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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武者·葉落無聲︱東宋

東宋世界(Sunasty)第4期徵文第2篇徵文

葉落無聲

沉舟 著

東宋的第42個故事,是這樣誕生的……

東宋世界(Sunasty,宋納思地)系由《今古傳奇·武俠版》雜誌社前任社長·主編,武俠作家李逾求創立。東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正式開啟,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斷生長完善之中,先後誕生《化龍》、《燃燒吧,火鳥》、《赤酒引》等長篇作品。

繼「鳳羽」、「沙海」、「定音笛」之後,「女武者」是黑江湖舉辦的第四期東宋徵文。本次推出的《葉落無聲》,是跑圈徵文過程中第二個完稿,延續作者在《定音笛·溫柔一刀》中的背景,寫市井千門世家與雲海天心世家之爭,在江湖中的蔓延,五湖姬家仍有相當戲份,青城也已若隱若現。但本文最值得稱道的是寫出了莫念和忘塵這一對師姐妹的關係,看上去像青蛇與白蛇式的典型關係。這種「關係」,也許正是未來類型文學所描繪的重心。

自「沙海」徵文開辦以來,黑江湖增設了一種新玩法:錦囊。即徵文參賽者在提交徵文並經確認完稿(如需修改在修改達成時視為完稿)後,即可獲得錦囊,進入下一期徵文當中,待當期徵文完成時繼續獲得下一個錦囊。每期徵文視為一次跑圈,待年度徵文結束後,最先提交完成徵文的(每期徵文均參加),即為跑圈總冠軍,獲得獎勵。特別提醒,徵文除小說外,對世界設定和徵文評論也適合。均有獲取錦囊和跑圈資格。有不明之處,請掃描文後二維碼,於群中垂詢。

目前,沉舟憑本文獲得第32枚錦囊。

葉落花開自有時

六月的雨,下得很急,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腦袋上,硬生生地疼。

忘塵伸手摸了摸光滑的腦袋,復又將手疊放在胸前,嘆了口氣,將步子拖得更慢。

街上行人匆匆從她身旁掠過,向著各自的目的地奔跑,忘塵也想和他們一起跑,可是,她和師姐走散了,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師姐莫念和她同是蘇州城外無葉庵的尼姑,此行她們奉師命下山,原是去往千里之外的青城,送一封書信。

莫念師姐是師父最得意的門生,聰明伶俐,悟性極高,一雙紅花棍舞動起來,像是飛霞流火,十分漂亮。不像她,總是笨手笨腳,一根綠藤鞭使了十年還會時不時地絆住腳。許是因著她的蠢笨,師姐打小便對她諸多照顧,這次下山更是幫她負了所有包袱。

她們在雞鳴時分出發,順著山間溪流一路往下,待出得山來,天已大黑。

按照原定計劃,她們本該在蘇州城內的渡口尋艘客船,改行水路連夜啟程。孰料,剛一邁上吳門橋,便被眼前的景緻繞花了眼。

蘇州城內,華燈初上,夜市正濃。

兩岸花燈點翠柳,一行綵船盪綠波,船中紅袖吳語軟,岸邊清酒叫賣香。遊人如織,織出十里繁華,車馬如龍,龍飛萬丈紅塵。

無葉庵原是清冷之地,師姐哪裡見過此等熱鬧,興沖沖地拉了她便往夜市中心跑去,她跟在後面,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突然,師姐手一松,她摔了一跤,待她再爬起來時,已經覓不到師姐的身影。

她慌了神,像只受驚的小鳥,急得在人群中亂竄,天空陡然炸響幾聲驚雷,大雨趕在她的眼淚之前,先滾落了出來。人流被這大雨一衝,四散到各處,獨留她,呆愣在陌生的街道,與滿樹的燈火一起,被雨打濕。

她,該怎麼辦呢?

她現在身無分文,連個化緣的缽也沒有,有的,不過是,胸前緊貼著的一封書信和腰間纏繞著的一根綠藤。

雨越下越大,濺起層層水霧,昏暗了左右光影,迷離了前方道路。

遠處隱隱有絲弦聲傳來,和著亂雨,聽不真切。

忘塵不自覺地順著聲音朝小巷深處走去,走得近了,才瞧著是壁上開著的一扇窗戶,依稀可見紅袖飄飄,素手輕搖。

窗內的吳語小調撩撥入耳,慢慢,哼唱起一闋《卜運算元》。

「不是愛紅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曲子彈到一半,裂帛一聲,突然停了。

忘塵立在窗檐下,抬頭朝窗戶里瞧了瞧,只見那素手上不知何時蓋了一隻男人的手。那手掌,青筋暴起,微微泛紅,帶著三分武力,七分酒氣。

「銀臨姑娘,千金已備,萬雄已聚,你待何時嫁我?」

「哎呀,急什麼?」那女子輕輕推了武夫一下,紅唇一笑,「待您石猛明日雄霸天下,呵呵,您怎麼著……都成啊。」

石猛抓住那白玉般的小手,捧到臉邊磨蹭,嘿嘿一笑:「美人你,就是我的天下。」

女子反手拍了拍石猛的臉,似笑非笑道:「乖獅子,您可不要唬我哦。」

「我哄你都來不及,怎麼會唬你!」

「您知道的,我向來,只飲最烈的酒,只疼最猛的獸。」女子眼帘輕輕一抬,慢慢斟好一杯酒,將酒杯遞到石猛唇邊,輕語道,「乖獅子,明兒個,好好咬!」

酒水滋溜兒入喉,咂摸出一聲心醉。

忘塵怔怔地聽著樓里郎情妾意的蜜語甜言,心頭也似被酒燒了一般,微微發熱。一輛馬車飛快地駛過,她也未及躲避,「嘩」地一聲,從頭到腳被澆了一身泥污。

她一激靈回過神來,縮了縮胳膊去擦頭頂,袖子剛剛觸碰到頭頂的發茬便落了下來。

小尼姑呀小尼姑,你,三千青絲無,一世情緣了,還巴巴地躲在牆根兒偷聽什麼兒女情話?真是罪過,罪過!

