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容齋隨筆》啟示的作文方法/謝端平

《容齋隨筆》啟示的作文方法/謝端平

一、莫作淺妄書

開卷第一篇為《淺妄書》,篇首指出俗間所傳《雲仙散錄》《老杜事實》《開元天寶遺事》等書皆淺妄可笑。《開元天寶遺事》存在太多謬誤,如:稱姚崇開元初任翰林,實則在武后時即為宰相;稱宰相張嘉貞欲納郭震為婿,實則郭震死後十年,張嘉貞才任宰相;稱張九齡不肯登楊國忠門,實則張九齡去位十年,楊國忠才仗勢得官;稱張九齡評蘇頲為「文陣雄師」,實則蘇頲為相時,張九齡還未顯達。閩南莆田一帶學舍刊《遺事》和閩南平學舍刊本《散錄》在當時暴得大名,但洪邁認為均屬淺妄之書,應該予以銷毀。

如今某些作家嗜好杜撰歷史,正如李建軍所批評:「最近十多年,中國影視圈和文學界的一些人,對歷史題材很感興趣,或耗費巨資,拍了大量『某某王朝』的影視,或費力勞神,寫了不少『某某大帝』的小說。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這些熱衷於歷史敘事的人,似乎缺乏基本的歷史感和批判意識。他們習慣於憑著任性的想像,以虛假而誇張的方式戲說歷史,甚至懷著無限的崇敬和嚮往美化封建帝王,美化落後的生活方式。」這些「某某王朝」和「某某大帝」全都淺妄至極,絕然可笑,也應予以銷毀。

二、矜誇過實不可取

石鼓文最初並不被人注意,到唐代才開始有人稱讚;韋應物認為是周文王時期的鼓,到周宣王時才刻上文字;韓愈則認為是周宣王時期的鼓和文。鼓上所刻的字可見的約465個,從能見的零星詩句,如:「我車既攻,我馬既同」等來看,與《詩經小雅》中敘寫田獵、獲禽以飲酒作樂的《車攻》《吉日》很相像。韓愈《石鼓歌》極度拔高石鼓文:「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遺羲娥。陋儒編詩不收拾,《二雅》褊迫無委蛇。」歐陽修撰《石鼓文》提出三點置疑,並稱:「前世傳記所載古遠奇怪之事,類多虛誕而難信,況傳記不載,不知韋、韓二君何據而知為文、宣之鼓也。隋、唐古今書籍粗備,豈當時猶有所見,而今不見之邪?」

將《詩經》三百篇比作星宿,將石鼓文比作日月,韓愈作文也真大膽。《容齋隨筆》卷四《為文矜誇過實》對韓愈進行了批評,認為:「『《二雅》褊迫』之語,猶非所宜言。」《詩經》收錄從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年(公元前1100-600年間)的詩歌305篇,周宣王卒年於公元前782年,期間的詩歌肯定都會進入采詩官的視野。石鼓上的詩歌沒有收入《詩經》,可能是因為文學價值並不為當世所看重,或者影響並不大而被忽略。如果《小雅》只是星星,石鼓文斷然只會是夏夜銀河裡的一點微光,怎麼也算不上日月。

洪邁稱:「文士為文,有矜誇過實,雖韓文公不能免。」一個「雖」字,說明還是肯定韓愈之成就的。連大文豪尚且難免矜誇過實,我等小輩作文自當謹慎。時下「捧殺」式文藝批評正是矜誇過實的典型,終究只會在歷史的長河裡留下笑柄。

三、文學愛好者應該學些什麼

前腳離文學門檻還有一段距離的杜溫夫大概覺得自己文才不高八斗,也能用斗來量,遂三次致信給柳宗元。柳宗元未為之延譽,而是在回信《復杜溫夫書》內批評:「生用助字,不當律令,所謂乎、歟、耶、哉、夫也者,疑辭也;矣、耳、焉也者,決辭也。今生則一之,宜考前聞人所使用,與吾言類且異,精思之則益也。」《容齋筆記》卷七《孟子書百里奚》分析道:「(《孟子》所用助詞)開闔變化,使人之意飛動,此難以為溫夫輩言。」

