書的日本外相重光葵在儀式之後秘密會見麥克阿瑟，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裕仁無罪、戰爭罪責在日本軍隊和美軍通過保留日本政府實行間接統治等三項主張。重光葵原本打算討價還價，不料麥克阿瑟幾乎全盤答應了他的要求。

日本投降儀式，戴禮帽拄手杖者即為極力維護天皇地位的日本外相重光葵

到了9月27日，麥克阿瑟更是直接會見裕仁本人，熱情地稱讚其為「日本第一紳士」，表示「佔領的平穩進行，有賴於天皇的領導能力」。這次會面讓裕仁大吃了一顆定心丸，按照日本皇宮侍從和美軍司令部工作人員的回憶，裕仁在見到麥克阿瑟之前十分緊張，身體不住發抖，會面之後則精神振奮，顯得放鬆自信。

麥克阿瑟首次會見裕仁之後，二人合影

果不其然，駐日盟軍司令部1945年10月1日擬定的關於審判戰犯的訴訟摘要書中寫到：「天皇簽署宣戰詔書並非行使自由意志，且冒著生命危險促成了日本投降。」在結尾部分更是直接要求：「若仍無法打消疑慮，則應採取積極行動，避免將天皇作為戰爭罪犯進行起訴。」

美國佔領軍總司令麥克阿瑟，為何會成為裕仁最強大的庇護者？其中蹊蹺，來自他的副手邦納·費勒斯准將。

費勒斯二戰期間負責對日心理戰，與滿腦子向日本人討還珍珠港血債的普通美國軍官不同，他在戰前就對日本抱著濃厚的興趣，還有一個堂姐嫁給了日本外交官，看待日本的感情相當複雜，曾強烈反對在日本大城市實施戰略轟炸。費勒斯是麥克阿瑟眼中頂尖的日本問題專家，撰寫過多份分析日本國民心理的報告，反覆宣稱：天皇對日本人猶如耶穌對虔誠的基督徒一般重要，倘若美國人處決或廢黜天皇，將導致全體日本人頑抗到底，美國應該在擊敗日本軍隊後，利用普通日本人對天皇的信仰引導日本成為一個合乎美國需要的國家。

邦納·費勒斯准將是麥克阿瑟的重要副手，也是為裕仁脫罪的主要操作者之一

麥克阿瑟於是認定，不僅日本的君主制不可動搖，而且裕仁本人也必須繼續擔任天皇。隨著美軍對日本的佔領日趨穩固，任何有關裕仁受審或者退位的要求都會演變成與麥克阿瑟個人意志的直接交鋒，無需裕仁抵擋，自有總司令閣下先行接招。

至於給裕仁脫罪的手段，麥克阿瑟可謂是軟硬兼施。

對駐日佔領軍內部，麥克阿瑟積極化解下屬的仇日情緒。在費勒斯牽頭下，日本宮廷得以經常邀請到佔領軍中高級軍官參加宴會和狩獵等娛樂活動，最頻繁時每兩三天就舉行一次。眼含秋波的陪酒藝伎、極具儀式感的御前武道表演以及現捕現烤的日式獵鴨，令許多在禁酒令和經濟大蕭條的陰影下度過青少年時光的美國軍人生平第一次體驗到身為貴族的美妙，不禁陶醉其中，對日本人的印象也大為改觀，甚至以獲得一枚象徵日本皇室的菊花紋章為榮。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宮廷宴會的座上賓涵蓋了佔領軍的各個部門，既有東京戰犯審判的審判長，又有國際檢查團的首席檢察官，唯獨沒有麥克阿瑟本人：他確實對日本文化毫無興緻，寧可待在司令部里一邊吃著牛排一邊觀看專門為他一個人放映的美國西部片。