忘塵抬眸望了一眼窗內搖曳的燭火,不覺輕輕搖搖頭,嘆了口氣,慢慢地挪開步,出了巷口,往開闊的路面走去。

「小師傅!」

她頭頂的雨驟然停了,略一抬頭,見著油紙傘上的水墨新荷,紅花綠葉,卷舒自如,盡顯一派天然祥和;回頭一望,眸中映入一位少年的俊朗容顏,劍眉星目,雲淡風輕,天生一段出塵不凡。

忘塵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畫,從未見過這般靈動的畫中仙。

她驚得退後一步,雙手合十為禮:「施、施主,有何貴幹?」

「嚇到你了嗎?」那少年身子微微後靠,將傘往前遞進一分,欠身致歉,「適才馬兒醉了酒,驚擾到小師傅,還請小師傅切莫見怪。」

忘塵瞧了一眼停在不遠處的馬車,連連擺擺手道:「哦,無妨無妨!」說著,縮身欲從傘下逃走。

「小師傅,你到何處去?」

「我、我找師姐。」忘塵加快了腳步,朝雨中走去。

「小師傅,傘!」那少年上前兩步,將傘遞到忘塵手中。

「這……」待忘塵再回頭時,那少年已轉身消散入濛濛水煙中。

忘塵望著朦朧中的白色光影,握著傘柄,怔愣在原地。

街道頃刻之間靜了下來,她聽見雨滴緩緩落下,似斷線的佛珠,一顆一顆,打在傘面,震得十指,怦怦直跳。

這跳動惹得她不安,忘塵將傘收在胸前,低下頭,卻再也邁不動步了。

也不知這樣立了多久,才聽到耳畔有聲音響起,急切地呼喚她的名字:「忘塵!」

忘塵抬起頭,見著朝她奔來的莫念。一襲嶄新的蓑衣,一張永樂的容顏。

「師姐……」忘塵話一出口,眼圈便是一紅。

「你呀你,總算讓我找著啦!」莫念將身上的蓑衣取下披到忘塵身上,拍拍胸口透過氣來,言語中半是責備半是擔憂,「怎麼不先找一處躲雨?」

忘塵怯怯地低下頭:「我怕遮了緇衣,師姐找不到我。」

莫念注意到忘塵懷中摟抱到雨傘,將傘取過支起:「有傘為何不打?」

「我怕擋了光頭,師姐認不出我。」

「傻丫頭,你化成男兒身,師姐都認得出你!」莫念伸手摸了摸忘塵的臉,突然哎喲一聲叫了出來,「你的臉怎麼這麼燙,不會惹了風寒吧。」

忘塵的手輕輕覆在莫念的手之上,搖搖頭,似問非問道:「這,是什麼病?」

翌日雨停,晨光東露。

忘塵坐在窗邊,舉著一把傘,對著日光,慢慢旋轉,微微烘曬。水墨光影在她臉上撫過,映射出蓮花的開落。

莫念將一碗葯湯端進屋時,見著的便是這副情形。她身子一探,盈盈笑道:「看來,這病是大好了。」

忘塵將傘支在窗邊的桌上,緩緩站起身來,伸手去接莫念手中的青碗。

「燙。」莫念欠身避過,示意忘塵落座,舀起一匙湯藥,吹了吹,才遞給忘塵,笑道,「你醫書上寫的方子倒是挺好使,只是味道有些苦。」說著,不免吐了吐舌頭。

忘塵慢吞吞地咽了兩口,黃蓮的苦澀盪入肺腑,化開胸間的燥火,卻無法開化胸前的滯悶。那封薄信,似刀片一般,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她眉頭一皺,索性搶過碗,仰頭幹了。

「誒,你這傻丫頭……」

忘塵放下碗,擦了擦嘴道:「師姐,東西已經收拾好了。」

莫念看了一下床邊,不過一壺水開的時間,被褥便已摺疊整齊,包袱也收拾停當,她心中不免微微詫異:「你著什麼急?」

忘塵輕輕低下頭:「蘇州城乃煙柳繁華之地,我覺得,佛門弟子還是不要久留的好。」

莫念偏頭瞧了瞧忘塵:「忘塵,你怎麼了?我們難得下山,當然要趁此機會玩得痛快些才對!你知道嗎,這蘇州城裡有一座臨江閣,號稱上官世家的聚寶盆,樓里歌舞昇平,詩酒茶會,好不熱鬧!更要緊的是,昨日我聽說今日樓外……」

忘塵抿了一下嘴,柔聲打斷道:「可是,師父不是讓我們送書信到青城嗎?若是為著貪玩,誤了日子,那可就不大好了。」

「呵,師父她老人家又不是不了解我!這次她既放心派我們下山,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書信,無非是想我們多歷練歷練罷了!」莫念朝忘塵靠了靠,眉飛色舞地說了起來,「我們逗留一兩日不礙事的!正好領會領會佛經里的俗世凡塵,反正這些繁華都是過眼雲煙咯,過一過眼也沒什麼打緊的!」

「還是不要了吧!」忘塵搖搖頭,捂了捂胸口,「師姐,我心頭慌得很。」

「有師姐在,你慌什麼?」

忘塵避開師姐的目光,將頭往懷裡埋了埋,聲音細弱如蚊:「我不知道。」

莫念瞧住忘塵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蹙眉思索,試探道:「輕塵,你該不會……還在生師姐的氣吧?昨晚我不是故意的……」

忘塵抬起頭,瞪著無辜的雙眼,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我怎麼會生師姐的氣呢。」

莫念嘆了一口氣,轉身朝床邊走去:「我看呀,你定是惱了我!嫌我胡鬧,再不要和我一處玩了!」說著,就要拾起床邊的包袱。

忘塵連連上前按住包袱:「師姐你誤會了,不是這樣的。」

「想來也是我不對。雖然,入無葉庵是出於父母的捨棄而並非自願,可是,既被師父削去三千青絲,就應落去一世痴狂。」莫念的手輕輕攀上自己十六歲的臉,聲音無比哀怨,「就算披著這麼一張鮮活嬌嫩的皮,也該窩進一顆古井般的心,像無葉庵那顆古柏的樹皮,波瀾不驚地伴著青燈古佛一日日蒼老,一片片剝落……」

忘塵看著師姐那張姣好的面容,如紅蓮般美艷,又如觀音般聖潔。

哎,可是,這樣出塵的一個人,偏偏懷著一顆入世的心。

「好啦,師姐。」忘塵不忍聽著師姐再說下去,伸出食指,柔聲勸慰道:「一日,再逗留一日,好嗎?」

莫念的臉慢慢轉了過來,瞧住忘塵,伸手握住忘塵的食指,定定道:「好!」說著,「噗呲」一聲便笑了出來。

「師姐,你……」

「誒誒誒,答應了可不能後悔哦!」莫念笑盈盈地走到窗邊,伸手將傘收下,「你瞧!今天可有得玩了!」

忘塵順著莫念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遠處江面遙遙飄起一葉緋紅,細細瞧來,竟是一面大旗。那大旗拿金絲綉了字,字跡被風扯著,辨不真切,陽光下,只覺微微刺眼。

