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戰敗者的逃亡之路，也是利他主義者的勝利之路——電影首映夜之《敦刻爾克》

有克里斯托弗·諾蘭的名字出現，就必然少不了話題和討論。

他身為《敦刻爾克》影片的導演、編劇、製片人（之一）這樣三位一體的角色，駕馭著1.5億美元的製作預算，保持著自己用膠片拍攝電影的習慣和對IMAX技術的喜愛，讓他也成為了當今最強調音畫效果呈現的創作者，但同時他又是非常抵觸用電腦特效來完成畫面內容的一個異類，為了追求真實的畫面效果，他總是費盡心思進行實拍，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不會使用電腦特效來幫助他實現自己的構想。簡而言之，克里斯托弗·諾蘭是一個為了電影藝術創作絕對不怕折騰和花錢的人。

他還是一個特別會用鏡頭說故事的人，翻看他的導演作品表，赫然陳列著不少風評頗高的作品：《星際穿越》、《盜夢空間》、《致命魔術》、《記憶碎片》、《黑暗騎士》三部曲系列等等。其中還不乏近些年的商業大製作位列其中，如果你有看過這些影片，你一定也會發現這些影片在敘事呈現和塑造人物方面，不會流於好萊塢慣有的套路，反而是會更曲折、更仔細、更耐心地挑逗觀者心理，讓你絕無可能輕易猜到故事的發展走向，還會一直留下各種懸念，讓你一邊瞪著銀幕上的畫面一邊揪心不已，落入他為你準備好的欲罷不能的環境里。

對了解他的觀眾來說，克里斯托弗·諾蘭最值得期待之處，是他不肯安於現狀、力求推陳出新的創作態度，這不是嘴上說說而已的話，而是身體力行到作品中的實踐，他除了《黑暗騎士》三部曲之外，都沒有主導過續集電影作品，每一部影片，都講述的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有始有終，當然開放式的結局，也被很多人津津樂道，引發出許多觀者自己的見解。如今，他選擇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著名的「敦刻爾克大撤退」作為自己影片的故事基礎。

關於「敦刻爾克大撤退」，我想我不應該在本文里大費周章去給大家科普了，還請大家親自查閱相關資料。面對這樣一個從頭至尾也已經為人熟知、沒有懸念的歷史事件，諾蘭導演又能有怎樣的創新，是很多人所關心的，於我自己而言，我是有些費解。因為這段故事也不是第一次被搬上大銀幕了，倘若只是想拍攝這樣的歷史事件，就容易落入紀錄片的套路里，一切出現在鏡頭中的人和物都追求還原當時的現場情況，儘可能抹掉表演的痕迹，同時也很可能失去一部比較側重劇情的電影里常有的戲劇衝突和情緒上的起伏變化。但如果只是想拍攝一部劇情為主的電影，儘管可以製造一些故事依附於大的時代背景和環境之下，可是遇上幾乎沒有懸念的開場和結局，以及本來也不怎麼光彩的撤退行動的實質，讓影片也很容易出現故事講完後卻讓人覺得不夠貼合真實、難以令人信服的質疑。

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諾蘭導演交出的作品，確確實實讓我一掃之前的顧慮，還要嘖嘖稱奇，為他嘗試創新的努力送上我由衷的讚美。

我們知道電影一開始是一門講究光影的藝術，後來加入了劇情，設定了故事，再後來又有了聲音，於是音樂和音效也成為了電影作品中必不可少的構成元素，現如今還有各種科技實現更真實、更立體的觀賞體驗效果，但回頭望去，我們似乎是在有意無意之間，忘卻了電影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基礎元素——時間。就好像一部電影的時長，一般都在90至150分鐘左右之間，在這段時間內，影片往往會把一整段故事講完，這段故事放在現實生活中不管會經歷多少個小時，也無論會跨越多少個晝夜，在影片中呈現的內容，絕大多數都只有90至150分鐘的機會。比如《少年時代》這部花了12年拍攝完成的電影，它的時長是165分鐘，又比如《羅生門》這部主要內容是三個人在躲雨相遇過程中的對話與回憶組成的電影，它的時長是88分鐘，它們都在有限的時長里，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故事已經完整呈現。當然諾蘭導演自己也是掌控電影時間奧秘的高手，他早前的《記憶碎片》就是把故事切割成一截截的段落，然後完全打亂了劇情時間線順序，再進行放映，讓觀眾在主觀上被影片的設定所影響，變得與主角一樣，好像陷入了短期失憶症的困境中，需要自己動腦去串聯起散落在各處的碎片，重組順序，才能找到真正的故事發展步驟究竟是如何的。

