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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著走著就散了 完結篇

文 劉姚堯

「兄弟,永遠不要忘記:我們是一筆寫一個姚字!」高中畢業季,我看著他在留言冊寫下的第一句話,不禁淚濕眼眶。

高一時我16歲,正是青春飛揚、熱血激蕩的年齡。閑暇時間,我最喜歡和后座那群上課養精蓄銳一起睡、下課生龍活虎一起狂的死黨到籃球場玩「鬥牛」,常常打得酣暢淋漓,一身臭汗。場邊休息時,我會肆無忌憚地朝路過球場的漂亮女生吹口哨,對視著她們投來的惶恐、羞澀或慍怒的目光。偶爾,我還會看到不遠處的炭渣球場,總有一個身穿校服、濃眉大眼的同齡男生,用慢鏡頭般的動作練習變向過人和腳後跟突破。他很努力,也很認真,但身體的不協調和節奏感的混亂,還是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不是踢球那塊料。

高二時文理分科,我所在的班級被劃為文科班,選擇理科的我被迫換班。當班主任用虛偽的腔調對我們幾個「換班生」表示歡迎時,我心不在焉地掃描著新同學,卻突然在人群中發現一個熟悉的面孔——那個毫無足球天賦的傢伙。他恰好與我目光相遇,對我報以友好的微笑,我也沖他點點頭,一段友誼就此發芽。

彼時,「外星人」羅納爾多正如日中天,班上的足球迷數量也非常龐大。在他的慫恿下,我的愛好逐漸從籃球轉向足球,一有時間就會和他踢上幾腳。他對足球是真愛,但無論如何練不好停球,拿球後總要一個人試圖長途奔襲,要傳球時卻悲哀發現已深陷對手編織的天羅地網中。縱然如此,我還是喜歡和他搭檔,他對足球的熱情和投入深深感染著我。踢小場總輸也沒什麼,我們勾肩搭背,唱著真心英雄,一切就都過去,生活重新充滿陽光。

他喜歡唱歌,但總是一個人偷偷唱,從來不拋頭露面,練歌時如果被人發現,他常會鬧個大紅臉。高二時他喜歡張宇,後來見我天天哼著張信哲的歌,也被影響了。偶爾,我們會共享一個隨身聽,晚自習休息間隙窩在後排唱《直覺》、《別怕我傷心》、《且行且珍惜》。他的聲線粗獷,卻飽含深情,唱起阿哲的歌,有一種獨一無二的滄桑感。

他家裡經濟條件較為拮据,這是他喜歡穿校服踢球的原因,即使難得穿幾次球服,也絕對不是最潮最新版。聽同學說起,高一時班上春遊,到中午飯點時,大家都一起有說有笑交換零食,只有他躲在一旁,拿著家裡自製的麥粑吃。班長、Y哥、W胖招呼他過來,連哄帶騙搶過他的私家菜一嘗:我的天,原來高手在民間啊!很快,他帶的滿書包麥粑被席捲一空,直到現在,大家聚會時說起此事,還會對他媽媽的手藝嘆為觀止。

我仍記得當時倨傲的美術老師,也曾為他的霸氣和無畏所震懾。老師在第一課講了個冷笑話,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只有他一本正經,搞得老師很沒有成就感,直接發飆:「那位同學,不要這麼嚴肅,這麼不合群,我很看不慣啊!」課後,老師卻主動找到他,告訴他自己言辭過激,請他不要介意。我問他:「美術老師一貫鼻孔出氣,怎麼就對你下矮樁呢?」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我:「他看我一臉兇相,長得又像《古惑仔》里黃秋生演的大飛哥,怕我是混社會的,哪天逮著機會就要報復他。」我聽罷,差點沒笑岔氣。