「這是……」

「上官世家的擂台群英會。」莫念的眸子被那金光一點,閃閃發光,「聚天下豪傑之士,定千秋風雲之勢。」

江畔,艷陽高燃,熱風從江面襲來,捲入臨江閣的輕紗里,一層層,吹出樓里的人間百味。

那是,富賈豪紳的杯中酒,花魁名伶的鬢間花,惡棍賭徒的蠱內骰,販夫走卒的背心汗,由上至下,香里透苦,甜中帶酸。

閣外,停著一艘雕龍繪鳳的大船,船頭高昂,踏著碧波,迎著赤陽,在彩旗飄揚里,意氣風發,在刀光劍影中,耀武揚威。

船上平放著一面大鼓,鼓面以紅漆寫就一個大大的武字,正是上官世家的擂台。

各路英雄挑戰之前,需得在岸邊鳴鼓示意,然後踏著一根名為「江湖引」的紅繩,以輕功飛躍十米高船,方得進入此擂台比武。

此次比武四不限,不限武器,不限門派,不限人數,不限生死。

忘塵隨著師姐一路順著鼓聲擠過熙攘的人群,還未在江畔站定,眼前便閃過一道青光,是飛落的一把大刀,緊接著,一名刀客也跟著從船上的擂台被踢了下來。「咚咚」兩聲掉到江里,和著鮮血的水花濺到忘塵的衣襟,驚得她退後了一步。

「好!」

臨江閣里爆發出震天的叫好聲,和著口哨與嬉笑,惹得江面沸騰起來。

「『開山笑面虎』果然名不虛傳!一連勝了五場!」

「人家可是去年的擂主!」

「錯了!錯了!是今年的!」

「哈哈哈!」一個雄渾的男聲從天空傳來,將喧囂壓了下去,「還有哪個不知死活的上來?」

忘塵抬眸向著聲源處看了一眼,正好對上一雙氣勢洶洶的虎目,她的目光不覺往旁一避,掃見那人手握的一把開山斧,鋒利的刀刃上竟然還掛著淌血的半根手指!

這便是「開山笑面虎」?果真如老虎一般吃人哩!

忘塵心下哆嗦,念了句阿彌陀佛,伸手拽了拽莫念的胳膊:「師姐,我們還是走吧……」

「看看,正熱鬧呢!」莫念的聲音冷冷的,像一柄寒刃,似是在譏諷,又像是在不快。可是,雖然她的眉頭微蹙,眼睛卻睜得大大的,隱隱有光浮動。忘塵瞧不出來,師姐她究竟是在興奮,還是在憤怒。

「咚、咚、咚!」

岸邊的鼓聲又響了起來,似驚雷一般,一聲聲,震得耳膜發疼。忘塵剛堵住耳朵,便覺眼前一黑,一座大山般的身影,正踏著慢步,順著紅繩,移上船去。

他每踏一步,船頭便隨之一搖,待得縱身一躍,「嘭!」踏到擂台上,江面迅疾掀起一個浪頭,猛拍到岸上。

莫念迎身向前,為忘塵避下風浪。想不到這浪花看似兇猛,拍到身上卻如春雨落下一般輕柔,莫念心中不覺輕笑,聲勢這般唬人,不過也是個外強中乾之輩。

「雲海『震天獅子錘』石猛,領教市井『開山笑面虎』李闖功夫!」

此話一出,立即引得江岸齊聲喝彩,雲海天心世家與市井千門世家江湖恩怨由來已久,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擂台比武又關乎兩家榮辱名聲,鐵鎚對斧頭,獅子對老虎,拚死相向,定是好戲一場啊!

忘塵心中微微一驚,石猛?獅子?這不就是昨日夜裡那名武夫。

原來,昨日他與那女子說的天下,是指這三尺擂台。

「哈哈哈!」李闖仰天長笑,笑聲未畢,身子一閃,提起斧頭便劈了過去!「錚」的一聲,與鐵鎚相撞,打出一道火星!

「好!」

石猛冷哼一聲,獅子發威,鐵鎚一揚,格開斧頭,彎膝對準李闖的虎肚便是重重一擊。緊接著,飛跳而起,掄起鐵鎚便朝老虎頭上砸去!老虎一個後縱躲了過去,鐵鎚「砰」地砸在鼓面上,江面猛地一震,船身劇烈地晃動起來。

餘震未消之際,獅子復又彈起,朝著老虎撲了過去。

「好!」

忘塵望著擂台之上的道道寒光,聽著耳邊的陣陣狂喊,心驚肉跳之餘生出不解,兩廂廝殺,生死搏鬥,竟是這般值得人高興歡呼的嗎?

只聽「哎喲」一聲,那名叫李闖的老虎已經中錘倒地!

李闖捂著染血的胸口,扯著青紫交加的臉,呵呵堆笑道:「石兄武藝高強,小弟甘拜下風……」一面笑,一面不住地往後退,似乎意圖伸手去夠那掉落的開山斧。

「甘拜下風?」石猛掂著手中的鐵鎚,一步步朝李闖走去,輕輕地踩在李闖的手上,「你倒是拜啊!你若拜拜,你爺爺我興許饒你一條狗命?」

「拜啊!」石猛的腳又用力一分,十指連心,李闖疼得叫了出來。

忘塵不由得為李闖暗暗捏把汗,心中暗暗祈禱,拜吧,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哼!大丈夫能屈能伸,這點委屈都受不得嗎?」出聲的是莫念,「千門世家都是這般輸不起嗎?」

此話一出,立即得到江岸的呼應。

「對啊,拜吧!」

「願賭服輸,你就拜吧!」

「拜一個!拜一個!」

這些聲音中,有勸慰,更多的,卻是嘲弄。

「好!拜!我拜!」李闖咬著牙慢慢地爬起來,朝石猛拜了一拜,緩緩站起身來。

「很好!」石猛抬手擦了一下唇邊血跡,裂開森森白齒,冷笑一聲,忽然,猛地跳起,掄起鐵鎚,連翻數下,「咔」地一聲,將老虎頭砸得稀爛!

「好!」

「阿彌陀佛!」忘塵閉下眼睛,不忍再看。

仇怨已深,何苦再生事端?

輸贏既定,何必徒增殺戮?

