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弗里德曼對話戴維·西爾維斯特
卡爾·弗里德曼:您看了馬蒂斯《舞蹈》(La Danse)的黑白複製品,開始對藝術感興趣,幾乎馬上就開始練習油畫和素描,但只過了一年,您就覺得自己不適合做這個,放棄了繪畫。這麼早就放棄,有沒有後悔過?
戴維·西爾維斯特:我喜歡畫畫,這可能是我這輩子下功夫最多的一件事。可惜,我在這方面沒有天分。1951年,我第一次策劃畫展,是泰特美術館(Tate)的亨利·摩爾(Henry Moore)回顧展。我覺得那才是適合我做的事。我確信自己做這個遊刃有餘。這種感覺一直沒變。
您在新出的文集《現代藝術論》(About Modern Art)中說,您開始寫藝術評論,是因為您從讀到的東西中覺得談藝術比較容易。是這樣嗎?
明擺著,比藝術創作容易多了。
您的文字非常堅定,似乎對藝術抱有很大的信念。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嗎?
藝術讓我陶醉,僅此而已。
您的文字非常清晰。
我的確很想表達清晰。我會一遍遍地改,直到說清楚為止。
您寫作是不是為了具體化,為了理清事物?
坦白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完全是強迫症。就是一種需求。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什麼目的。也許我最初的寫作動機是想完善觀看的體驗:觀看之後有所感觸,就想把這種體驗變成文字。這種需求比較奇怪,主要是想理清自己的感受,嘗試描述觀看時的狀況。我討厭含糊不清地談藝術。顯然,在嘗試描述自己是怎樣被影響的,是什麼影響了自己,就會發現自己其實也是身處迷霧之中。我一向認為,除非能夠找到走出迷霧的路,否則不值得去寫。我一直堅守一條藝術寫作的座右銘,是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Tractatus)序言中說的:「凡是能說出來的,就能清晰地說出來;只要沒法說,就不要開口。」
您這本書沒有收入負面文章和評論。有負面批評的空間嗎?
收了一兩篇,但我對以前寫的大多數負面批評已經不感興趣了。我的確寫過一些殺氣騰騰、觸目驚心的文字。我抨擊過很多東西。不得不捍衛自己的立場,支持自己喜歡的藝術家,抨擊一些自己認為有害的力量。在我喜歡培根和賈科梅蒂時,出現了很多所謂具象藝術(figurative art)的垃圾,必須要批評。我就這麼做了。
您是不是也捲入了具象與抽象之爭?
沒有。我自始至終沒有參加那場爭論,因為我從來沒有覺得那是個問題。沒必要非得選擇一個陣營。兩者都有存在的理由,我一直這麼認為。
可您還是在緒論中批評了約翰·伯格?
是的,我覺得伯格做了很多壞事。
他怎麼做的?
他推崇二流的而不是優秀的藝術家。他影響力很大,是個極富感染力的作家,也是個很會打動聽眾的播音員。但與此同時,像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這樣的畫家,他的作品在這個國家卻無人問津。50年代初,漢諾威畫廊(Hanover Gallery)的培根作品,一幅的標準價格在三百或三百五十鎊,沒有人買。這麼偉大的畫家就在眼前,愚蠢的伯格卻視而不見。偏見太深,心胸太窄,古板苛刻。他也太簡單,太系統化。他不喜歡任何抽象藝術。多麼無知!
您書里有篇文章——《幾乎什麼都沒做》(Almost Doing Nothing),原本是為理查德·朗(Richard Long)的畫冊寫的,但朗卻沒有把它收入畫冊。他有沒有說為什麼不想用這篇文章?
沒有。我也奇怪他為什麼不想發表。首先,我非常喜歡他的作品。可一想到他名氣那麼大,我也加入了讚美他的龐大隊伍,多少還是有些難為情。於是,我覺得有必要把這種眾星捧月的狀況說出來,可能語氣略帶諷刺吧。我還指出他作品有幾處弱點,他覺得難以接受。我覺得理查德·朗一方面想成為一個享譽全球的藝術家,有一個龐大有效的宣傳機器——他不排斥這個,同時又想被看作一個因為找不到工作而流浪鄉間的窮學生。他沒法兩者兼得。也許有人會把他比作里昂·科索夫(Leon Kossoff),那可是一個真正剛正不阿的人,把繪畫看作純粹私人的活動,真正厭惡整個宣傳機器,並深受其苦。
朗的作品容易讓人疲倦,重複太多。
呂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就不一樣。我覺得過去大多數人都低估了他,現在大多數人似乎又高估了他。其實,他只要堅持一種風格不換,就可以使自己的餘生過得很寬裕,但他不會屈服於這個誘惑。這一點我很欣賞。
我覺得真正有意思的是過渡時期,藝術家從模仿他人,平庸無奇,過渡到發現某種與眾不同之處,並使其成為自己專屬的、招牌式的風格。蒙德里安(Mondrian)就是個明顯的例子。
蒙德里安不會一成不變。他總是不斷創新。但有些藝術家,在找到成功之道後,就一直沿襲那種風格。的確可以理解。太有誘惑力了。你做那個,成功了,就會有人給你很多錢。
您有沒有掉入這樣的陷阱?