杜溫夫終究未能寫出什麼名堂,在文學史上沒有留下只言片字。究其原因,還是基本功不紮實,水平還不夠弄懂《孟子》助詞之妙。如今的某些文學愛好者很像杜溫夫,經常拿著習作參加一些研討會、座談會、講座,表面上是請一些名家指正,其實是想求得幾聲讚美或幫助發表。他們往往得不到柳宗元式大師的指點,所以迷津永遠是迷津。因為基礎薄弱,就算有人講解文字之妙,他們也只是雲里霧裡,真的是「難以為溫夫輩言」。

四、絕唱不可和

東坡自稱是第一個追和古人者,在給蘇轍的信中說:「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於吾。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瘦而實膄,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後和其詩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如今讀蘇東坡詩詞,覺得寫得最好的還真不是「不甚愧淵明」的那部分。王義山《讀東坡和陶詩有感》有詩道:「此門西掖傍丹墀,此正坡仙得意時,不是惠州飯難吃,如何去做和陶詩。」蘇東坡和陶詩是因為仕途遭遇跌落,被先後貶到黃州、穎州、惠州、儋州四地,故筆下的田園色彩沒有陶淵明的那麼天然。

《容齋三筆》卷三《東坡和陶詩》指出,東坡《和陶歸田園居六首》中第六首所和的其實是江淹的《陶征君田居潛》(「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問君亦何為,百年會有役。但願桑麻成,蠶月得紡績。素心正如此,開徑望三益。」)東坡誤以為是陶詩,可見江淹才是第一個追和古人者,且他的和詩出神入化,將東坡這樣的大家也蒙住。不過,江淹比東坡謙虛多了,在詩序中稱:「學其文體,雖不足品藻淵流,庶亦無乖商榷云爾。」

在《容齋三筆》卷五《縛雞行》中,洪邁指出杜詩《縛雞行》「自是一段好議論,至結句之妙,非他人所能跂及也。」 而朋友李德遠和詩《東西船行》:「語意絕工,幾於得奪胎法,只恐怖『行藏任理』與『注目寒江』之句,似不可同日語。」杜甫末句:「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李德遠詩末句:「東西相笑無已時,我但行藏任天理」,兩者真是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語」之評已給足了朋友面子。

絕唱和得不好還可能變成抄襲。黃巢作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過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菊本安祥之物,嗜好血腥者用菊花殺百花。朱元璋從放牛娃成長起來,做過和尚,靠打打殺殺混出個名堂,語文水平自然不能支撐寫出佳作,但為了顯示豪氣和才氣而作詩曰:「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朱詩在當時肯定得到不少掌聲和喝彩,但改朝換代後卻成為笑料。張鳴在《無知者無畏》中譏笑朱元璋寫詩是薛蟠體,菊花詩涉嫌抄襲。

五、比較研究法

中國文學批評源遠流長,很多批評方法已非常成熟,但往往被認為發端自西方,被「泊」來津津樂道。比較批評法在宋代即已經非常盛行,《容齋筆記》卷十五《連昌宮詞》比較元稹的《連昌宮詞》和白居易的《長恨歌》,是非常成功的例子。兩詩均寫天寶年間有關唐明皇與楊貴妃淫亂誤國之事,洪邁認為《連昌宮詞》優於《長恨歌 》,理由為:「《長恨歌》不過述明皇追愴貴妃始末,無他激揚,不若《連昌宮詞》有監戒規諷之意。」 「(《連昌宮詞》)殊得風人之旨,非《長恨》比雲」。一首詩如果只述寫個人感情,而不上升到普適的情感,斷然算不得上乘。

六、無避諱方能詩歌興盛

《容齋續筆》卷二《唐詩無避諱》稱:「唐人歌詩,其於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諱。至宮禁嬖昵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覆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文中舉出大量例子,如:白居易《長恨歌》、元微之《連昌宮詞》、杜甫《兵車行》《出塞》《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哀王孫》《悲陳陶》《哀江頭》《麗人行》《悲青孤》《公孫舞劍器行》、張祜《連昌詞》《元日仗》等三十篇、李義山《華清宮》《馬嵬》《驪山》《龍池》諸詩。

