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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刻爾克》的敦睦懷柔與《戰狼2》的雖遠必誅

八九月之交的國內電影市場,先是經歷了《戰狼2》的票房奇蹟,又迎來了《敦刻爾克》的「主旋律」書寫。一篇題為《抵制電影敦刻爾克,是一個民族的自覺與自重》的評論文章,因其史實錯誤、史觀幼稚引發群嘲,但也提醒我們,在觀看電影時應當留意其傳遞了怎樣的「意識形態」。

在評論人巒川看來,關鍵詞含而不露的《敦刻爾克》顯然在表現力上更勝一籌。《敦刻爾克》的「敦睦懷柔」與《戰狼2》的「雖遠必誅」固然是兩種氣象,但敏感的中國觀眾在觀看《敦刻爾克》時感到的那種隱秘的不適,恐怕正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面對淡定的老人時,不服卻又不得不服的矛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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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見》第366期

《敦刻爾克》的敦睦懷柔與《戰狼2》的雖遠必誅

敦刻爾克大撤退歷史照片

如果用時下的流行話語來概括《敦刻爾克》的故事原型,最貼切的大概就是一個「喪」字了。失敗,死亡,絕望,無可奈何唯有等待命運的宣判,凡此種種,皆是消極、負面的。歷史就在那裡,即使在敘事的細節上發揮想像力,也不能允諾觀眾奇蹟的出現。只能承受潰敗,以及潰敗中充滿了偶然性的生與死。然而電影《敦刻爾克》卻把這件很「喪」的事導向了主旋律的正面發揚。

重現歷史是一種典型的文本題材。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向在想像力的世界中恣意馳騁的諾蘭,這次是選擇了一個命題作文進行表演。抽取出這一命題作文的關鍵詞,則是:營救、撤退、祖國、英雄。這一組元素同樣適用於不久前在國內院線拔得票房頭籌的《戰狼2》。如此,儘管兩部影片在諸多方面都存在著不可化約的差異,卻也很難不被拿來進行比較。

這種比較可以在多個層面上發展開去。而其中多數,恐怕都有不甚公平的前提。畢竟諾蘭是一位業務精湛並且可以說是才華橫溢的導演,而吳京僅是兢兢業業地完成了一篇習作。故而,在電影術這樣一個容量極廣的範圍之中,要做有效率的「比較」,我們只能選擇「故事」來姑且談談。當然,「故事」一方面包括人物與情節,另一方面也包括其所帶有的意識形態性。也就是說,我們在這裡不大討論故事「如何」傳遞了意識形態,而只是看看故事傳遞了「怎樣的」意識形態。

一點題外話是,依據筆者本人的審美感覺與審美體驗,通常而言,將關鍵詞鐫刻在每一句台詞上的作品,相較於關鍵詞隱匿在多數台詞之後的作品,在藝術表現力上往往是更弱一些的。此說的合理與不合理之處,在經驗與理論上都有斟酌空間。現在還是讓我們回到上一段的許諾,來看看故事傳遞了「怎樣的」意識形態。

電影《敦刻爾克》劇照

《敦刻爾克》中的「大英帝國」

由普通個體的視角起手,從而進入重大歷史事件的宏大敘事,是一種很常見的表達方法。《敦刻爾克》即是由一個逃亡的士兵開始故事的講述。部隊的建制已經被打散,一路漫無目的的後撤,在遭遇到小股敵人的伏擊後,小隊里的隊友全部陣亡,只剩自己慌不擇路的逃到海灘上,再也退無可退。藉助於現代電影技術的高度發達,諾蘭為觀眾製造出了極其逼真的體驗感,第一人稱視角望過去:漫長而絕望的海岸線,毫無生氣的天空和毫無生氣的等待撤退的隊列。

畫面和影像傳遞出一種麻木的情緒,沒有力氣悼念戰友,沒有力氣思考未來,甚至沒有力氣籌劃現在。往日大英帝國驕傲的青年曾經勇敢地奔赴大陸作戰,結果今日卻失魂落魄地在海邊遊盪。與其說是恐懼,毋寧說是麻木。轉折在於海灘上與法國士兵的相遇,只是彼此的一個對視,兩個青年從此結成了臨時的革命夥伴,求生的意識也自此而生。

李猛在《自然社會》的前言,描寫流落荒島的魯濱遜時,告訴我們「恐懼是明智之母」。這對臨時夥伴於是展開一系列狡猾的舉動,只為了增加一點點生存的機會。諾蘭的處理非常微妙,儘管這兩位的舉動實在稱不上體面,甚至——更嚴肅地說,臨陣脫逃擾動軍心,軍法處置也沒什麼不可。