江面的水又被血染紅了,一層層的擴散,像一朵開得極盛的紅蓮,風一吹,也就謝了。

「咚!」

鼓聲又起,忘塵不想再見著血腥,拉了師姐便欲走,手伸出去,觸碰到絲線繁複的紋路,不由得抬頭一望,瞧著一柄月白紙扇。扇面上寥寥數筆,是一塘夜雨殘荷。

忘塵的目光頓了一頓,不知怎的,這水墨,透著幾分似曾相識。

忘塵正瞧得出神,紙扇輕輕一落,現出一雙瑩亮的星目,朝著忘塵微微一彎:「小師傅,這麼巧,我們又見面了。」

哎呀呀,是昨日送傘的少年!

忘塵心中一顫,即刻縮回手,低下頭往別處躲去。

「怎麼?又嚇到你啦?」

忘塵搖搖頭,退後一步:「我、我找師姐。」

「你師姐?」少年將紙扇輕輕一合,朝江面一指,「是那一位嗎?」

忘塵猛一抬頭,順著紙扇的方向望去,瞧見擂台之上的身影,不由得驚呼一聲:「師姐!」

莫念昂著頭立在船頭,風將她的袖袍兜起,吹出手中握著的紅花棍,驕陽之下,盛開如火。

石猛將鐵鎚一揚,落上肩頭:「來著何人,報上名來?」

「習武之人,不興虛名,獅子老虎的嚇唬人。」莫念輕輕一躍,落到擂台鼓面,「小尼姑,莫念是也。」

說著,左右手輕輕一轉,一雙紅花棍脆響一聲交握在胸前。

「尼姑?」石猛仰天一笑,「一個小尼姑,不好好獃在庵里念經,跑到擂台之上來湊什麼熱鬧?」

「你問我,我也想問問你。」莫念輕哼一聲,「一頭石獅子,不好好蹲在府門看家,跑到擂台之上來稱什麼英雄?」

此言一出,江岸登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你……」石猛十指一緊,將鐵鎚從肩上卸下,「小尼姑,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剛剛打敗的可是上一屆的霸主!你識相點,趕緊給老子滾蛋!我石猛堂堂七尺男兒,怎能與你等婦道人家比武?」

「怎麼……嫌我不夠格?」莫念定定地望著石猛,「還是……你怕輸?」

「笑話!」石猛冷哼一聲,掂了掂手裡的鐵鎚,「我石猛,上入雲海起滄瀾,下闖綠林震九州,什麼武林高手沒見過,豈會怕你這弱質女流?」

「很好!」莫念秀眉一揚,紅花棍直指石猛,「我莫念,上從諸佛求真法,下化迷徒出苦津,什麼妖魔鬼怪沒見過,便來降服你這無知孽畜!」

「拿命來!」石猛心中一狠,一個箭步上前,舉錘橫掃,來勢凜冽,似雷霆萬鈞,無堅不摧。

忘塵緊緊盯著那鐵鎚,這石猛果然人如其名,一出手,便是「一錘定音」這等猛招,不由得暗自捏緊了拳頭,朝船上喊道:「師姐!當心!」

莫念微微一笑,不急不慌,待錘至胸前,紅花棍交十往上一壓,翻身躍起,棍子在空中一合,回敬一招「飛鴻踏雪」,直擊石猛後背,優美流暢,如流星劃空,來去無蹤。

石猛背部吃疼,向前踉蹌兩步,才以鐵鎚杵地,止住頹勢。

「吁!」

江岸響起一片噓聲,臨江閣里卻叫嚷起來。

「誒,獅子,你行不行啊!」

「哎喲喲,連個尼姑都打不過!」

「我看,還是回雲海,看門去吧!」

「哈哈哈……」

「閉嘴!」石猛怒喝一聲,反身向後一縱,期身向前,鐵鎚狂落如石,密密地朝莫念壓來,當是獅子開口,威震八方!

莫念面色一沉,雙棍急轉如花,左虛右實,一攻一防,死死地夾擊著鐵鎚,猛一外推,卻是鳳凰來儀,大安天下!

石猛後坐到底,咚咚咚,在鼓上連翻幾個跟頭,膝蓋一跪,「哇」地一口,吐出鮮血。

「喲!」江岸發出一聲驚嘆,夾雜著惋惜與嘲諷。

臨江閣里傳出銅板敲擊著銀錠的嘈雜聲響,那是嘩啦啦的賭注,如歌女的笑聲,一般清脆,同樣冰冷。

莫念上前一步,紅花棍直指石猛的腦袋:「你輸了。」

「輸?」石猛突然抬頭,抓住莫念的紅花棍,用力一帶,昂首猛地朝莫念額頭撞去,定要撞個頭破血流,粉身碎骨!

「中!」莫念食指遞出,前傾的身子微微一轉,寬大的袖袍似花瓣般自石猛眼前輕輕掠過。

石猛穴道被封,身子僵直地朝船邊直飛而去,眼看著便要破欄入江,眼前一道紅光閃過,一根紅花棍急急地攔在他的腰間,險險救下他一命!

「有點意思!」忘塵身旁那少年紙扇輕搖,笑道,「千金萬銀,浴血相拼,紅花一笑,白玉觀音。」

忘塵輕輕地「噓」了一聲,示意少年噤聲。擂台上的局勢千變萬化,稍不留神便有生命之憂,她必須替師姐牢牢盯著,可不能被其他聲音分了心神。

莫念徑直走上前去,拔下紅花棍,解開石猛的穴道。

「你們這些人,空懷一身武藝,卻無半點慈悲,既不肯保家衛國,也不願扶弱濟貧,為了一己私利,成日價和自家兄弟殺來殺去,枉稱什麼英雄好漢?」

石猛眸中的光陡然一跳,滅了下去,大山般的身子似軟泥一樣癱在地上,他的頭聳拉下去,輕輕嘆道:「是在下輸了!」

忘塵的心隨著這聲嘆息緩緩一落,一直緊握著綠藤鞭的手,才終於,微微一松,滾落,一掌冷汗。她穩穩心神,仰頭喚道:「師姐,快些下來吧!」

莫念朝忘塵點點頭,正欲邁步,石猛卻突然叫住了她。

「莫念師父,我和你不一樣,我,沒得選的。」

「什麼意思?」

「我不過是人家養的一匹猛獸,要麼殺人,要麼被殺。」石猛慢慢站起身來,望向臨江閣的方向,「莫念師父,上台容易下台難,你,好好保重!」說著,身子一翻,仿若泥石之流,墜入奔涌的大江。

莫念眉睫一顫,向後退了一步。

「喲!」江面頓時起了波瀾,狂呼了起來,「又死一個!」

「瞧見沒瞧見沒,這個水花比剛才的還大!」

「嘖,這尼姑就是好啊,拋拋媚眼,自個就滾到水裡啦!」

忘塵漲紅著臉,朝身後的看客辯道:「施主,你怎可這般胡言亂語!」

「喲喲喲,這個小尼姑還挺辣……」剛一張口,便覺嗓子被扇柄一抵,再也說不出話來。

忘塵只覺臉邊一陣清風拂過,周遭頃刻之間便靜了下來。她不願再做糾纏,回頭擔憂地瞧著莫念,莫念卻只顧著望著翻湧不止的江面,怔怔出神。

忘塵知曉莫念心中的難過,師姐她定然想不明白,她明明是想救人,怎麼反倒害死了人?她的話句句肺腑,怎麼反倒變成了咄咄逼人?不過一場比武,輸就那麼難捱,死就這般容易?