當然，能拍攝並拍好這樣的非線性敘事結構的影片，也並非諾蘭導演一個人的專利，同樣也有其他知名導演深諳此道，而在這次《敦刻爾克》里，諾蘭導演正是再次從他最擅長的電影中的時間上下手，用更具突破性、更有超前實驗性的方式，來講述屬於他的「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故事。

《敦刻爾克》把故事焦點放在不同的三批人身上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三批人居然不在同一時間跨度和地點上，進行著屬於自己的故事，看似各自平行發展的他們，終會在某一個時間點和地點上相遇。第一批人是在敦刻爾克的防波堤附近等待船隻救援，已經被德國軍隊打得士氣渙散、丟盔卸甲的大量英國士兵和少量法國士兵，據歷史記載，這些人總數有三十多萬人，影片中主要呈現了兩個人；第二批人是收到政府的徵召令，決定從英國駕駛自家遊艇，穿過英吉利海峽，前往敦刻爾克實行救援的一對父子和他們的一位年輕僱工，共三人；第三批人是執行上級命令，從英國本土起飛，飛往敦刻爾克保護撤退船隻和人員的英國空軍「噴火」MK1戰鬥機飛行員，共三人。除開他們之外，還有一些幫助故事串聯和製造懸念的人物會中途出現並發揮重要作用，例如被德國潛艇偷襲的驚慌失措的倖存者，還有十人左右、嘗試靠自己的辦法逃離海灘的蘇格蘭高地兵團成員們。

影片里給第一批人的故事時間跨度是一周，給第二批人的故事時間跨度是一天，給第三批人的故事時間跨度是一個小時。這真是太有創意了，也非常具有挑戰性。以前看到過的非線性敘事的影片，雖然打亂順序和重組時間的花樣繁多，不過大都圍繞著相互時長接近的時間跨度來敘事，像《敦刻爾克》這樣給不同角色有不同時間跨度的做法，就我個人觀影經歷來說，還真是頭一次見到，十分新奇。由此看來，影片還真不是之前預想的一部簡單的講述二戰戰爭故事的普通的戰爭類型電影，它很明顯是要脫離大範圍描述戰鬥的套路，更多強調單獨的個體和很具體的事件在這場大撤退當中的存在。

並且《敦刻爾克》還一反常態地沒有給予任何德軍部隊清晰的正面鏡頭，我們最多能在銀幕上看到德國空軍的Bf-109E型戰鬥機和斯圖卡轟炸機在空戰狗斗中的身姿，還有在結尾處一晃而過、模糊的德軍陸軍士兵的身影，除此之外就再無露臉。這對渴望看到戰爭正反雙方衝突、對抗和期待有精彩戰爭場面的觀眾而言，無疑是一個令人失望的決定，我們很多時候就好像站在英國士兵身邊，看到的只有他們的恐懼，他們害怕死神的降臨，不管是被德國空軍的轟炸炸飛，還是被德國陸軍的槍炮斃命，又或者是被德國海軍的魚雷擊中，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這些已經被嚇破膽的士兵們感到無比的驚恐，「炮彈休克症」折磨著每一個遭受過襲擊的士兵，緊張情緒時刻籠罩著他們，猶如驚弓之鳥。大家哪怕是距離英國只有40海里，可以真切地望見海峽對岸，也是望穿秋水而歸國無門，德國人在暗處不斷阻撓撤退的進行，士兵們逃離敦刻爾克的過程一波三折，屢屢受挫，損失也越來越大，但英國人除了嘗試逃命之外，幾乎已經喪失了抵抗的勇氣和信心，也沒有足夠的武器裝備可以反擊。敵人被刻意缺席的設定，雖然看起來過於力量失衡，倒也很符合當時的歷史現實，「敦刻爾克大撤退」本來就是一場幾十萬人的逃亡，如果具備和德軍展開決戰的精神和物質狀態，也不至於倉惶落魄到這個地步。