參加日本宴會的美國軍官們

對美國國內，麥克阿瑟彷彿患上了嚴重的拖延症。1945年10月16日，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致電麥克阿瑟，要求他儘快搜集裕仁與日本發動戰爭有關的證據，麥克阿瑟拖到1946年1月底才回復「調查已實施」，但「找不到」裕仁與日本的戰爭決策相關的證據，反而警告稱如果起訴天皇，日本將陷入動亂、分裂和游擊戰，還可能像1917年的俄國一樣出現共產主義政權。幾乎就在麥克阿瑟這封遲到的回信發出同時，美國國務院駐東京代表喬治·艾切森向總統杜魯門報告「天皇是個戰爭罪犯」，建議佔領軍逼迫裕仁在日本新憲法通過後退位，對此，麥克阿瑟一直拖到艾切森因飛機失事意外身亡也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麥克阿瑟管理日本期間樹立了極高的威望，幾乎是說一不二，某家日本建築公司聽說他要競選美國總統，在公司辦公室外牆豎起廣告牌，上面用英文書寫「祈禱麥克阿瑟將軍贏得大選」，「我們希望麥克阿瑟將軍成為美國總統」

至於有些不識時務的日本高官，受到的待遇就不會那麼客氣了。國務大臣近衛文麿1945年10月下旬公開提到裕仁對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負有責任，雖然很快在內閣壓力下改口，但他立即遭到輿論圍攻，1937年擔任首相時與日本陸軍一同擴大侵華戰爭的老底也被揭了出來：11月1日，佔領軍司令部宣布與近衛文麿脫離關係，隨即將其作為戰犯嫌疑人進行傳訊，12月6日發出逮捕令，又過了10天，近衛文麿得知自己即將被拘留，在家服毒身亡。

自殺後的近衛文麿。此人在侵華戰爭中多次擔任日本首相，是「三個月滅亡中國」論的始作俑者之一，卻在美軍登陸後立即向麥克阿瑟輸誠，在新內閣中擔任國務大臣，曾毛遂自薦參與起草新憲法

天皇責任問題最終成為東京審判的禁區，由美國指派的首席檢察官約瑟夫·基南曾通告各同盟國參審人員，倘若要起訴裕仁，就請立即退出。受審的戰犯們若敢扯到裕仁，則會直接被「禁言」。甲級戰犯，前首相東條英機在法庭上自辯時多次涉及裕仁在日本發動侵略戰爭中的作用，均受到美方檢察官的「及時糾正」；另一名甲級戰犯，前內務大臣木戶幸一的供詞多達800頁，但因其中有太多關於裕仁親自作出戰爭決策的細節，乾脆沒被美方檢察官提交法庭。

東京戰犯審判法庭上的東條英機

因為諸多波折，旨在追究日本戰爭罪犯的東京審判變得十分冗長，遠超在德國進行的紐倫堡審判。從1946年5月開庭，到1948年11月才宣判，裕仁終於徹底擺脫了成為罪犯的可能。此時的裕仁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人間天皇」，那麼他又是如何適應新角色的呢？

回到人間

儘管麥克阿瑟和費勒斯極力渲染普通日本人對天皇裕仁的愚忠，但真實情況與二人的描述大相徑庭。20世紀上半葉的世界歷史反覆證明了君主專制的脆弱，滿清、沙俄、德國、奧匈和土耳其等顯赫一時的帝國相繼因為革命或戰爭垮台，在其廢墟上建立的新國家或穩定或動蕩，卻沒有任何一個的國民集體去為舊日君主殉葬。19世紀，日本人就曾在美國軍艦叩門後，迅速拋棄了實行700多年的幕府將軍制度，20世紀的日本人更沒有理由在美國軍隊的直接佔領下，集體去為僅僅實行不到70年的天皇專制殉葬。