您肯定知道,藝術評論稿費少得可憐。
隨著年齡增長,藝術家的水平會提高還是下滑?
我覺得總體上不會再有進步。抒情詩人、數學家、棋手都是這樣。他們有幾年黃金時期,創造力格外旺盛,然後就枯竭了。這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他們為什麼會因為創造力下降而受到批評。創造力衰退,不是他們的錯。他們應該停下來,但有時候報酬太誘人,他們捨不得收手,只好繼續粗製濫造。我不理解藝術家為什麼非得創作下去。運動員就不會一直幹下去。少數運動員能堅持到四十歲。幾位最重量級世界冠軍拳手就堅持到了四十歲。當然,像畢加索、馬蒂斯、蒙德里安等藝術家,創作五六十年,還能不斷出好作品。但我無法理解一般的藝術家為什麼就因為做了一次,就非要不停地做下去。
評價藝術家早期的作品,經常會有懷舊的情愫。
沒錯。我們希望事物變化,發展,可要是真變化了,又會倉皇失措。人們在談到賈斯珀·約翰斯(Jasper Johns)時,幾乎總會說:「啊,是的……他的黃金時期是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後來就再也沒有達到那種高度了。」
我上個月在利茲(Leeds)看了約翰斯的雕塑展,很震撼,讓人難忘。這次展出規模不大,很低調,還能有時間和空間來觀看。現在的展出動不動就搞成重磅炸彈式的宏大規模,想這麼悠閑地觀看,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完全同意。藝術的成功卻帶來了相反的效果,非常可悲。成功的展覽都是災難性的,沒辦法解決。
我發現由於現在的展覽動不動就搞成重磅炸彈,複製品又無處不在,已經不太可能像您當年那樣,深度地觀看現代藝術的經典作品了,無法再那麼近距離、即時地觀看了。您是否覺得藝術對您的影響已經減弱?
隨著人不斷變老,總體上很難再從藝術中找到那種如醉如痴的感覺,就像很難再像年輕時那樣享受床笫之歡,的確讓人沮喪。後一件畢竟還有心理準備,但前一件真是讓人遺憾。我的確覺得已經很難再深入臟腑——儘管有些藝術家,像巴奈特·紐曼(Barnett Newman)和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還能像以前那樣讓我興奮不已。
您在觀看當下的藝術作品時,是怎麼看待藝術變化的?
首先,我不覺得我的判斷有多大意義,因為我已經很老了,離年輕一代很遠了。其次,我近來把大量精力投入到了一些專門的人物身上——德.庫寧、培根、賈科梅蒂(Giacometti)、塞尚、蒙德里安——沒有時間追蹤畫展,對當代藝術家的作品了解不多。當然,達米安·赫斯特和瑞秋·懷特里德(Rachel Whiteread)都不錯。這也是相對公認的。加里·休姆(Gary Hume)也不錯。我也很欣賞珍妮·薩維爾(Jenny Saville)。她有具象繪畫——將身體轉化成顏料——方面的天賦,又能把這種天賦跟她那奇特而又睿智的思想結合到一起。我正在跟查爾斯·薩奇(Charles Saatchi)合作策劃一個畫展,希望能從中了解更多當代藝術。
什麼畫展?
可能會叫「60年代與90年代的英國繪畫」(British Painting in the 』60s and the 』90s),展示1990年代的藝術家是如何被1960年代的藝術家影響和吸引的。說實話,我們就是從史密斯街上那個小畫廊找到的靈感。
我最近看您參觀了在哈利法克斯舉辦的「大鍋」展(The Cauldron)。您覺得怎麼樣?