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些人倒好,哪怕斷送畢生修為也要殺人一命。

開始殺別人,最後殺自己。

不肯饒恕別人,亦不肯放過自己。

這石猛,昨夜還信誓旦旦哄美人無憂,今朝便命喪黃泉唬豪名千秋。飽暖思淫慾,功敗起死心,這種人,是紙糊的獅子,全靠一層薄皮撐著,師姐的紅棍如火,燒掉了他的面子,燒起了他的死要面子!

忘塵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師姐她,空懷一顆憫世心,奈何世間已無可憐人。

「哈哈哈!」莫念突然發狂一般笑了起來,「咚」地一聲跳回擂台,持棍指天,「小尼姑今個也算開了眼了!轟隆隆的鼓聲捶,嘩啦啦的金銀貴,瞧熱鬧的,不怕事大嘴兒碎,打擂台的,只圖名響命全毀,道什麼天下豪傑群英會,不過是,世間懦夫小人堆!」說著,紅棍飛出,哐哐幾聲,將周遭插著的彩旗全部打掉。

「怕只怕千秋風雲覆東水,去你的描金大旗迎南飛!」緊接著,飛身躍起,扯著船頭那面繪金大旗,「嘩」地一聲從天撕裂!

片片碎旗,在陽光下躍動,像碩大的飛蛾,扇動著撲火的慾望。

莫念目光如炬,盯著被風吹皺的絲綢,暗暗發誓,她定要將這世間的害人旗,一火一面,灰飛煙滅,到那時方稱了心腸!

突然,空氣中划過一聲利響,一道寒光,穿過落旗飛揚,朝著莫念,射了過來!

箭勢凜冽,間不容髮,瞬間刺透到了莫念眼前!

莫念無處可避,只得微微昂首,避開眼球,冒著毀容的風險,硬受下這一箭!

莫念只覺腮邊一冷,聽得「噹啷」一聲,箭尖突然一轉,直直地插到船頭!

「師姐!」

莫念被這聲呼喚叫得回過神來,只見忘塵收了綠藤鞭,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臉上濕漉漉的全是水,也不知是汗還是淚。

「師姐!你沒事吧?傷著沒啊?」

莫念輕輕搖頭,將忘塵護到身後,一腳踏在落旗之上,怒目瞪向江岸:「剛剛是誰暗箭傷人!」

「呵呵呵!」臨江閣的輕紗中傳出一聲嬌媚婉轉的女音,「莫念師父,您好歹也是出家人,這感化人心沒感化上,下不了台,也犯不上拆台啊!上官家做的可是小本生意,你攪了我看客的興緻,這不存心和小女子為難嗎?」

忘塵聽著這似笑非笑的聲音,心中微微一涼,是昨夜那位撥琴的女子。她回想起昨夜的對話,心中明白過來,原來一切早有安排!

什麼兒女情話,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這女子,就一直在樓里看著,看著她所謂的情郎一個個死去,像看一出極熱鬧的戲!

人命啊,對她來說,不過只是小本生意!

「我拆的就是你的台!」莫念冷哼一聲,棍指樓閣,「你這擂台,打著『聚天下豪傑之士,定千秋風雲之勢』的旗號,幹得卻是『聚天下烏合之眾,興東宋世家之爭』的勾當!其心之險,令人膽寒!」

「莫念師父的話,我可聽不大懂。」上官銀臨的紅唇在青紗之後微微啟合,「這習武的,寸招必奪,這經商的,寸金必爭!旗號也好,勾當也罷,說到底都是各取所需而已,您又何必較真呢?」

「我較真!人命關天,怎可不認真!」

「呵,我不過設一個擂台罷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哪裡是我一個弱女子能左右的呢?」

莫念十指慢慢攥緊:「你左右不了,那我便替你左右!」

「莫念師父,看樣子,您是定要管這閑事了!可是……您憑什麼認為您能左右得了呢?」上官銀臨不覺一聲輕笑,「就憑……你手裡的兩根破木棍?」

忘塵上前一步,鼓著紅撲撲的腮幫:「還、還有我……」

「哦,再加一根爛草繩。」上官銀臨輕輕一訕,聲音陡轉冷寒,「您說,它們抵得了多少箭?」

臨江閣上有腳步跑動的聲響,整齊劃一,響徹樓閣。

「百箭?」

頂閣數十扇窗戶打開,駕上勁弩,對準江面。

「還是萬箭!」

閣樓窗戶大開,萬箭齊發,亂雨一般密密地射了下來!

「忘塵,當心!」

「是!」

莫念與忘塵以背相抵,莫念雙棍齊轉如盾,忘塵綠藤飛繞如傘,初時箭雨淅淅瀝瀝還可抵擋,頃刻之間便大了起來,越來越急!

莫念與忘塵的身影交替在箭林里穿梭,紅光綠影,盛開若荷,暴雨成災,葉落花殘。

慌忙之中,忘塵的綠藤不小心又絆倒腳,踉蹌一步,莫念步子跟著往後一退,這一退,棍子現出縫隙,立馬有箭穿了過來,在緇衣上划出一道血痕。

「師姐!」

忘塵眉頭一蹙,她倆體力有限,師姐還要照料她,若是只守不攻,這般斗下去,遲早會被萬箭穿心!

忘塵藤鞭一抖,將箭盪開,轉到莫念跟前,眼色飛到鼓面,咬牙點頭。

莫念眸子一亮,心領神會,贊了句「好丫頭」,旋身避到忘塵之後。

忘塵憋足真氣,鞭游如龍,全身貫注地掃開飛箭,為師姐守出一道屏障。

「咚!」地一聲響,忘塵背後立上了一個大大的「武」字,竟是莫念兩棍合用,將擂台鼓面給撬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

莫念掉轉雙棍,在鼓上敲了起來,鼓聲盪處,箭勢轉緩!