洪邁嘆道:「今之詩人不敢爾也。」事實上,越是不繁榮的時代,越是鉗制言論。北宋後期,間或有文字獄發生,如烏台詩案、車蓋亭詩案皆尋章摘句引申曲解,因言論而致人罪行。洪邁所處時期,經過靖康之難,國家元氣已大傷,文人的言論空間大為縮小。滿清入關後,將文字獄發展到極致。特別是在康乾一個多世紀里,文字獄發生的頻率達到顛峰。從綦彥臣《中國古代言論史》的相關標題即可知滿清製造了怎樣的「盛世」,「第十二章 清代:文字獄的顛峰」,小標題:「康熙:寬容的假象」「雍正:文網的絕對緊縮」「乾隆:瘋狂的常態」。如今電視里康熙、雍正、乾隆從善如流,與老百姓打成一片,還容忍老百姓撒些小野,其實完全是淺妄之作。

至於「國家不幸詩家幸」說法,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痛。在不幸的時代,詩家因為敢於言志而受到打擊甚至歿命,他們怎麼可能幸運呢?百度百科「文革知名人士死亡名單」共列出147人,其中文藝界人士近一半,詩人、作家、評論家近40名,可見在人類文明與反文明的衝突中,文藝家作為「喉結」,最先遭受「割喉」的悲慘命運,又哪來的幸運呢!只有像唐朝那樣經濟發展、政治清明,又言論自由,毫無避諱,方可催生文學的盛世、詩歌的盛世!

七、史漢書法的重複與不重複

《容齋續筆》卷九《史漢書法》指出《史記》《前漢書》所書漢高祖諸將周勃、夏侯嬰、灌嬰、傅寬、酈商等的戰功,採用不同的敘述方法,各為一體,書法不同,毫不重複。「受詔」兩字在《史記灌嬰傳》連用六個,在《漢書》里連用三個,「尤為重複,然讀之不覺細瑣,史筆超撥高古,范曄以下豈能窺其籬奧哉?」《史記·衛青傳》:「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獲王,以千三百戶封朔為涉軹侯、以千三百戶封不虞為隨成侯、以千三百字封戎奴為從平侯。」而《前漢書》如此寫:「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封朔為涉軹侯、不虞為隨成侯、戎奴為從平侯。」《容齋隨筆》卷一之「文煩簡有當」指出後者少二十三字,但不如《史記》朴贍可喜。

敘述方法不能重複,而行文反覆卻可能成為一種美。如今的文學作品,不管是詩歌還是小說,方法上總是「濤聲依舊」。詩歌口水化即是寫詩方法匱乏的結果,在毫無新意的喃喃自語里大量複製廉價的抒情。小說克隆故事當然是缺乏技巧的表現,追求新奇趣也掩蓋不了敘述方法的捉襟見肘。而作家們似乎對語言的熱情已銳減,不願意精雕細琢,故令人耳目一新的反覆難得一見。這也許是一種本末倒置。

八、曲筆修史要不得

魏收在魏為太學博士,後入北齊除中書令兼著作郎,性自負而褊狹,為史多憑個人好惡褒貶論述,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因為秉筆未必皆公,他被起了個外號:「驚蛺蝶」。對於一同修史的諸人,不論是否真值得入史,他均飾以美言。而對於夙有怨者,他毫不猶豫地湮沒其善。他對自己的家世也進行一番修正,從西漢時受封為侯的魏無知至他已經七百年,而他自稱為七世祖。古代以三十年為一代,他為了抬高自己,不惜將一代的時間拉長三倍多。

魏收所修之書問題太多,有的家世職位被遺,有的賢者不見記錄,有的賢者被妄毀,因而投訴的人很多,不得不兩次修訂。曲筆之恨尤其深,北齊滅亡後他家被抄,他的墳也被人掘了,屍骨被挖出來。如今某些人率性褒貶,古代聖賢孔子等遭潑糞,千古罪人秦檜等被美化。妄改歷史的罪過不亞於魏收曲筆修史,這些人就不怕被掘墳拋屍么?在文藝批評界,「捧殺」和「棒殺」都是魏收式的舉和按,遭到恥笑也就在所難免。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粵海風 的精彩文章:

重建文學的道德之維/蔡 毅
顧頡剛先生與中國歷史問題/胡龍霞
從陳獨秀《愛國心與自覺心》到胡適《你莫忘記》/魏邦良
在中國現代史的轉折點上——蔡元培與北大/王雪瑛

TAG:粵海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