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能替春風老

什麼能替春風老去。在別人的文章中看見這樣的句子，心裡有美意自生的感動。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東風隨春歸，發我枝上花」。「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吹面不寒楊柳風」。「春風又綠江南岸」。「春風得意馬蹄疾」。「春風雖自好，春物太昌昌」。

於古詩詞里最能懂知春風的好，看這風和日麗中，滿滿一派春回大地生機勃勃欣欣向榮洋洋得意的清拔活力。春風是如此之好。

這麼好的盎然春風也會老嗎？看不見春風好儀錶，只感得春風暖意融；握不住春風紅酥手，惟覺著春風性靈動。難道說無形無跡出神入化的春風也是可以老的？那又是怎麼老的？又會老到哪裡去？

我多麼願意說：在時光的河流上，春風是不朽的神話，東風是不老的傳說，一年一度地周而復始，春去春又回地風生水起、水流花開。

但，時光尚有增添的年歲，世間尚有人一世草一秋的比說，造物主讓萬事萬物變化豐盈，春風亦存生息之時、輪迴之程，它亦當妖嬈有時、激揚有時、清穆有時、安定有時，方不負自己一番春暖花開、風卷如畫的旗幟引領。

那麼，既然春風可以生，春風當然也可以老的不是？

「桐花快落春風老，梅子微酸晚雨晴」。「等閑又見春風老，更捧新吟一惘然」。「夜雨忽晴看好月，春風漸老惜花殘」。「瓊林不逐春風老，安用丹砂巧駐顏」。「百年有限春風老，萬事無心夜月明」。「但春風老後，秋月圓時，獨倚西樓」。「綠陰繁漸漸春風老，玉壺暖遲遲夜月高」。「碧卷春風老，清吹野水空」。「誰憐澗底花，自對春風老」。「可惜春風老，無嫌酒盞深」。「春風老不知，蠶婦忙如許」。「但願保天真，徐花春風老」。「春風老盡不歸去」。「吹老春風不肯醒」。

「春風老」這麼著從古典詩意里隨風而來，每一份情思似乎都要讓人信然春風老。好吧，春風老。但，春風怎麼能老得這麼好？那些詩意怎麼能隨春風老得這麼妙？花、雨、林、山、月、酒、人、風景、時光，承載著不勝春風的情意，朝朝代代地過來，依然在人世人心裡淺唱沉吟，春風啊老得如此經典、鮮活。

春風老需要附麗需要載體，那就散散漫漫地渾想一通吧——

什麼能替春風老？

是麥芒的記憶炊煙的行程？是剎那的焰火依舊的濤聲？是月亮的圓缺心裡的陰晴？是孩子拔節的身段與笑容？是藍天上的淡白、微光中的歌吟與鳥鳴里的詩經？還是抓也抓不住的青春留也留不住的美夢是日月光華旦復旦兮的光陰無窮？

什麼能替春風老？

是蓮子清如水蓮心徹底紅？是種子在枝頭依依牽掛？是露珠偕陽光默默歸隱？是一聲淡定一聲的蟬鳴？是漸行漸遠的白馬入蘆花？是河水在大地上流失只留下花朵的嫁衣？是身後的好雪片片心中的遼遠河山？還是紅塵滾滾中失聲喊出的那個名字是青絲白髮眼角菊花神情里愈加清和的光華？

什麼能替春風老？

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是燕子在梁間落巢喜鵲在藍天高飛？是梅花開盡欄杆拍遍是隻身打馬過中原？是知交半零落夕陽山外山？是半卷的書微落的花漸停的雨是湖水的明雪山的月螢火的光是離人的淚相思的心？還是我們見到見不到的花、活到活不到的春、親到親不到的人？

什麼能替春風老？

你見過誰的江山能永久誰的百年可挽留？你見過哪朝的英雄不遲暮哪代的美人不白首？你見過哪裡的人心不是獨自守哪裡的江河不是萬古流？你又見過何時何地不是日月長新日日新、地久天長永永久？春風老呵春風老，老著的春風如此經久不息載浮載沉地流。

我相信有一種生命是以無形示有形、以實相為幻影，是秉天地之德、持乾坤之精，萬物化醇、萬物化生，隨心所欲地會意象形。一如春風。

我相信有一種老是老而不僵不死，是嫻熟蘊藉的銳利，是深沉雋永的單純，是星垂平野月涌大江的闊達，是月落日升時光無敵的生機。就像春風。

「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 這裡面有春風，有春風的力與象徵，也有替春風老去的暗喻，而替春風老去老著的何止是花葉江浪斜竹。眾生如何芸芸，世界如何大千，春風就是如何的老而生。