我想要特別讚揚《敦刻爾克》中戰鬥機之間的狗斗段落，是英國軍隊在影片中僅有的反擊力量存在的證明，真的是非常精彩！這是屬於螺旋槳飛機時代的浪漫，飛機的飛行速度還沒有突破音速，飛機上的對空武器只有機炮，飛行員只能依靠自身對駕駛戰鬥機的熟練程度和高超的狗鬥技術，與敵人的飛行員展開空中纏鬥，全憑手動操作拉近敵我雙方的距離，把敵人鎖定在火力射程內，然後開火，親眼看到自己戰鬥機射出的炮彈，結結實實地打在敵人機體上，冒出的火花和碎屑在空中迸發，接下來就是冒煙，然後墜毀，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如此緊張刺激的空戰效果，竟然還是堅持實拍的情況下實現的，這讓我對諾蘭導演的創作態度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是他堅持要把IMAX攝影機安裝在飛機機身上，再讓飛機上天完成拍攝他所需要的影片素材。雖然演員沒有親自駕駛這些近百年前的老爺飛機上天，而是由特邀的飛行特技高手完成空戰部分的拍攝，不過演員在機艙里的表演部分，也非常忠實於現實情況，你可以在影片中留意飛行員在操作飛機轉向的時候，身體會有隨著地心引力而造成的左右偏移這樣的細節出現。這些儘可能完美還原實戰的素材，加上後期的精心剪輯和特效潤色，使得影片在整個空戰部分都做到了扣人心弦，讓我忍不住擊節叫好。

諾蘭導演為了讓《敦刻爾克》除了畫面和故事上製造緊張氣氛之外，還特別重視音效和音樂在影響觀眾情緒方面的作用，再度請來漢斯·季默這位大師操刀影片的背景音樂。漢斯·季默也遵循諾蘭導演對「謝潑德音效」的鐘愛，把音樂和音效糅合在一起，一邊是管弦樂團的演奏，另一邊是各種音效的若有若無的浮現，比如鐘錶的走針聲、士兵腳上沉重皮靴的腳步聲、隆隆作響的炮火聲、海浪拍打海岸的潮水聲、飛機或船隻的發動機轟鳴聲、面對恐懼降臨的士兵的急促呼吸聲和心跳聲等等，這些音效都保持著一定的節奏，由快而慢，再由慢而快，節奏變化視畫面內容而變，幾乎從始至終貫穿了整部影片。它們乍一聽起來似乎是來自環境中的噪音，但慢慢地開始出現音樂的陪伴，帶著我沉浸入緊張的氣氛中，有時候它還會先抑後揚，在讓我已經幾乎觸及絕望的邊緣的時候，再給我帶來如沐春風的希望，拯救我已經懸在嗓子眼裡的心臟，享受片刻的喘息之機。音效和音樂的結合，已經不光是輔助營造氣氛，而是已經佔據更主動的地位，更多地肩負表現人物內心起伏和環境變化的責任。影片里的角色話大都不多，忙於掙扎和求生，在一次次的嘗試失敗後依然不打算放棄，他們也已經不適用依靠對白和台詞來表達內心的語境，《敦刻爾克》音樂和音效是漢斯·季默的傑作，也是諾蘭導演用來表達的重要手段，有效加重影片的緊張感，令觀眾繃緊神經，完美契合敘事的需要和畫面的表現。

除了諾蘭導演的各種努力之外，演員陣容之中也是帶來頗多驚喜。《敦刻爾克》的幾位主演都是國內銀幕上的生面孔，芬恩·懷特海德、湯姆·格林-卡尼都是首次觸電的新人，哈里·斯泰爾斯雖然是在英國流行音樂界成名已久，在電影界也還是新人，傑克·勞登則是在舞台劇界廣受讚譽的新晉實力派，但在電影界仍處於有待證明實力的階段。這四位主演的表演真讓我看不出有生澀的痕迹，拿出讓我十分信服的表現，要不是翻過他們的資料，還真以為他們已經在電影界有過不淺的從業經歷了，諾蘭導演啟用新人也是有著他的想法，經歷「敦刻爾克大撤退」的士兵，大都是18、19歲剛成年的男孩，諾蘭導演更希望看到同樣是這個年齡的演員，在影片中表露出最真實的這個年紀的心理狀態，幾位主演的表現沒有辜負諾蘭導演的期望啊。此外還有諾蘭導演的愛將湯姆·哈迪，這次他出演的英國空軍飛行員是我見過的最難表演的角色，因為他大部分出現在鏡頭中的時候都在飛機座艙里的局促空間內，戴著飛行頭盔和氧氣面罩，眼睛前還套上防風鏡，唯一能觀察到他本人的部分，只有一雙眼睛和他與戰友的對話，但僅憑這兩點，他也照樣用眉眼之間的細微變化和對談吐語氣的把握，將這名角色果敢剛毅、堅守任務的性格特徵表現得淋漓盡致，這真是非常出色而犀利的演技！特別值得提到的還有馬克·里朗斯，他飾演的是那位堅持自己駕駛遊艇前往敦刻爾克營救士兵、已經是兩個孩子父親的老船長，老人的話不多，卻句句閃光，關鍵時刻更是用自己的經驗幫助眾人在生死攸關之際順利脫險，這老馬識途的范兒，看得我心服口服。另外一位諾蘭導演的愛將希里安·墨菲，飾演的是影片中典型的「炮彈休克症」患者，神經質的言行舉止，情緒爆發時的失控，都是不錯的亮點，身為串聯起三批人物的關鍵劇情角色（他是唯一個活著見到過幾乎所有片中主要角色的人物），他的作用同樣是無可取代的。