很失望。吉莉安·韋爾林(Gillian Wearing)倒是有件作品,我很喜歡。
您喜歡它什麼方面?
不知道。任何東西,我都從來不知道我喜歡它們哪些方面。但看到那個獨特的空間被打亂,挪作他用,還是很沮喪。希望迪安·克拉夫(Dean Clough)別再做這種傻事。
我同意,確實很不妥。
簡直就是浪費。那裡曾經辦過理查德·朗和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的作品展,非常迷人。
人們已經不可避免地在用英格蘭性(Englishness)、英國性(Britishness)等概念來描述這個國家的藝術。對此,我也想過幾次,但一直沒想好,所以很想知道您覺得用什麼來界定英國藝術比較好?
波德萊爾(Baudelaire)在談賀加斯(Hogarth)時,是這麼評價英國藝術家的:「有種難以界定的陰暗氣息,在那片暴躁的土地上,幾乎每件物品都帶著暴力和冷酷。」
我覺得英國藝術中似乎有一種憂鬱(melancholy)氣息,比如說,邦貝里(Bomberg)、吉爾伯特(Gilbert)和喬治(George)等藝術家身上就有。不知道這麼說是不是太籠統了?
這想法倒很有意思。這個詞不錯,「憂鬱」,一個美麗的字眼。
我覺得,以前說英國有前衛藝術,這種說法還是有矛盾的。
英國很獨特的一點,是有一個國家遺產部(Ministry of National Heritage),相當於文化部。哪個國家會這樣?我們確實很敬畏傳統,但這也可能非常危險,束縛手腳。要反思英國繪畫有過什麼弱點,不妨先問問我們是不是更親近文學。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1938年就這麼說過。安德魯·格雷厄姆-迪克遜(Andrew Graham-Dixon)認為克拉克說的不對,但我覺得克拉克是對的。我的確認為,我們英國人(我雖然說「我們」,但我身上其實並沒有英國血統)傾向於從文學的角度來切入藝術。
而且,我們實用主義、經驗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哲學史,也與現代藝術思想不太相容。
這一點很有說服力。我們的確感到很難從事單純審美的東西。
幽默顯然佔有重要地位。在20世紀早期的英國藝術中,幽默並沒有起太大作用,但在當代藝術中,它卻是一種非常強大的力量。有一種諷刺的、通常是隱晦的幽默,在作品本身體現得不多,卻給了藝術一種地位。
我覺得你說的很對。英國人的確喜歡把事情變成笑話,把危機輕描淡寫成笑話。這是英國人的一大能力。但這既是一大長處,也是一大弱點。
您也喜歡體育,還寫過幾年體育評論。評論體育和評論藝術有什麼區別?
我覺得區別不太大。美感是體育活動在謀取勝利的過程中產生的副產品,也是藝術在竭力傳播上帝的意圖或其他觀念的過程中產生的副產品。優秀的藝術家,在努力實現某種目標時,也會自然而然地從中發現美感。不過,體育中也有不那麼功利的華麗風格,比如,「更具觀賞性的」足球或板球。
您在文章中經常用「天賦」(genius)這個詞。您覺得天賦是從哪裡來的?是與生俱來的,碰巧獲得的,還是勤奮練就的?
三種都有。我真的經常用這個詞嗎?
就當代的藝術寫作而言,您算用得多的。
我覺得當代的藝術寫作少用這個詞是對的。這是個很有趣的話題。偉大的藝術家、偉大的思想家、天才有什麼區別?我還沒認真考慮過,但如果非要我找出一個真正的天才,那肯定是安迪·沃霍爾。他是改寫了遊戲規則的人。
卡爾·弗里德曼:《關於戴維·西爾維斯特》(About David Sylvester by Carl Freedman),原載於《frieze》第30期,1996年9月-10月。
卡爾·弗里德曼(Carl Freedman)是倫敦卡爾·弗里德曼美術館(Carl Freedman Gallery)館長(2003年建成時名為「反美術館」[Counter Gallery]),他之前是一位作家和獨立策展人。
(原載於《從A到Z:當代藝術關鍵詞》,《批評家|卡爾·弗里德曼對談戴維·西爾維斯特》)
點擊展開全文


※真相不過是虛假的一個瞬間
※Jakub Jochym 的畫
※最牛逼的中國搖滾樂網站是日本人做的
※保定不僅遍地都是奶奶廟,更牛X的是保定方言!
※「畫著玩」——非當代繪畫展
TAG:繪畫藝術壞蛋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