但是兩名青年卻又相互扶持,在生死關頭,法國人拚命幫英國小伙打開了鎖閉的船艙門,英國小伙也在破船里抓間諜的時候挺身而出,冒著風險維護自己的同伴。這實在是高妙的修辭,兩個落魄的逃兵,卻建立起了超越生死的友誼。

如果順勢推演,導演是不是暗示了這樣的預設:他們只是太年輕而被恐懼嚇破了膽,才一時間有些不擇手段,但是本質中他們依然擁有對於同志夥伴守望互助的偉大友誼,如果假以時日,經歷了磨鍊,他們總會變得堅強、智慧同時體面。諾蘭並沒有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求生的意志中,他一點兒都不曾忽略其中可能孕育出的智慧與友誼。

這場逃亡故事於是成了一面鏡子,超出的是觀眾自己的影子。我們每一個普通人,誰又不曾在年輕時候因為缺乏經驗而不顧斯文體面呢?我們懷著內心的惴惴不安被寬容,然後成長為堅定而寬厚的中年人。諾蘭在後面的訪談里說,拍《敦刻爾克》的時候,他已經做了父親,這部片子里有對於年輕人的責任感。確實如此,電影中不曾出現責怪的意思,完全是英國母親對於自己一時失利孩子的寬容。

如果故事到此為止,那完全是災難片或反戰片的拍法,著重刻畫德國人的兇殘和英法聯軍的狼狽就好。然而,諾蘭既沒有拍《敦刻爾克大逃亡》,也沒有簡單的把故事推向反面,拍成《敦刻爾克大救援》。他努力尋找著平衡。撤退士兵的故事被放置在「海灘一周」的敘事線中。以時限為標誌,電影還有「海上一晝夜」和「雲上一小時」兩段敘事。在導演對於節奏嫻熟的把控中,撤退和救援的故事有條不紊地四線並行,直到最後事件的終結。

電影《敦刻爾克》劇照

「海灘一周」中另一位主線人物是英國皇家海軍的亞歷山大將軍。因為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緬甸戰場上果斷賣隊友的表現,這位「長腿」將軍在中國口碑頗為不佳。由此引發出來的一些關於這部電影莫名其妙的評論更是令人啼笑皆非。不過在電影里,諾蘭對這位將軍的刻畫得可圈可點。

帶著丘吉爾的使命,這位將軍跨越英吉利海峽來到了敦刻爾克。迎接他的,除了漫長寂寥的海岸線,還有一望無際的敗軍陣隊。這位代表了帝國意志的高級將領的到來,一方面重新建立起了海灘的秩序,另一方面也支撐起了整個軍隊的精神。這位將軍出現在鏡頭中時,從來都是脊背筆挺,精神飽滿,儀容整齊,莊嚴矗立在碼頭的棧橋上,從容不迫,鎮定自若。

即使是德軍的轟炸機呼嘯而過,將軍也只是微微屈膝,迥異於身邊士兵的抱頭躲藏,頗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神聖氣質。總而言之,帝國本土派來的神將振撫了慌張的新兵小伙,避免了敦刻爾克海灘向自然社會沉淪的危險,在看似寫實主義的鏡頭中譜寫了一曲浪漫英雄主義的帝國頌歌。

電影《敦刻爾克》劇照

海上線索的主角是一艘豪華的私人遊艇。遊艇的主人,一位僅看儀錶就知道出身良好的老者,帶著兩位年輕的後生,一同加入了奔赴敦刻爾克救援的英國人民的汪洋大海。同亞歷山大將軍一樣,老人在遊艇上也起到定軍心的核心作用。

面對失控逃兵的堅定和寬容,對面德軍空襲和救援飛行員的智慧與果敢,以及不經意中透露出的痛失愛子的無畏,無不滿足了人民有關社會中堅的精英階級的想像。最終完成撤退,老人穿著一絲不苟的西裝從容上岸,這一形象幾乎就是大英帝國的隱喻:縱然年邁,但是仍然強大,凡事「搞得掂」,並且永遠不失體面。

電影《敦刻爾克》劇照

如果說兩位老人表徵著英國上層階級的智慧,那麼在雲端的飛行員則表徵著帝國衛士階級的勇敢。儘管空中線索的主角在大多數時間中,都把他們英俊的面容藏在了氧氣罩的後面(湯姆·哈迪只靠顏值也可能撐起一部壯志凌雲),但是這絲毫不會減弱他們的魅力。這些堅毅果決的空中角鬥士,展現了盟軍中堅力量應有的水準,冷峻、睿智同時富於犧牲精神。