忘塵眸色一沉,踏著鼓點,身形在鼓身周圍輕轉,綠藤伴著節拍飛揚,引著亂箭隨藤而上,如田田荷葉,將雨化珠。

雨漸落漸小,葉越開越盛。

「咚!」

忘塵單足點鼓,指尖一停,已合百箭為一!

莫念自鼓身後騰飛而起,紅棍交十,壓藤而上,運足真氣猛一用力,推著百箭似蓮一般朝著臨江閣綻放回去!

好一個,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砰砰砰」臨江閣關窗聲不止,哎喲之聲不絕於耳,頃刻之間,箭雨便停了下來。

忘塵捂住胸口,喉頭一甜便要吐出血來,她的目光掃到師姐蒼白的側臉,咬咬唇,將血咽了下去。

這個招式,起初不過是無葉庵里洒掃塵除的功課。每當秋滿無葉庵,莫念負責敲落寒霜漫漫的滿樹枯葉,不損樹榦,不折枝椏;忘塵則需要接住蕭蕭而下的無邊落木,不沾地面,不惹塵埃。長此以往,漸生雅意,漸通武藝。

只是此法,本就極其耗費心神,這般情急之下突然使出用以御箭,必得折損大量內力!

「師姐,你沒事吧?」

莫念無力地抬了抬臂,推著忘塵:「走!快走!」

「呵!」樓里傳出一聲輕笑,一扇窗緩緩推開,「現在想走?會不會太晚了?」

「各位英雄好漢聽令,我出十兩黃金,買……」話音未畢,江岸刀劍聲響,船下已閃耀青光一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萬箭已是難敵,如何還能再擋萬夫?

忘塵心中重重一嘆,她和師姐怕是遇到死劫了!

忘塵輕輕在莫念脈上一推,封住她的大穴,悄悄將書信從胸中扯下,塞入莫念的袖子。

書信的紙張薄如刀刃,輕輕掠過,火辣辣的,似割在心上。

她轉過頭,偷偷抹了一下眼淚,握著綠藤,緩緩站起身來,擋在虛弱的莫念之前。

無論如何,要為師姐殺出一條血路!

莫念的安危,斷不容失!

上官銀臨的命令緩緩道來:「買、買我上官銀臨自己的頭顱……」說到末尾,那語音不自覺的顫慄起來。

江岸俱是一驚,齊齊向臨江閣望去。

忘塵詫異不已,也朝臨江閣的那扇窗戶望去,那窗戶在風中微微開合,依稀見著幾抹水墨縹緲,是那月白扇子一角。

忘塵心神不由得微微一盪,生出感激,感激之中,又生出幾分佩服,擒賊先擒王,那少年真是高明!

「占底樓者,得金銀;攻中樓者,享美人!」上官銀臨的聲音閃爍著從窗戶里飄出,「誰、誰能上得頂樓,打敗我上官銀臨,誰、誰就是臨江閣的新、新主人!」話音剛落,頂樓的窗戶被風吹開,嘩嘩飄出上官家的銀票,躍動在驕陽下,像是六月的飛雪,見光,則化。

人群沉寂了幾秒,突然之間,爆發出刀劍聲響,臨江閣里風雲大變!

忘塵覺著一陣清風拂過,身子微微一晃,她腳下的船竟然動了起來,離著江岸的嘈雜,越飄越遠。

待忘塵回過頭時,身邊已落了一位少年,扇暈紅蓮,衣染血梅。

日落時分,殘破的船在江岸停了下來。

忘塵為莫念掖好被子,才從船艙上到甲板上來。

甲板上殘留著支支亂箭,像是無葉庵外春深的野草,自我狂歡,無人來賞,開得熱鬧又寂寞。

姬夜白就立在那荒草萋萋的盡頭,他的衣襟被風吹起,飄飛在空中,又被餘暉的金絲捉住,綉入滿天雲霞之中。遠遠看去,像是一幅金佛唐卡,高懸於空,遺世獨立,神聖不可侵犯。

他的影子漸漸被日光拉長,慢慢,投在忘塵腳下。

忘塵深吸一口氣,輕輕地踩在上面,穿過萬箭林立,一步步,朝姬夜白走了過去。

「阿彌陀佛!」忘塵在姬夜白身後一步之外停下,雙手合十,略施一禮,「貧尼忘塵,多謝施主救命之恩。」

「忘塵?」姬夜白回首瞧住忘塵,睫毛如羽,在夕照里扇動著金光,「別叫我施主了,叫我夜白就好。」

忘塵略一低頭,目光落在姬夜白衣角的血點上,抿了抿嘴唇道:「夜、夜白施主,你的傷可好些了?」

「哦,不過是點皮肉傷罷了。」

「可否,讓貧尼瞧瞧?」忘塵的聲音不覺弱了下去,「我呀,武功一般,倒是這醫術,還不賴。」

姬夜白不動聲色地將手背到身後,笑道:「沒事兒,只是被絲弦劃傷了而已。」

「我瞧瞧。」忘塵聲音雖然細弱如蚊,但是手已經不由分說地將姬夜白的袖子抓了過來。

她指尖捉住衣角,剛掀開一角,不由得輕輕地「呀」了一聲!

姬夜白的胳膊上現出道道血痕,又細又密,像是一張紅色的蜘蛛網。

悄無聲息地,網住了她的心。

「這還叫沒事!」忘塵取出袖中的藥瓶,再不顧男女之嫌,只管抓住姬夜白的胳膊,一點點上藥,「你好好一個公子,這手要是廢了……」說著,不免帶了哭腔。

「廢了我就出家當和尚。」

「快別說胡話罷!」忘塵細細地將姬夜白兩隻的手臂包紮好,「念經的,都是些苦命人!若非紅塵之中無法容身,若非世間萬事無可奈何,誰又會去求佛祖的庇佑呢?」她跟師姐還不一樣,師姐至少還有過父母,而她,是被野狗攆到山上去的。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天地之大,最後只有佛堂收留了她。

忘塵嘆口氣,慢慢將姬夜白的袖子放下。

姬夜白獃獃地盯著忘塵,她有那麼白凈的一張臉,那麼清澈的一雙眸,不過十六年歲,眼底微微晃動著的,卻是六十載的無奈與孤寂。

姬夜白心中微微一動,他分不清那是憐惜,還是敬仰。

忘塵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只盼你的手快些好起來,若是、若是……」說著,眼底的光便要泛濫起來。