舊日本帝國的特高科在戰敗之後繼續運轉了幾個月，其留下的檔案顯示，從投降之日起，日本民間就出現了大量關於裕仁的謠言：因心力交瘁病逝、自殺身亡、即將被絞死在皇宮門口、準備傳位皇太子等，還有人繪聲繪色地編造了裕仁的祖先來自印度的奇幻故事；1945年12月美國佔領軍的調查則顯示，僅有4%的日本民眾對天皇的命運感到擔憂或悲哀，同時發生了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件：日本全國冒出十多個自稱「正統天皇」或者「天照大神真正嫡傳」的男女，其中影響最大的是一個叫熊澤寬道的雜貨店主，號稱自己是日本古代南北朝分裂時南朝天皇的嫡系後人，四處演說，要求「神國派來的麥克阿瑟將軍」主持公道，把裕仁「竊據」的皇位還回來。

圖中持筆者即為熊澤寬道，他從日本戰敗到1966年因病去世，一直堅持自己才是血統最純正的天皇

美國人則開始按照費勒斯的暢想，進行利用天皇改造日本的行動。1946年元旦，在一些美國佔領軍官員建議下，裕仁發表《關於新日本建設之詔書》，俗稱「人間宣言」，正式否定了自己的神性。對此，日本社會沒有立即出現太熱烈的反響，美國輿論界卻普遍表示歡迎，認為是裕仁對天皇崇拜和軍國主義的真誠反省。

普通日本人真正關心的是自己的一日三餐和遮頭瓦片。戰敗後的日本失去了從中國的台灣、東三省以及朝鮮半島等殖民地掠奪的資源，即使得到美國不斷輸血，經濟仍陷入了徹底的凋敝。日本政府發放的每人每日配給口糧僅含約1000卡路里熱量，不到成年人正常需求的一半，黑市米價迅速飆升至官價的30倍。饑饉之下，日本社會由戰時的嚴管狀態迅速陷入動蕩，而且持續數年：黑市猖獗（1946-1948年，日本平均每年約136萬人因黑市交易罪被捕）、犯罪激增（1946-1949年，日本平均每年約120萬人因搶劫或盜竊罪入獄）、道德敗壞（在日本各地的「慰安所」里，美軍士兵僅需付半包香煙的價錢就能買春，登記在冊的職業娼妓一直在7萬以上，未登記的暗娼不計其數）。

眾多日本城市在美軍戰略轟炸中化為廢墟

戰敗後的日本糧食短缺，黑市成了普通人賺取必要口糧的首選地方，美國軍人和軍屬同樣參與到黑市交易中，用香煙和罐頭就能換來不菲收益

窮則生亂。在飢餓持續催化下，日本工人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反抗精神，許多白領、記者、公務員乃至明星演員也加入工會，參與罷工和抗議。前首相吉田茂的回憶錄中稱自己1946年春天「在赤旗的海洋中就職」：日本全國共有125萬人參加五一國際勞動節遊行；在東京，50多萬人聚集在皇居前，要求解決糧食短缺問題；5月12日和19日，再有7萬人和25萬人湧向皇居抗議，百餘人衝進御膳房探究天皇到底吃什麼，示威者的標語牌出現了「糧食先於憲法」和一些直接攻擊裕仁的內容。在很多地方，美軍不得不動用裝甲車和機槍驅散憤怒的人群。

1946年5月在東京的一次遊行，最前面的標語是「讓我們吃飽飯好乾活」

美軍有時需要動用裝甲車才能突破日本工人設置的路障

激烈的群眾運動觸及了美國佔領軍的敏感點，麥克阿瑟在1946年5月20日措辭強硬地公開譴責「集團暴力行為」，暗示組織五一遊行的日本工會本部受到蘇聯遙控指揮，同時向吉田茂首相承諾，美軍將加速提供救援物資。此後，日本各大工會和日共繼續組織罷工，徹底激化了和美國佔領當局的矛盾。而對於裕仁和他身後的高官財閥們來說，美軍與日本下層民眾關係越是緊張，就意味著美國越需要借重日本舊體制，重塑日本社會時會有所顧忌，不能像在德國一樣徹底洗牌。