在這些品質的光輝下,噴火戰機RR引擎動人心魄的轟鳴和小夥子帥氣的臉龐都顯得黯然失色了。諾蘭的處理也十分克制,沒有好萊塢和抗戰神劇里常見的快節奏蒙太奇剪接,在明亮和舒緩的影調中,空中格鬥的敘述沉穩地進行著。千鈞一髮的關頭反而呈現出自然而然的從容不迫,生死似乎已被置之度外。沒有中國觀眾早已熟悉的史詩配樂和英勇犧牲,但是傳遞的情感卻是堅實而穩定的。

主旋律的兩種書寫:敦睦懷柔與雖遠必誅

海灘、海上與空中三條線索終於匯合在一起時,撤退已經完成。首相丘吉爾在報紙上發表聲明,確認了撤退的「勝利」屬性。年輕的士兵,作為帝國的孩子,被洗脫了自造的恥辱,獲得了啤酒和喝彩。回顧一下影片的關鍵詞:營救、撤退、祖國,英雄。

在這樣的主旋律的規約之下,《敦刻爾克》傳遞的意識形態,是一種敦睦懷柔的精神。月光石號的老船長、海軍將軍,是這樣的老者,以他們所有的屬於老者的智慧,守護了帝國的年輕人,並給了他們最大的愛與寬容。整部影片重述了一個歷史故事,同時讓觀者感受到英帝國的博大懷柔,以及老者的可以依賴。

電影《敦刻爾克》劇照

《戰狼2》同樣是營救,同樣是撤退,同樣有英雄,並將英雄的行為與祖國的尊嚴緊密聯繫在一起。但在主旋律之下,《戰狼2》卻要以確鑿無疑的勝利來確認「祖國」這一概念的光輝,要以孔武有力的青年男性許諾最終必勝的結局。全部的尊嚴懸於一線,即英雄,和英雄的勝利。與《敦刻爾克》相比,這顯然是兩種不同的氣象。處於上升期的中國,雖遠必誅的氣魄、揚我國威的熱望迫使每一個毛孔都張到最大,都在聲嘶力竭地吶喊:我們終於站起來了,終於硬起來了。激情到處,令人想起流行歌曲《浮誇》中最高潮的歌詞:

我舊時似未存在嗎

加重注碼

青筋也現形

話我知,現在存在嗎?

《敦刻爾克》卻平靜地宣稱:一時的失敗並不緊要,收拾山河再次來過,即使不能說雖敗猶榮,但也有足夠的家底可以平復可以揮霍,失敗了的孩子,仍然是這個家的孩子。這本身就暗示了處於世界秩序中心的帝國的驕傲與自信。

老者的從容VS少年的血氣

少年的英氣與老者的從容,雖遠必誅與敦睦懷柔,是兩部影片在基調上的不同,也是時勢使然。

自冷戰結束以後,資本主義全球化似乎以一種不可阻擋的態勢席捲全球,年輕的一代成長在全球化、區域合作化的意識形態話語中,接受「普世價值」的熏陶,想像著地球村共同體的新政治形態。然而,最近幾年,在合作的期待中人們越發感到利益衝突的難以和解,不同價值取向的難以調和。放下爭議,攜手並進,可能只是外交辭令中的理想,現實卻有太多藩籬難以逾越。在歐洲,難民潮衝擊著舊有的文化價值觀念和社會組織基礎,引起各國內部巨大的分歧,逆全球化的趨勢愈發成為主流。

在這樣的時間節點,回顧敦刻爾克,就成了英國現實政治的隱喻,面對這德軍/難民潮的衝擊,該如何體面而不是尊嚴的撤退/脫歐。諾蘭用小心翼翼的刻畫,維持了英國作為老牌帝國的儀錶,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那麼就要體面地完成它,而不是落下一地雞毛。這是一種隱而不彰的老派格調。

當英國考慮著怎樣優雅地從一段關係里抽身的時候,中國考慮的是,如何把我們的對外聯繫拓展得更深更遠。上升期的大國,當然需要一曲時代的強音來宣誓主權的存在。吳京誤打誤撞地切中了時代脈搏,以一劑時代的強心劑,贏得了觀眾的掌聲和票房。而《敦刻爾克》則提供了另一種聲揚主旋律的可能:可以接受並消化失敗的故土,或許更加沉著,更加穩妥。

敏感的中國觀眾,可能會在《敦刻爾克》的放映廳里感到某種隱秘的不適。那也許正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面對淡定的老人時,不服卻又不得不服的矛盾感覺吧。

作者簡介

巒川

十字街頭的象牙塔中人

文章來源

鳳凰文化

原創欄目《洞見》

轉載請註明原始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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