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達：為什麼要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觀點和方法傳承和發展傳統文化

國際儒聯自1994年成立伊始，就設立了學術顧問制度。2014年第五屆會員大會後，又設立了榮譽顧問制度；同時，在第五屆國際儒聯執行機構中，專設了顧問聯絡委員會，負責同顧問們的聯繫、溝通工作。這些顧問們，來自中國和世界多個國家，他們大都是國際社會中用力甚勤的飽學之士。設立顧問和榮譽顧問，目的是為了藉助他們的學識、智慧和經驗，推進儒學和其他國際學術文化的研究、傳播與應用，推進不同文明的互學互鑒。

為了聽取顧問們對儒聯工作的意見和建議，以及他們在推進儒學文化的研究、傳播、普及、應用和世界不同文明交流互鑒等問題上的高見，顧問聯絡委員會主任曹鳳泉和幾位委員帶領辦公室有關人員，陸續採訪了一些中國籍顧問，並整理成文。這些採訪文章涉及到對儒學文化和世界不同文明交流互鑒若干重大問題的認識和理解，其中不乏真知灼見。近期我們已經刊發了對方克立、許抗生教授的採訪紀要，今天刊發對陳先達教授的採訪紀要，供讀者們研究參考。

陳先達，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

01.弘揚傳統文化要與時俱進

中國當代社會結構與家庭結構發生了很大變化，因此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仍然是我們研究儒學的基本方法。即使是儒學中的精彩的東西，由於時代不同，也必須經過創造性發展和轉化，而不是簡單地拿來就能用的。例如，孝，兒女要孝敬父母，這是天經地義的。可是如何才算孝，孝的內容和方式肯定不能千古不變。我們不可能再用儒家對孝的具體要求的方式來要求當代人，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行不通，晨昏問安，也不可能。適用於農業社會，適用於四世同堂的家庭結構的孝道方式，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行不通。但子女要孝敬父母這是不能變的。因此儒家的孝道精神是應該繼承的，但內容和方式必然會有變化。不僅是孝，包括所謂的五常，即仁義禮智信的內容都會有新的內涵。

中國共產黨從來沒有反對中國傳統文化。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的文章、講話，都很重視傳統文化，毛澤東說：「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予總結，繼承這一份珍貴的遺產。」馬克思從來沒有反對過德國的文化遺產，相反強調德國工人階級要繼承德國的傳統文化，而且強調德國的工人階級是德國傳統文化的當然繼承者。我們也是一樣。弘揚傳統文化是應該肯定的，文化虛無主義應該反對。把老祖宗丟了不行，但是必須根據我們當代社會給予新的轉換和發展。「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的說法是不對的。孔子是歷史人物，儒家經典包括論語都是歷史文本不能變，但儒家學說可以變，可以創新。

現在有些學者倡導性本體、仁本體，這是一種學術主張，屬於學術自由。不過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看，以性和仁作為人的本體不一定科學。性和仁都是儒學重要範疇，我們應該充分研究，但不能說它是人的本體。馬克思說人的本性在其現實性上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人在什麼樣的環境下就會有什麼樣的社會本性。仁是一種如何對待人的道德要求，是處理人和人關係的一種道德規範，也是變化的，很難說是人的本性。在私有社會人而不仁的人並不少，這取決於各人在社會關係中的地位。「資本家肯定要追求利潤，工人肯定希望增加工資。」這與人性無關，而是各自的地位決定的。如果反過來某位資本家破產淪為工人，工人發財變為資本家，他們各自的思想和追求就會發生變化，儘管他們都是原來的人。

弘揚傳統文化不是固守原有的思想，要與時俱進，為傳統文化注入新的活力，促進傳統文化創造性轉換，創新性發展。既有傳統文化的母體，是源頭，又有當代文化的發展，而中國社會主義實踐則是文化發展的活水。既有源頭又有活水，這樣中國現代社會主義文化才會成為永不斷流的滾滾洪流。

02.國學不是實體性分類

針對當前許多人提議將國學設成一級學科的問題，我認為比較難。因為什麼是國學，沒有人能說清楚。有學者說，國學就是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之學。在古代，國學，沒有意識形態色彩，就是一門學問。可當西方入侵中國之後，國學往往成為維護本土文化的一種主張。既具有正當性，又具有保守性，十分複雜。現在國學熱的興起與中華民族文化復興相關聯。它既是文化自信、自尊，重視中國文化傳統，也是反對全盤西化在文化上的一種表現，而其中也會夾雜一些別的東西。我們並不反對西方文化，但我們反對全盤西化。西方文化和全盤西化是不同的。西方文化尤其是其中的優秀文化是我們應該吸取的，而全盤西方與其說是一種文化觀，不如說是一種政治觀，是涉及中國發展道路問題和中國向何處去的大問題。