「好啦,好啦!你看,沒事兒。」姬夜白扇子微搖,被劃成布條的袖擺跟著在風中簌簌作響,他垂眸掃了一眼,笑道,「只是,可惜了這件衣服。」

忘塵瞧著姬夜白的這幅狼狽樣兒,止了淚,跟著輕輕一笑:「神仙可都是這般風度翩翩哩!」

「哦,是嗎?」姬夜白袖子向後一甩,朝忘塵靠近一分,「你說的神仙可是叫濟公?」

忘塵略微偏頭,睜大眼睛糾正道:「是活佛。」

姬夜白聳聳肩道:「搞半天,還是濟公。」

「我是說,你是我、我和師姐的活佛,若是沒了你……」忘塵搖搖頭,聲音不覺弱了下去,「總之,是我和師姐連累了你。」她與夜白施主不過萍水相逢,昨夜承了他的傘還未還,今日又禍及他一身傷,忘塵心裡又是歉疚又是感激,不知該如何報答這份恩情厚誼。

「什麼連累不連累的,我本來也看不慣上官家那股子猖狂勁兒,和你們挫一挫他們的銳氣正好!」姬夜白回想起上官世家的勾當,袖袍中的十指不自覺地攥擁成拳。

近年來,上官世家日益壯大,野心也越來越大,這隻做生意的手,竟然不知不覺伸向了五湖。

數月前,雲海天心世家劫了五湖姬世家的商船,盜走黃金千兩。

姬夜白奉父親之命上雲海討說法,他質問雲海,明明與五湖早前有過盟約,怎可背信棄義,行此偷盜之事!天心世家大呼冤枉,當即調出船隻往來的記錄,請姬夜白一一甄別。姬夜白細細翻閱,大小船隻皆記錄在案,唯有一船在當日駛出多日未曾返航。用船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震天獅子錘」石猛!

姬夜白一路追查他到蘇州,才知這幕後黑手竟是上官世家!姬夜白雖然氣結,可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只能在蘇州城內等待時機。

若不是昨夜瞧見忘塵的彷徨,若不是今日見著兩位師父的慈悲,若不是為了救下這份兒世間難得一見的純凈,他也不知有沒有這個膽識,冒險衝上機關重重的臨江閣。

千金散便散了,可是這份兒正氣,得留在人間!

「心有鋒芒,銳氣如何能挫?」忘塵的目光轉到腳旁一根斷箭之上,輕輕嘆道,「只要習武之人的心不平靜,這江湖便無法平靜。」

姬夜白被忘塵的感慨喚回思緒,不免微微一笑:「你倒是看得很通透!」

「算不上多明白,不過是多敲了幾天木魚,多念了幾本經書罷了。」

「只可惜,他們不聽佛經,那太慈悲。」姬夜白呵呵一笑道,「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他們,只聽強者的話。」

忘塵的眉頭微蹙,憂道:「強中自有強中手,要想普度眾生,只怕是難得很吶!」

姬夜白眸子一亮,將頭一揚:「那便成為強中手!」

忘塵怔怔地望著那張絕世的側顏,眉睫一顫,不覺莞爾,由衷贊道:「你和我師姐,真像。」他們都這般心懷天下,鬥志昂揚。他們光芒四射,是神壇上尊尊玉面金身的菩薩。

不像她,只是佛堂里一個平凡虔誠的尼姑。

「是嗎?」姬夜白不覺朝船艙望了望,想起擂台之上的颯爽英姿,感慨道,「你師姐可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啊!」

「我師姐自然是厲害的。」忘塵瞧住姬夜白,「你,也一樣。」

「哎!可是江湖險惡,再上乘的武功,不過也只是最下乘的厲害。」姬夜白望了一眼胳膊,輕輕一笑,搖頭晃道,「上兵伐謀,攻敵為下,攻心為上。」

「攻心為上?」忘塵垂眸瞧著滿船狼藉,不置可否道,「你是說……上官銀臨?」

「你以為,她能從上官世家的一眾歌女中脫穎而出,獲得世家賜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靠的是

什麼?」

忘塵念及昨晚的窗前夜話,憶起今日石猛的死去,眉頭一蹙,不願再細想下去:「拿感情來做謀略,也算不得多高明。高處不勝寒,一個人的風景,再壯闊美麗,又有什麼意思呢?」

「是沒什麼意思。」姬夜白聳聳肩道,「只不過古往今來,這美色與柔弱向來都是女人最鋒利的劍,若是……」

「夜白施主,這世上的武器可不止『劍』這一種!十八般武器,就有十八種活法。」忘塵柔聲打斷道,「她的道與我的不同。」

「紅棍無鋒,綠鞭無蹤。」姬夜白微微一笑,正言道,「所以,你與師姐,才特別值得敬佩!」

「沒什麼好敬佩的,不過是佛經教於我們的慈悲與純粹,可惜,並沒有太大的用處。你瞧,輕而易舉便會被現實劃得傷痕纍纍。」忘塵嘆口氣,繼續說道,「不過,我與師姐本就方外之人,無親無故,無牽無掛,受點傷倒算不得什麼。可是你不一樣,你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公子,此番連累了你,我很是過意不去。」

「這是哪裡的話。」姬夜白雙手合十,朝著忘塵回行了一禮,虔誠道,「遇上觀音菩薩,是我的造化。」

忘塵微微一怔,退後一步,朝頭轉向一邊:「夜白施主,你莫要折煞我了罷!師姐是玉觀音,我,只是泥菩薩。」師姐武藝高強,自然可以站在高台之上沖著惡勢力叫喧揮棍,而她,只能躲在師姐的光芒下,多念幾句阿彌陀佛罷了。

忘塵緩緩低下頭,咬著微微泛白的嘴唇,輕輕道:「師姐她,和我不一樣。」她沒有救世濟民的能力,也沒有普度眾生的宏願,她只想老老實實地吃齋念佛,竭盡全力地守住一絲兒生命的餘溫。

「是不一樣。」姬夜白定定地瞧住忘塵,「你師姐至少對自己的實力深有把握,才敢上擂台奮勇相鬥,可你明知自己武藝不精,卻還要入箭林以死相拼。」莫念是勇者無畏,而忘塵與他一樣,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我、我只是想保護師姐。」

