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好難，所以容我換件衣服再戰

作逼是很小就養成的。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有天傍晚我媽來接我放學，我坐在腳踏車後面跟她說，媽媽我今天看到我們班的xxx有一條褲腳綴著蕾絲的褲子。我也想要。

我媽驚了一下，她應該在想，怎麼會有褲腳綴蕾絲的褲子啊……但是她安撫我說，好的，我明天去問xxx的媽媽，那條褲子哪裡買的。

第二天我放學的時候，又跟我媽媽說，我搞清楚了，她那個蕾絲是綴在襪子上面的。媽媽我也想要這樣的襪子。

我媽說好，然後真的去給我買了一雙，綴著白色蕾絲的小短襪。當時應該是秋冬季節，正常人都是把襪子藏在褲子裡面，我不，我為了炫耀我襪子的蕾絲花邊，硬是把襪子包在了褲腳處……

幼兒園的故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唯獨記得這一樁。有了正常的審美之後，我想起「把蕾絲花邊的襪子包住褲腳」這種事情真的很難不會想掩面自盡。

我媽也忘了這事。我成長期里跟她提過的無理要求太多了，當我跟她說起這雙心心念念的「白色蕾絲花邊短襪」的時候，她嘲笑我說，你現在還想要這麼一雙襪子嗎？

我說不不不，我覺得小女孩太可怕了。我以後想要個兒子。

不過我懷疑所有人的青春期里，都因為一雙鞋、一條裙子，打開過慾念的開關。

包括男生。我身邊幾乎所有男生朋友，都花高價、找代購、排長隊，去買過一雙限量版的或者設計款的，原價並不貴，但因為被炒得太紅而價格高昂的球鞋，最典型的例子是yeezy boots 350。他們的解釋是情懷。

所以當上海第一家喜茶開的時候，我花將近200塊錢找人排隊買兩杯奶茶，我覺得這個事情也可以被諒解。所有人都跟被下降頭一樣，買過別人覺得「不值」的東西，但買到喜茶的那一刻，講道理是高興的。

我上大學是12年的事情。我大學的時候有個很會穿衣服的女朋友，她170，100斤，天生的衣服架子，而我那時候還是一個會穿粉色蓬蓬連衣裙的姑娘，逛商場只會買依戀、snidel、lilybrown這些少女感爆棚的店。是她親手帶著我一起穿A&F和Hollister。

大一的時候，我們倆聯手海淘了一箱A&F的衣服，然後被海關扣了。為了拿到那箱衣服，她媽媽找海關的朋友疏通吃飯，最後她媽感慨說，花在海關的錢都比這箱衣服多……

A&F剛入駐上海的時候，門店外一群半裸男模任人拍照，在當時引起很大的話題度，那些男模還穿著衣服來我們學校宣傳過，對於我們這樣一個身處上海外環以外的校區，是個很大的新聞。我還有個朋友在Hollister當過櫃員，賺的錢不多，但是有一項優惠，是可以六折買門店裡的衣服，我當時還羨慕過一陣子，覺得我要是腿長點就好了……

但是朋友憤憤地講，以後走哪都有人穿A&F，再也不想穿了。

今天A&F和hollister的門店好像在上海跟北京到處都是，不再有半裸男模，也不可能會有試衣間外排半小時長隊的盛況。它成了一個幾近於快消品牌的牌子，穿Hollister不會再是一件時髦的事情，很多人下樓吃碗牛肉麵的時候穿，上班圖舒服的時候穿，見很親密的朋友的時候穿，我們對它的評價是，「料子還蠻舒服的哦」。

我有次跟一個朋友逛iapm的A&F門店，我說A&F的裙子很像加州的酒吧女招待，或者公路上一輛疾馳而過的卡車上蹦蹦跳跳的年輕女郎，朋友說，是不是覺得像極了自己的青春，廉價的，但是款式誇張的，快活的青春。

是。很年輕的時候，買衣服就是會中意那些款式獨特的，最好每一件都不一樣，才覺得物有所值。

A&F官網圖片

與此相似的還有American Appeal，它在北京的最後一家門店也於去年倒閉，American Appeal是玩性感營銷的，衣服都是基本款，適合纖瘦的，身材條件本身就非常好的年輕姑娘，強調她們的身材優勢。價格也不貴。

就像我一直都覺得夏天是對年輕女孩最友好的季節。只要身材比例夠好，隨便一件T恤和熱褲走在街上都能成為焦點，而秋冬季節就要殘酷得多，大衣、毛衣，非要砸錢下去才能提升質感。