季節自春始，風從春風生，風亦隨時令，春風是生長的，春夏秋冬地傳承。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幼稚、青蔥、茁壯、老蒼，四季如何運行，時光如何包容，春風就怎樣相形相生。

流年偷換，春風暗老，春風是漸漸老去的，是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在延續著生成著替它老去。春的奼紫嫣紅，夏的鬱鬱蔥蔥，秋的五穀豐登，冬的清冽乾淨，春風即穿行在其內、生長在其中。

時有春夏秋冬，風有四時佳興，一時一地一風，風是即時即景變化的，那是怎樣的形聲？可習習簌簌可微微淡淡可輕輕柔柔可渺渺杳杳，可浩浩颯颯可洋洋烈烈可剪剪肅肅可洶洶蕭蕭，消長得好似人生的哀樂悲喜怒、幼少老中青，春風就老在之中。

問春風生得何等模樣，想來亦是剛柔相濟、骨秀神清、風度翩翩、風流倜儻，像花朵果實像燕語鳥鳴像雨雪朝露像河流山川像日月星辰像大地雲影像玉樹臨風雷厲風行，風能吹到什麼就是什麼就怎麼樣是什麼，風能走到哪裡就在哪裡活動就在哪裡老去而栩栩生生。

風是穿著風衣而來的，豈止是春時的花衣、夏日的青衫、秋天的漢服、冬季的長袍，風之衣最為多姿多彩推陳出新，有著最美麗旖旎的服裝秀。你能看見何樣的形態何樣的花色何樣的情勢，你就能看見風的何樣之風采，那也是春風隨時光同老同行的印證。

一年四季中，天下萬物生，萬物皆有情，草木有情就替春風枯榮，山河有情就替春風蒼青，日月有情就替春風出落，人生有情就替春風死生。那有情的，都在替春風老替春風生。

春風可以老。只是，這「老」，是變化是貫徹是融通，是深入是豐實是兼容，是可徐可疾能消能停不朽不滅自如自在的風行。

是這樣嗎？「算春常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間有。」那麼，春風慈悲替人老，也只是由著自己的步履和秉性在人間沉醉修行。

是的，春風可以老。春風就是那般如此地與萬物相待老相持生，老得活色生香活靈活現無限無盡有意有情。原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說的就是本相的春風。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說的是雪花，但本真意象是春風浩蕩吹來的梨花怒放，而今年春天我遇見的千片萬片梨花落、白海棠花落、山荊子花落，也是緣於一場春雨春風來，那片片白羽是自己在老去，也是在替春風老去。

當我望見溫潤的泥土上集結的素白花片，當我沐著春風看著白花片片清揚落下，當花喜鵲飛翔的花翎在花樹上方閃動，當我歡喜地觀賞著新綠白華的滿樹繁榮，當我在一片落白里瞧見幾片海棠花紅，當我將繡花的衣褲檀香的手鏈與落花隨意應景，當陽光與落花一起成為我手心裡的溫情，我都有純美驚艷之感。

梨花獨白，白花自若，開著落著，得我觀照，自成一個譬喻、一段歌謠、一種心事、一份陳述、一程風情，這樣替春風老去，老得有聲有色又自足自重，老得無辜無助又隨喜隨性，多麼現實的春風老哦，就是我遇見的這片梨花這場春雨這個春天這番心境。

替春風這般老去，我們能抒發的胸臆，何止是美好何止是溫暖何止是柔情繾綣風光無限，最美最好的還是這份樸素優雅之感。替春風將優雅老進樸素，替春風將樸素老入優雅，還有比這樣更好的老嗎？

「花外潮回，劍邊虹去。」春風老著，梨花白首，褪去幾許恣意的鋒芒，修成這多清嘉的從容，老，便老得有品有格、亦美亦好。而時光倏爾，瞬間即舊，若要說舊時光是個美人，說的就是這樣的、我愛的梨花白、我信的春風老呀。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有人因之感嘆美人遲暮的落寞，我自讀出一份任性的壯麗。春風梨花都是美人英雄，老去的是人間歲，長青的是風骨神，如此，白髮青絲自多嬌，白即是紅，暮即成新。

那是誰說的，你不來，我不敢老去。而現在，春天，我來了，相逢一笑春風老，讓我們替春風老去，老至季節深處、老進紅塵深處、老在時光深處去夏耘秋收雪藏，之後再春萌一場陽春德澤萬物光輝，任世間滄海桑田人心地老天空，又怎抵一番番梨花溶溶月一年年桃花笑春風！

寫於2011年9月1日

攝圖於2011年春天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