綜合整部影片的情況來看，諾蘭導演對《敦刻爾克》的構想，更像是一部講述戰敗的士兵們面對死亡威脅和恐懼之下，不斷掙扎求生的懸疑類型電影，而不是我們之前可能預想的戰爭類型電影。同樣的，出現在影片中主角位置的角色，也不僅是少數幾個人，而是一群人，他們不僅有士兵，還有軍官，更有百姓，他們在各自不同的時間點和故事線上，主動或被動在參與著「敦刻爾克大撤退」這一歷史事件，在我看來，幾個主要角色的共同點，在於都是利他主義者。哪怕自己處於危在旦夕的關頭，也堅守為大多數人考慮得失的原則，沒有選擇自私自利的結果，而是施以援手，盡自己所能去幫助大多數人，展示出一股特別激蕩人心的力量，他們是少數人，但也正因為有這些人的不懈努力，一點一滴的積累，在關鍵的時刻發揮了關鍵的作用，幫助了大多數人，才會有大多數人的最後成功，這對利他主義者而言，就是他們的勝利。同時影片也並未避諱暴露人性醜惡和殘忍的另一面，生存的機會遭受威脅時，選擇犧牲他人似乎是一個不錯的好辦法，對於這樣的情節的出現，在幫助影片塑造更具有可信度的角色來說，是非常合適且有力的。

儘管《敦刻爾克》里的人物絕大多數都是虛構的，但這種正能量的表達，隱藏在疑似戰爭電影的表面和實為懸疑電影的實質下，呈現出一種主旋律電影的風骨，還順帶玩了一把更高級、更複雜、更有實驗性的非線性敘事方法，並且用更強烈、更隱蔽的音畫配合協作，向觀眾持續地施加心理壓力，這些元素的結合統一，我想現如今也只有諾蘭導演才可以有這樣的資本和底氣來拍攝這樣的電影作品吧，他始終是在想辦法超越過去的自己，以及不斷嘗試用新的方式來實現更多的可能。不得不特別指出，在我看來，諾蘭導演並未有打算用《敦刻爾克》來作歷史教育的目的，影片中的細節，並未做到非常細緻地重現歷史原貌，而更多是在藉助歷史事件的背景和環境，講述一個有關逃亡和拯救的故事，這部影片很明顯地不具有多少歷史參考價值。

我想對所有喜歡看電影的朋友強烈推薦《敦刻爾克》，它是如今商業電影套路化當中的一次有益的嘗試，並且也實現了突破，可以說這是一部幾乎前所未見的電影， 戰爭外在感受的血肉模糊和槍林彈雨，它並沒有去描寫，它只關心恐懼和緊張，挖掘那些苦苦在海灘上等待著救援或死亡、已經無處可去的年輕士兵心裡所遭受的折磨，關注極端狀態下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建立和變化，還有謳歌那些一直在堅持尋覓機會拯救和捍衛可憐的年輕士兵生命的利他主義者，而在視聽感官享受上的畫面和音效、音樂方面，影片也做得非常出色，簡潔有力又不失風格，讓我印象深刻，如果有條件，請用最好的銀幕和音效來欣賞它，這樣才不會辜負諾蘭導演的良苦用心。當然大家在觀影之前最好也不要對它有錯誤的預期，個人建議事前了解一下「敦刻爾克大撤退」的事件全貌，對理解諾蘭導演在影片創作上的著力點，會有一定的幫助。

蝙蝠（容浥）

【影院從業人員，區圖觀影活動主持人之一。為第一時間將新片資訊傳遞給讀者，一直堅持首映觀影的癖好。萬籟俱寂夜，自與光影神遊中。他的文字不敢說最深刻最華麗，但求最真誠最新鮮。對軍事動作方面的電影作品更為偏愛，獨有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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