身邊年紀大一些的、有了怎麼也減不掉的肚腩的朋友說，他們最喜歡冬天，因為只要花大價錢買風衣，總能讓人看起來精神許多。而夏天不行，T恤能夠清晰勾勒出你的小腹形狀，不容你作假。

這事還挺有趣的。人年紀越來越大，買昂貴大衣也好，登山越野也好，其實就是拿錢查漏補缺，掩蓋衰老的過程。

在我小的時候有個很有名的牌子叫淑女屋，那真是一個神奇的牌子，明明任何人穿上它都會變成「縣城公主」，但是價格卻不便宜，在2005年左右就賣到了1000元。相似的牌子是阿依蓮，大小S給它家做過代言，連女明星穿上粉色蕾絲上衣，都逃不開」土氣」的命運。

長大後我們都嘲笑阿依蓮的"鄉鎮名媛風」，可是年少的時候，大部分女孩子的衣櫃里，都收藏了粉色、紫色、蓬蓬裙、蕾絲、花邊這些元素，我們嘲笑它們，也是笑話當年的自己。

每個人的成長也是一個鄙視鏈。30歲為房價的你衷心看不起20歲時為情所困的自己，25歲不會再在朋友圈更新任何感情狀況的你，看不起15歲時屁大點事都要寫進空間說說里的自己。然而我們就是這麼成長起來的，那些如今看不上的牌子里，也有一個當年一心想追慕「時尚」的自己。

再後來更長大一些，對各個牌子有了自己的了解，覺得衣服牌子也是有性格的。

比如Club Monaco就是一身的良家氣質。像一個事業成就還不錯，平時講話也挺毒舌，但是得在孩子的班級群里硬著頭皮跟老師套近乎拍馬屁，老師說什麼都回復一連串的「加油」、」「、「」表情的女白領。

語氣大概是這樣——

（圖片來自小青菀）

跟它一樣也是女白領最愛的，是Theory，相比之下Theory更利落、更職場，更像一個在開會時候掐斷老公的電話，然後中途躲到衛生間里小聲但不容置疑地講「你自己的破事自己解決清楚」的職業女性。

你很難看到她失態，朋友圈裡除了行業新聞就是度假照片，就算前一天離了婚，第二天也會準時出現在辦公室，最多最多，問實習生能不能去樓下的costa給她買一杯咖啡。

我始終無法駕馭的牌子是DVF。我骨架太小，實在是撐不起來，但如果身材條件夠好的話，穿DVF是很抓睛的。

我心目中最適合dvf家裹身裙的，是摩登家庭里的Gloria，天生的好身段加上南美洲風情，感覺只有她能支配它家的裙子。大部分人，穿不出那種端莊的騷氣（褒義），只能被土氣的圖案搞得無所適從。

摩登家庭里美得一身野性難馴的Gloria

而有的牌子一聽就很跳躍很少女。比如asos，比如red Valentino，比如lovers+friends。Gucci和miumiu也少女。那是昂貴的少女。

有的牌子則是富麗堂皇的，比如Dolce&Gabbana，Dolce&Gabbana的包在大牌里既不算質量好，也不算貴的一線，但是衣服每一件都富貴逼人。眾所周知的富婆李湘就喜歡買它家的衣服，還經常給王詩齡買。

在這個一切都可能共享的年代，還有人提出了「共享衣櫃」，就是你在app上看中一件衣服，你可以租用它三到五天，然後退還回去，這樣就只需要付一筆租金，就能過了穿新衣的癮。

我作為一個經常借用共享充電寶和共享單車的人，還是很難真正去接受這個事情。我總覺得，一個人的衣服里，如果不藏著她一部分的靈魂，也至少，有哪一段的經歷附著在上面。

比如我出差時候很喜歡穿Brooks Brothers的襯衫，因為不用熨燙都可以筆挺得很好看，比如我有陣子痴迷於購買DL1961和J brand的牛仔褲，因為據說很顯瘦，台灣名媛孫芸芸同款，我買了大約十條我媽根本就看不出分別的牛仔褲以後意識到，我還不如健身減個肥……比如我有陣子發掘了maje和sandro，然而它很快被穿得滿街都是，很快它又被山東如意品牌收購，傳說的法國輕奢變成了一山東牌子。比如我夏天很喜歡穿T by Alexander wang家的T恤，特別寬鬆，我經常穿著它出門晃蕩吃燒烤。

比如我有一件米色的大衣，我一直很痴迷於冬天光著小腿裡面穿連衣裙外面穿大衣腳上穿高跟鞋的配置，但礙於真的沒那麼抗凍一直沒嘗試過。有一次去見一個很喜歡的人，想來想去還是穿了連衣裙和米色大衣，裸露著小腿，踩著黑色麂皮的高跟鞋走在磚頭鋪成的路上。很冷，然後專車司機早早喊我下來，卻死活找不到我，我打了七八個電話，在風裡哆嗦了十幾分鐘，然後司機到了。