國學可以是一門學問，它以中國傳統文化為研究對象，肩負著繼承和發揚中華傳統文化的任務。但國學包括各高校的國學院也只是研究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某學某說，某書某人，而不能無所不包。中國傳統文化內容極其豐富，文史哲、儒釋道法，諸子百家，醫工農技，總之，凡是歷史上存在的文化均屬於傳統文化，傳統文化是與當代相區別的一種具有歷史性的文化。我們說的國學大師，其實也是學有專長，術有專精，而不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無所不通，或精於儒，或精於小學，或精於佛學，或精於歷史、或考據，即使精於佛，也是精其中一宗一派，並非佛學全通。

國學能否成為一個獨立的一級學科，我很懷疑。研究什麼？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可我說過中國傳統文化是一個總名，是個共名，是對中國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文化的總稱。總得有具體的東西，一具體，就是或儒或道或歷史或文學或書或人，可這些在近代都已經分別納入各種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學科研究之中，這是科學發展的一個趨向。因此國學一級學科包括哪些誰也說不清。我看見不少國學班、高級國學班廣告內容，無非是講授儒家經典或道家經典，有的加上孫子兵法，花樣雖多，總離不開原來的東西，看不出現在倡導的國學和原來中國哲學講授有什麼區別。

03.開展中西馬對話都不能只在自己圈裡自說自話

當前中國哲學、馬克思哲學、西方哲學，應該加強對話，相互吸收。實際上，有些學者就是這樣做的。現在提及的「天人合一」解釋為是人與自然合一、人與人合一，人與自我合一，早已不是原始儒家的包含天命論、道德論的「天人合一」，更不是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現在的思想吸收了很多馬克思主義關於人與自然、人與人關係的觀點，也吸收了上世紀70代以來西方生態學新成就。否則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天人合一」定義為人與自然的統一併不完全符合原意，現在是已經改造過的「天人合一」。這就是發展和轉化。包括和而不同、和為貴、和合，實際上都與馬克思主義關於矛盾學說、關於辯證法的學說相貫通。

中國古代的哲學思想和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智慧是相通的。哲學智慧都是相通的，中國人講水，西方人也講水，因為水是萬物之源。馬克思主義講量變到質變，老子講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九層之台，起於壘土。就包含量和質的關係。荀子曾說：把布放到缸里去染，缸裡面是什麼顏色，布就是什麼顏色。馬克思講的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已經是理論性規律性的認識，而不是經驗性的東西，但道理有相通之處。打通中西馬，會通中西，這個任務很難。誰要是在這方面做出點成績，功莫大焉。

04.研究不能脫離歷史環境

有些學者提出創建儒學人學的理論，叫「新人學」。毫無疑問，儒學中包含豐富的人學理論，仁，就是人與人的關係。但如果不用馬克思主義觀點來研究儒家「新人學」，還是立足於人性本善基礎上構建新人學的理論體系，我是懷疑的。心性之學，無論是孟子還是陸王心學，是可愛而不可信。從人學角度說，馬克思主義關於人的學說，應該是既可信又可愛的哲學。

儒學不能取代馬克思主義作為中國共產黨人的指導思想。馬克思主義處理關係既包括內部關係，又包括外部關係。所以它既有鬥爭的方面，也有和合的方面，有和也有斗，有合也有分，這才是辯證的。

對話有個語境問題，某人說：「共產黨的哲學就是鬥爭哲學。」毛澤東說：「對，我的哲學就是鬥爭哲學。」所謂「鬥爭哲學」，就是在這個語境下說的。不能斷章取義。把毛澤東的哲學概括為鬥爭哲學是錯誤的，因為他的話是順著別人的話說的。無論是在民主革命還是抗日戰爭，最主張建立統一戰線的是毛澤東。《矛盾論》中關於對立統一關係講的很清楚，有理有利有節的鬥爭方法，兩類矛盾的學說都是辯證法的，而不是什麼鬥爭哲學。

05.絕對性與相對性的辯證法

絕對真理是指真理的客觀性，相對真理是指真理的條件性。真理包含絕對性即包含客觀性，否則就不叫真理。真理同時又是發展的，又是相對的，因為它是在一定條件下的認識，因而具有相對性。真理既是絕對的，又是相對的，也就是說，真理是客觀的，同時真理是可以發展的。這是一種意義。

第二種意義，絕對真理從人類認識的整個過程說的。人類的認識，每達到一個階段是相對真理，這個相對真理不斷發展積累走向絕對真理，這又是一種意義。

06.推陳出新，兼容並蓄

在儒學研究方面，我們應當收集、了解不同的觀點。比如「新儒家」的觀點，特別是其中最保守一派的觀點，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有沒有道理？我們應該知道。「我們應該了解他們不同的想法，看看他們的文章有什麼問題。要講道理，看看他們的觀點，我們可以用更深的觀點來駁倒他。你們不要怕爭論，新儒學的觀點不僅在中國大陸傳播，還有港台。你了解他們發表什麼文章，有什麼論點很有必要。要知己知彼，不能封閉，封閉的話就變成自說自話，理論是要交鋒的。

本文系陳先達教授接受國際儒聯顧問聯絡委採訪時的談話要點；由《顧問學術小傳》編輯部整理；編髮時國際儒學聯合會又作了一些修改，轉載請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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