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吟之二//有些憤怒
青春作伴好還鄉，兒子要回來了。在冬天回到家鄉，這是他出國後的第一次。暌違了家鄉兩個冬天，他笑說：「人世冷漠，只有我的被窩還有點溫度。」我也笑著說：「我要利用假期軟化你，軟化你那些在外必須的冷漠和強硬。 」
兒子到B國留學已經兩年多。每一天下午三四點鐘，我和他爸爸就期待著QQ對話框里跳出來三個字：「起來了」。
兒子的每一天，從「起來了」開始。三個字，在常人眼裡稀鬆平常，於我們卻字字千金。「起來了」，是我們一天工作基本成型的時候，也是他一天忙碌剛剛開始的時候。「起來了」，是向父母報個平安，亦是家人間的簡單問候。
兒子是高中畢業後出國的。小小年紀，漫漫旅途；孤獨的身影，倔強的前行。分別時，他輕輕觸碰了下我的手就進入了安檢口。回國時，他走出機場的一剎那，我和他爸爸的眼眶無法自控地濕潤了。經過了嚴格考試，經過了長途跋涉，雖然精神不錯，雖然衣衫整潔，雖然笑意盈盈，雖然風度翩翩，但是那年輕的臉龐卻如此瘦削！陌生國度里的第一年，多少困難被他克服？多少思念被他剋制？他從來不說。
兒子從小便極為懂事，他有一句「名言」，我至今記得，他卻不記得了。那時，他還不到三歲，我們送他去託兒所，他哭著不讓走。我們的心碎了，但是仍然堅決地離開。待到下午去接他的時候，他安然地坐在那裡候著我們。問他後來哭得如何，他答：「哭有什麼用？爸媽也聽不見。」
從那時他就知道，哭是徒勞無益的。於是，死心。我也才明白，他現在常說「你兒是無情的」，大概就源自小時候「哭是沒用的」的體會。
兒子初到B國的時候，室友們很友好。一個單元里，住了六個學生，除了他來自中國，其餘的都是本土學生。性別有男有女，專業有文有理。
兒子抵達的第一天，室友們烹制簡單的晚餐，為兒子接風，歡迎同宿舍惟一的「外國人」。第二天，室友們帶他坐公交、辦註冊、逛超市，教他怎樣分類垃圾。兒子生日的那一天，他們舉辦簡單的派對，大聲對兒子說「生日快樂」，還說了很多「家長里短」。在除夕那一天，他們買來啤酒和彩帶，營造了一個西式「中國年」的氛圍。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兒子常常看到房間窗口有室友向他揮手，歡迎他的歸來。
B國室友們對這位初來乍到的小學弟，給予了紳士和淑女般的關心——紳士很帥氣，淑女很健談。我們慶幸兒子遇到了一群熱情、善良、友好的外國同齡人，他們的怡然共處緩解了我們遠在萬里之外的焦慮。為此，我經常大發感慨，說什麼「友好多麼好」。
後來，兒子重新申請了宿舍，把學業和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做父母的放心了不少。可是，今天兒子通過QQ給我們講了一件令「他們」氣憤的事情。「他們」，是一群同在異國的中國小夥伴。
周六的晚上，他們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吧看「歐冠」。看完比賽後，一個中國小夥伴獨自坐車回他偏僻的宿舍。車上，帶著兩個女人的B國醉漢，一路上對這個中國小伙嘲笑、騷擾。一車的人，竟沒一人出面制止那個醉漢的魯莽行為。
受侮辱的中國小夥子將他的遭遇發到了朋友圈，引來一群中國小夥伴的憤怒與安慰。
兒子在QQ里對我說：「我就搞不明白，同樣是人，哪來的優越感？」
我告訴兒子：「在國內也是這樣，富的蔑視窮的，俊的打擊丑的，瘦的嘲弄胖的。反過來亦然，窮的看不起富的，丑的不待見俊的，胖的不理睬瘦的。我有時也覺得可笑，難道人只有在與別人的比較中生活才有意義？各人過好各人的日子，多好啊。」
兒子說：「這是人性的缺陷吧？」
我說：「這世界和我們想像的不一樣，也和我們期待的不一樣。B國本土作家也在他們的作品裡涉及民族的劣根性，比如傲慢與偏見，野心與貪婪。」
我知道，我無法說服兒子，雖然我極力安慰他。即使那個中國小夥子和那個B國醉漢干一架，鬧到警局也未必有他的勝算，所以只能忍氣吞聲了。今天，兒子再次鄭重告訴我，在外的學子都是多麼熱愛祖國。
兒子善良而敏銳，從小就對暴戾和陰暗油然而生反感。小時候帶他去旅順日俄監獄參觀，他一點也無法忍受那裡環境和氛圍，直接跑出來衝進了夏天的暴雨中。
但是，直到這次，我才開始真正了解他的內心，那是堅韌、敏銳之外的自尊：一個中國孩子在外，無法忍受的不是生活上的困難、文化上的隔膜、學業上的沉重，而是人格上的屈辱。
「兒行千里母擔憂，兒行萬里就是父擔憂了。」他爸爸曾經這樣開玩笑，這次當父親的卻認真告訴兒子，「B國人中有熱情的，也有冷漠的；有善良的，也有險惡的；有敦厚的，也有刻薄的。熱情的、善良的、敦厚的，不因你的膚色而改變他的友好；冷漠的、險惡的、刻薄的，也不因你的膚色而改變他的敵對。」
憤怒過後，兒子以他一貫的平和淡然請父母「放心」。只是，面對歧視、粗野，傲慢、偏見，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當然，也有持平等心的。
那次，兒子和同學一起去健身，路上遇到了倆B國男子。他們很唐突，迎上來就問：「你們是哪個國家的？中國、日本還是韓國？」兒子和他同學以為他們是種族主義者，正要發作，他們趕緊解釋：「請別誤會，我們只是對中國很好奇。我們都不是種族主義者，我們尊重一切民族和膚色。」自然，雙方化干戈為玉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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