作為一名理科男,他的數理化極好,成績長期名列前茅,其與生俱來的模仿能力,更是令人嘆服。他可以毫不費力、以假亂真地模仿任何任課老師的口頭禪,以及經典電影里的經典台詞,形神皆似,惟妙惟肖,逗得班上同學哈哈大笑。但骨子裡,他是低調而內斂的,情感絕少外露,在誇張而傳神的表演背後,隱藏著一顆纖細敏感的心。畢業前夕,每個人都在寫留言冊,我習慣性地把最肉麻、最煽情的詞語寫給了包括我初戀在內的靚女們,對他則惜墨如金。看到他給我寫的滿滿一頁清真意切的留言,我羞愧難當,百感交集。

畢業前夕的晚會上,我和他坐在一起,看著活潑大膽的同學上台狂舞盡嗨。他定定地看著其中一個舞姿優美、笑靨如花的女生,目光柔情,眼中泛淚。我敢保證,他在整個高中時期和她說話的時間,加起來也湊不足1個小時,而彼時彼刻,他的眼神出賣了他的心。我這才明白,他認真練習的所有阿哲的情歌,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唱給她聽。

愛上你沒有讓誰知,仿如文藝故事,在暗中開始,時常懷念妄想,都寫於不寄出信紙。

這是阿哲的《沒有人知的故事》。但他最終沒有鼓足勇氣,讓她聽到自己的表白。

高考結束,他就讀於重慶西南師範大學,我則前往千里之外的湖南株洲。

大學期間,我們不常通電話,但書信往來是少不了的。我是獨在異鄉為異客,談得來的哥們不多,乖點養眼點的妹子都被師兄拐跑了,平時除了聽課就是讀讀小說碼碼字,生活平淡鬱悶。他在信里談起數學系的喜怒哀樂,說他整天都快被枯燥的數學分析、幾何與代數、抽象代數、概率論逼瘋了;說他可以靠周末和寒暑假做家教賺外快,減輕家裡的負擔了;說重慶與合川終於通高速路了,但價格不低,他還是喜歡多花一倍的時間乘車沿老路回家;說他逐漸混成了系裡的高材生,但還是解不開關於感情的排列組合。

雖然現實總是很殘忍,但我們還是習慣在信末相互鼓勵,希望明天會更好。補考過關後,我會與他通電告訴他內心的喜悅;午夜醉酒後,他也會偶爾給我電話,訴說我們的往日情誼,懷念他深愛的女子。

每個假期,我們都會在家鄉重聚,喝茶、打牌、踢球、談心,那時一段美好而短暫的日子。我一直希望他身邊有個人陪,因為他的內心深處非常孤獨。我至少活得沒心沒肺,撩撩妹打打球,沒錢時碼碼字,時間也就過了;而他,常常處於被動等待的狀態,更願意隨遇而安,封閉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的身旁終於多了一個女孩。暑假的一個午後,兩人在燦爛的陽光里向我走來,十指緊扣,親密纏綿,臉上笑意盈盈。他略顯靦腆地告訴我,這是他新交的女朋友;隨後扭頭對女孩說:「這是我一筆寫個姚字的兄弟。」我一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邊端詳著他第一次正式交往的女友:圓臉,微胖,鼻樑上架著眼鏡,一副鄰家女孩的模樣,氣質內斂沉靜。雖不似他高中時暗戀對象那般活力四射,但也挺有味道。

「姚兄,你別這麼一本正經,雖然你是數學系,我是印刷系,但歸根結底咱們都是表演系畢業的,是吧?妹子……對不起,我不應該這麼叫你,因為或許在不遠的將來,你就是我的嫂子……」看著這對戀愛中的寶貝有些手足無措,我趕緊跑到旁邊的小商店買了3瓶飲料,大家邊喝邊聊,氣氛也就慢慢融洽起來。

一段時間裡,他和她都以形影不離的姿態,出現在我們的朋友圈裡。

我們在7人足球場揮汗如雨時,她會看著他雷聲大雨點小的帶球吃吃發笑,為他奮不顧身的鏟球高聲尖叫,然後在休息間隙體貼地遞上汗巾和冰水,讓我們幾條單身狗大眼瞪小眼;每次聚餐,無論夜啤酒或擼串或火鍋或燒烤,姚兄的段子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幾瓶啤酒下肚後更是演技爆棚:他講單口相聲時我就當聽眾,想說對口相聲時我就當捧哏,每每此時,她總會露出「這幫狐朋狗友怎麼沒一個正形」的怪異表情;我家有套老式音響設備,他們有空就會相約造訪,隨即變客場為主場,獨唱對唱輪著來。