我鑽進車裡，小腿剛剛暖和過來，就收到了對方的消息，說有事，要不改天再見吧。

我在車裡一時都想不出接下來要去哪。那件米色大衣袖口處特別防水，我一直記得，因為擦了好幾次眼淚但下車時候居然是乾的。

我不建議年輕姑娘買太多包，因為興頭勁過去以後，大部分的包都放在角落裡落灰，只有轉賣的命運。但是特別喜歡的衣服，一定要立刻買下來，不要等打折，不要想回去找找看網上有沒有更便宜的，我越來越喜歡逛實體店的原因是，在商場的燈光下，門店裡很可能精心設計過的「使人看起來更瘦」的鏡子前，你試一件喜歡的衣服，你覺得衣服跟你都很好看，那種愉悅感是單純的網購或者海淘無法比擬的。

我以前有個男生朋友跟他女友說，zara店裡的鏡子是特殊的，會讓人看起來瘦一圈，高一些。

他女友立刻回嘴說，那你幫我去問問，他們的鏡子在哪買的，我想買一面放家裡。

是啊，我也想買一面放家裡，就算假的又怎麼樣，人生那麼苦，幻象是美的也是好的。

沒有什麼比衣服更能記錄一個人的成長。你或許會忘掉你初戀的名字，忘掉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舊愛的名字，離開一家公司，刪掉很多不再聯繫的舊同事，但是你整理衣櫃的時候，看到泡泡袖的裙子，想起那年你剛上大學，又水靈又傻氣；你看到那件大露背的裙子，想起是跟誰約會的時候用力過猛穿的，你們後來有沒有下文；你看到那件黑色的小西裝外套，想起是自己第一次獨立帶項目，因為怕年輕不服眾，所以故意把老氣的顏色往身上堆。

物較人情長。

到最後衣櫃成了你的青春陳列櫃。你親眼看到，這些年你一點點薪酬上漲，衣服買的質地越來越好，你也清晰地看到，你購物的閑暇時間越來越少，年輕時候為了省點錢可以貨比三家，現在為了圖省事，買來買去這麼幾個牌子。你甚至會想起，你知道是最後一次見前男友的時候，為了讓他印象深刻，你翻遍了整個衣櫃，最後無可奈何地承認，只要分開得夠久，無論你穿什麼，對方都能把你忘掉。

我以前跟朋友討論過末日的場景，我說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真的有清晰的倒計時的話，我希望我那時候是在商場里，有很好聞的香水味道，有明亮的襯得人臉色很好看的燈光，我手上拎著一條裙子，店員在給我推薦另一條，用張愛玲的話來說，「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然後整個世界划上終止符，我停在我覺得一條好看的裙子會給我帶來嶄新的希望的期盼里。

我不覺得這是物質。我小時候讀《飄》，最喜歡的一段，是斯嘉麗的塔拉莊園要被人搶走了，她去問白瑞德借錢，家徒四壁，但她堅持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去見他。所以她把綠色的窗帘扯下來，做了一件綠色的天鵝絨的裙子。

裙子太華麗了，而斯嘉麗的手很粗糙，讓白瑞德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老底。

最後她還沒有借到錢。

可是我太喜歡這個故事了。

小說里艾希禮看著掏空了家底打扮的斯嘉麗，心想，他從沒見過像思嘉·奧哈拉身上所擁有的這種勇敢，她要穿戴用她母親的天鵝絨窗帘和公雞尾毛做的衣帽，動身去征服世界了。

斯嘉麗很多行為都有待商榷，甚至當代很多人都覺得她「婊」，可是扯窗帘布做裙子這個細節實在是太動人，動人到……我覺得超過了那一句「tomorrow is another day」，因為很多人都會這麼安慰自己，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會在絕境里想到戰鬥前要換一身從容漂亮的衣裳。

在我進入越來越多的倒霉事沒法跟人傾訴的倒霉階段以後，我經常在不高興的時候，打開自己的衣櫃，耐心地，收拾一遍衣物。這幾乎是跟自己談心的過程，也是我安撫自己的過程。

每次有什麼我覺得需要深呼吸一口氣才能過去的事情的時候，我都想回到卧室，挑一身我喜歡的衣服，然後再來應對。

衣服也是盔甲，那些見證了你成長的衣服，總有點善解人意的成分在。它們會庇護你的，我相信。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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