「所以……」姬夜白輕輕一笑,眉眼溫柔如水,「你師姐,只是一名武者,而你,才是真正的菩薩。」

忘塵微微一怔,旋即搖搖頭,良久,才嘆道:「泥菩薩罷了。」

「那……」姬夜白突然想到什麼,將頭一偏,「菩薩你過河嗎?」

忘塵不解地望著姬夜白:「怎麼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這般問,不會是來嬉笑她罷。

姬夜白笑了笑:「你要過河,我便來渡你。」若你要保護師姐,那我便來守護你。

忘塵心中一動,轉過身去,臉微微一紅,飄上一抹天邊雲彩。

「真的。」姬夜白以為忘塵不信,認真道,「我有船的,就在五湖!」

忘塵望向暮色漸沉的天際,唇邊虛浮起幾分笑意,甜蜜又苦澀:「你渡不了的。」

她的手輕輕落在小腹之上,那裡隱隱有陣痛傳來,她知道,那是金色曼荼羅在凋零。

夜裡,蘇州城內又下起了雨。

忘塵撐著一把油紙傘,慢慢地走在雨中,她喜歡聽這雨聲,滴滴答答,是生命的更漏,一聲弱似一聲。

佛祖對她還算不錯,臨別還賜她一場雨。

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可她騙了姬夜白。

她說,師姐內力衰弱,危在旦夕,需要儘快回青城,而她,也得即刻起身上無葉庵送一封書信。師命不可違,師姐的命也必須得救。

她求他,渡師姐上青城。

姬夜白在甲板上沉吟半響,終於,放下她,載著師姐走了。

「忘塵。」姬夜白追到船頭喚道。

忘塵停下腳步:「怎麼了?」

姬夜白對著岸邊喊道:「一天之後,我再回來接你。」

忘塵心中嘆道,青城遠在千里,船隻又不是飛天金魚,如何能一日千里?

這一去,只怕相見無期。

這一天,便是一世。

「好。」忘塵抬起頭,笑著朝他揮了揮手,「我等你。」如若有來世,她便等他。不入佛門,不作矜持,留好三千青絲,守住一晌貪歡。

船「啊嗚——」一聲,騰起巨大的水霧,迷離了眼,像是昨夜相逢的那場雨,匆匆而過,帶起思念的風,乍暖還寒。

她不會告訴姬夜白,她偷偷調換了地點與人物,無葉庵是出發地,青城才是目的地,信在莫念師姐的袖中,危在旦夕的其實是她!

去與回,生與死,本就只有一念之差。

一開始,受傷的的確是師姐,而且,莫念的內力遠比忘塵想像的傷得更重。佛教中人,修行到一定階段,人體便會生出金色曼荼羅,此金花只可武者自身內視,外人本是瞧不見的。師姐自以為瞞得過她,可師姐哪裡知道,忘塵其實是可以透過自己的金花窺見她的枯榮。

師姐更不會知道,那封書信一旦到了青城,她莫念,便再也出不了青城山。除非她,通過一年年的青城選拔,修鍊成最強武者。

而這一切,都是師父的安排。

早在一開始,師父便選了忘塵,讓她跟在莫念身邊,飲同樣的井水,修一樣的內功,為的便是必要之時渡功給師姐,救師姐於危難之際。

因為師姐,是百年難遇的女武者,是普度眾生的活觀音,是無葉庵,未來的住持。

青城路漫漫,莫念的安危,斷不容失!

忘塵一點也不冤師父,相反她很感恩師父。師父給了她一口飽飯,給了她一個好師姐。

這些年,忘塵用心學武,潛心醫術,可惜她實在不是習武的料,師父讓她協助師姐,到頭來卻是師姐處處照顧她。

她很慶幸,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可以渡功給師姐的人。她們的金花,似一藕生出來的花葉,紅蓮,花開燦爛,綠荷,葉落無聲。

蓮葉田田為誰開?為花開。

她不是不怕死,可是死劫一起,總該有人應劫。

她終於,可以報恩了!

忘塵停下腳步,抬頭望了一眼油紙傘,傘面新荷,盛開如昨。

多麼好看的一葉荷啊,只可惜,他送她的傘,打開了她前世的情絲,卻避不了她今生的風雨。

忘塵收了傘,將傘在胸前抱了抱,輕輕地,放在她和姬夜白初見時的那扇小窗窗底。

遇上姬夜白,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善緣。

只是,這緣分,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她抖出一根綠藤鞭,昂首,踏入夜雨,頭也不回地,朝臨江閣走去。

師姐一向待她很好,若她死了,師姐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有人需要為她的離去負責,不能是師父,只能是上官世家。

她要用這幽幽綠藤,編出一個更大的謊言,編出師姐的後顧無憂,編出師姐的前程似錦。

曙光初現,照到臨江閣破敗的匾額,將陰影投到姬夜白身上。

忘塵隨著昨夜的那場雨消失不見了。

有人說,她被臨江閣的人抓去害了。

有人說,世間本沒有這樣一個尼姑。

姬夜白翻了整個臨江閣,依然沒有尋到她的蹤跡,只在小巷的一角發現了一把油紙傘。

他輕輕將傘打開,掉落一本《無葉經》,是忘塵寫的醫書。

姬夜白怔怔的捧著書頁,她曾說過,待他從青城回來,她要報答他,這,便是她留給他的嗎?

小巷裡起了風,嘩嘩將書頁吹到最末,現出幾行小字。

「不愛菩提樹,

似被前緣誤。

葉落花開自有時,

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

莫問奴歸處。」

姬夜白盯著那小小的字體,心中微微顫動,莫問奴歸處,她叫他,不要尋她。

姬夜白靜默良久,才收了傘,登上船,往五湖的方向開去。

自那以後,每年的六月,暴雨過後,江湖都會出現一道奇景。

青城山上,紅光滿天,彩霞怒放如朵朵紅蓮。

五湖之中,綠意盈盈,碧波蕩漾是片片荷葉。

有人說,紅雲過處,荷葉深處,偶有木魚聲飄來。

有人說,念經的,都是些苦命的人。

-END-

Sunasty

世 界

沉舟看東宋:

東宋的無尾箭可以刺透俗世的平靜

沒人可以抗拒東宋的魅力

東宋武俠不同於一般江湖

不止是刀光劍影風雲詭譎

更有茶米油鹽採菊東籬

它由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組成

是當今社會的在琴棋書畫里的剪影

既入世,亦出塵。

沉舟寫東宋:

忙裡偷閒念出這一段經,文中的忘塵不是天之驕子,只是一個苦命的尼姑,虔誠供養心中佛,成就了日後東宋世界的兩位傳奇人物。奈何,生劫易渡,情劫難渡。並非菩薩才慈悲,只要慈悲便成佛。此文算是《溫柔一刀》的前傳,是姬夜白成長的啟蒙,五湖半隱江湖的開端。

-宋納思地-

世界·女武者

致謝

文章作者沉舟

圖片來自網路,僅作示意,版權歸屬版權方。

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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