那應該是姚兄生命里最閃亮的時光,我也以為他們會一直就這樣走下去,永不分離。

我收到了姚兄的請柬,新娘不是最初陪伴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我從未問過他分手的原因,這不是我的風格。感情的世界難分是非對錯,取捨僅在一念間。我也曾深陷漩渦迷失自我,姚兄為此發過一條情真意切的簡訊勸慰我,讓我深受感動。我也有過撮合他們重歸於好的機會,但最終什麼都沒做。

他的前女友曾不止一次對我傾訴他們相處的點滴。從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得出的信息不外乎幾點:女孩仍愛他,期待挽回這段感情;他人前人後的性格情緒有一定反差,相處不易;她在尋求安全感時,卻意外發現他也更願意蜷縮在角落,無人能走進他的內心世界,他也很難真正學會換位思考。

愛到盡頭,覆水難收。

婚禮現場,舞台上的姚兄人模狗樣,意氣風發,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與新娘的初遇場景時,更是浪漫催淚,畫面感強烈。舉杯時,我看著這對幸福的新人,嘴上說著百年好合,腦海卻浮現出他和另一個她,在陽光里向我款款走來的樣子。畢竟,那些記憶曾真實存在,鮮活而深刻,甚至比眼前濃妝艷抹的新娘,更加耀眼。

姚兄婚後不到半年,我就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和死黨們一齊來到重醫附一院,老遠就看到姚兄在病房門口迎接我們,強顏歡笑,眉頭緊鎖。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說了些諸如保重想開些還好病情發現得早之類的廢話,他也沒做過多解釋。嫂子側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精神萎頓。因為彼此不熟,我們只是客套了一番,送上水果和補品,旋即離去。

聽說,從出院返家的那一刻開始,姚兄的日子就沒法過了,兩人互相猜忌,爭吵,冷戰,直至最後撕破臉皮。這場婚姻,由於最初的不了解和女方的刻意隱瞞,迅速土崩瓦解。

姚兄的前女友,則在陸續更新完近百篇對舊情的傷勢和緬懷的QQ空間後,也因為生命中另一半的出現,文字重新變得輕快和溫暖。我在默默祝福她的同時,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是他們現在還在一起,將會怎樣?

從重慶重點中學的普通教師到班主任,從青澀菜鳥到輕車熟路的老司機,姚兄事業蒸蒸日上,而今也有車有房。

但他的感情之門,似已關閉。

過去幾年,我們有過幾次零星的聚會,但因聚少離多疏於聯繫,話題也更多集中在宏觀敘事上。我們天南海北地神吹,縱論天下大事,吐槽職場見聞,抨擊現實社會,卻唯獨少了對彼此的關心。

我們不願提及那些沉重,不想輕易揭開傷疤。我和姚兄會默契地陷入回憶殺,雖然我也很想問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是否已走出情傷,但這些想法剛冒頭,就被接踵而至的葷段子吊打秒殺。

不幸的婚姻各有不同,而擁有著正常婚姻生活的我,也註定與姚兄漸行漸遠。

微信群里,姚兄偶爾會講到他與班裡那群熊孩子鬥智斗勇的故事,與家長唇槍舌戰的精彩,以及我們高中時代任課老師些的風雲傳奇。他一直在發射出這樣的信號:我很好,我OK,我恨死了教師這個該死的職業,但還會一直走在這條風雨兼程的路上。至於感情,老子不CARE。

但我亦知,每一個忙碌充實的日子裡,他總會有揭下小丑面具的時候,誠實地面對自己和世界。

一個內心纖細而敏感的男人,可能會較其他人活得更難,但有時候,你只有學會了愛自己,才能從心裡愛別人。

姚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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