同樣是在日本平民普遍食不果腹的1946年春天，裕仁在美軍建議下，開始了對全國的「巡幸」之旅。他專門學習了英國王室如何與平民相處的書籍，把戰時的大元帥禮服束之高閣，穿戴好西裝禮帽，親自去表現自己不僅是肉體凡胎，而且關心愛護廣大國民。

20世紀，西方國家的王公貴族早已習慣在庶民和媒體面前談笑風生，裕仁則不然，他接受的是拘泥古板的日式皇族教育，加之性格內向，與普通人交流時顯得拘謹不安，在巡幸最初幾個月，對所有疑問和訴苦的回答都是清一色的「啊，是那樣嗎？」。孰料這種笨拙反而成了公關優勢，激起日本民眾對這個看起來與世隔絕又謙遜文弱的君主形象深深的同情，讓日本政府和美國佔領軍極力鼓吹的「天皇被軍部挾持，沒有戰爭責任」的觀點變得十分生動可信。

與戰前綳著臉的威嚴形象不同，戰後巡幸期間裕仁經常對民眾露出笑臉

裕仁的巡幸斷斷續續地進行了8年多，足跡遍布沖繩之外的日本全境，總行程達33000公里，無論在哪，都由美軍憲兵作為先導隊開路，無聲地展現了美國佔領當局對天皇的支持。

裕仁巡幸期間得到了美軍憲兵的貼身護衛

儘管不同聲音始終存在，但裕仁巡幸的效果是毋庸置疑的，日本普通民眾因戰後的艱難生活對舊制度和天皇的不滿和埋怨一點點歸於平靜。

決定裕仁命運的最後一件大事是日本新憲法的制定。日本政府自己組織的立法班子充斥著封建思想濃厚的老頑固，擬定的草案與明治憲法相比，很多地方都是換湯不換藥，例如天皇的定語僅僅從「神聖不可侵犯」變成「至尊不可侵犯」，總攬各項統治權的大原則也保留了。美軍對這樣的方案當然是不滿意的，總不能山姆大叔血戰四年，打過整個太平洋，只換來日本的「一切照舊」。於是，做事雷厲風行的麥克阿瑟乾脆從佔領軍里抽調一些法律人才替日本人草擬新憲法，他定下三條原則：保留天皇作為國家元首，廢除日本發動戰爭的權力，終結日本的封建制度。

最終負責設置新憲法中天皇地位部分的，僅僅是兩名年輕的美軍尉官，他們沒有完全按照麥克阿瑟的原話執行，而是把天皇變成了「國家和人民團結的象徵」。日本政府曾對此表達不滿，要求美國人多給天皇一點權力，裕仁本人卻十分知趣地表示「當今之形勢下，毫無辦法」，並利用自己最後一段有實權的時光，多次發布詔書，加快美版憲法草案在國會審議進度，最終奠定了戰後日本憲法的基礎。

裕仁的上述種種行為起到了以退為進的效果。二戰軸心國陣營的其他君主國如義大利、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和泰國的國王在戰敗後全都丟掉了王位，泰國國王拉瑪八世甚至在動蕩的局勢中不明不白地暴死。裕仁則盡全力配合美國佔領軍，他自己從被神化的專制天皇到僅起象徵作用的立憲君主，幾乎是「無縫銜接」。

1947年日本新憲法正式敲定。此後的美國及日本主流社會，再沒有追究裕仁戰爭責任的舉措，彷彿這個曾經下令侵略中國、攻打東南亞、襲擊珍珠港的日軍統帥、無數如狼似虎的日本侵略軍官兵曾山呼萬歲的人造天神，一直就是一個人畜無害、愛好研究海洋生物的立憲虛君，不禁令人感嘆輿論的魔力。

晚年裕仁的形象已經很難讓人聯想到他曾親自批准、簽發過入侵中國、扶植偽滿洲國、建立731細菌戰部隊和襲擊珍珠港這樣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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