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過藏區，但你可能不知道那裡有一群仙女…

天下 09-08

「要不你來趟年保玉則，拜訪這裡的黑頸鶴仙女，寫寫她們的故事吧！」

8月21日，正在美國耶魯大學攻讀自然保護和文化人類學聯合博士的高煜芳老師在微信上對我發出了邀請。一年前採訪高老師的時候，我就聽說了年保玉則，從那時起就一直對這個讓高老師心心念念的地方充滿了嚮往（點擊這裡查看這篇採訪文章）。回想上一次去藏區已經是快10年前的事了，我立刻買了票準備過去。

8月23日，我到達成都，又輾轉兩天坐大巴車終於到了青海果洛州久治縣的白玉鄉。年保玉則生態環境保護協會就藏在主幹道旁邊的一個小院子里，在那裡我見到了已經儼然是藏族小伙模樣的高老師、保護黑頸鶴的藏族婦女、以放牧為生的牧民和其他幾位協會成員，度過了世外桃源般的四天。

部分協會成員

年保玉則生態環境保護協會是一個藏在青海三江源地區的草根自然保護機構，2007年註冊成立，目前有120多名成員。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當地老百姓，有的是僧人、有的是牧民、有的是老師、還有的是公務員。

他們利用業餘時間參與協會的工作，調查和記錄當地的野生動植物，監測冰川、雪山和氣候的變化，並且結合傳統文化和現代科學知識面向牧民和學生開展環保宣傳教育。

這些活動極具本土特色，富於創造性且卓有成效。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沒有接受過太多教育，甚至有些人大字都不識一個，但這不妨礙他們在雪山峭壁上跋山涉水，扛起長槍短炮拍雪豹藏。藏族人骨子裡對於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使得他們對於自然保護如此長情。

(1)

年保玉則位於青海、四川和甘肅三省交界處，屬巴顏喀拉山脈的最高峰（5369米），這是一座備受果洛藏民尊崇的神山。據說，年保玉則的父親是神山岡仁波齊，母親是聖湖瑪旁雍錯。「年保」在藏語里表示「珍貴」，「玉則」是「山巔上的綠松石」的意思。在當地人眼裡，年保玉則山神部署在東南西北四方的門神所守護的兩千多平方公裡面積內的山峰、濕地、草原和湖泊都屬於年保玉則。

美麗的年保玉則西木措 ??Martian

這裡是青藏高原上野生動植物較為豐富的地區之一。根據協會開展的生物多樣性調查，這片區域至少有高等植物620種，哺乳動物52種，鳥類176種，兩棲類9種，昆蟲220種，很多都是國家保護動物，其中就包括珍稀的「高原神鳥」黑頸鶴。

為了保護黑頸鶴，2011年協會鼓勵生活在黑頸鶴棲息地周邊的婦女組成了黑頸鶴巡護小組。14位年齡跨度從20歲到50歲的藏族婦女，因為喜愛黑頸鶴、保護黑頸鶴而走到了一起，被稱作「黑頸鶴仙女」。

到達年保玉則的第二天，我們決定去年保玉則的鄂木措聖湖附近拜訪其中的一位仙女索徳吉。從白玉鄉開車半個小時，沿山路翻過一座山、穿過一個小村落，就到達了鄂木措。這裡還沒有被旅遊開發，眼前的草場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山上，兩汪相連的湖泊鑲嵌其中。9戶牧民家庭生活在這裡，以天為蓋，以地為席，和野生動物為伴，以放牧為生。

「黑頸鶴仙女」索徳吉 ??石江龍

我們在鄂木措碰到了索德吉和她的丈夫，在一戶牧民帳篷前的草地上一起喝著酥油茶聊了聊天。索徳吉皮膚黝黑，雙手因為常年勞動皮膚粗糙，害羞的她講起黑頸鶴滔滔不絕，興奮的神情在兩坨高原紅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可愛。索徳吉說，她開始保護黑頸鶴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喜歡這種可愛的小鳥，不忍心看到它們被傷害。

在藏區千百年形成的傳統文化里，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所有生命都渴望離苦得樂，這裡的每一個人骨子裡都十分認同自然保護這件事，保護野生動物似乎不過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罷了。

黑頸鶴產的蛋

索德吉住在鄂木措的措魯濕地附近，每年夏天都會有成雙成對的黑頸鶴從南方飛過來，在這裡產蛋孵化小黑頸鶴。據她說，一般黑頸鶴會在4月份飛來年保玉則，5月份在濕地里尋找庇護比較好的地方產一到兩枚蛋。等到6月份索德吉一家從冬季牧場搬到措魯濕地附近的夏季牧場，再過個十幾天，小黑頸鶴就會孵化出來，她主要的保護工作也發生在這段時間。

黑頸鶴幼鳥

索德吉每天會留心觀察黑頸鶴一家的情況，一天天看小黑頸鶴長大，記錄它們什麼時候飛過來，什麼時候離開。在她的影響下，她身邊的人也對黑頸鶴保護越來越上心。索徳吉的丈夫和她一樣也非常喜愛這種可愛的小鳥，特別支持她做黑頸鶴保護，每次都是她丈夫開著摩托車從草場一路送她到白玉鄉去參加協會的培訓活動。索徳吉的鄰居們也知道她在做的事情，常常告知她濕地里黑頸鶴的情況。有一次，索徳吉的鄰居和她說「你的黑頸鶴叫得很兇」，她趕緊去查看，發現是有遊客在靠近黑頸鶴，立刻制止了他們。

在黑頸鶴剛剛下蛋的時候，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黑頸鶴的蛋，一旦有人碰了，黑頸鶴就會拋棄這顆蛋，不再孵化。

以前，有很多遊客會進入索德吉所在的草場，在裡面搭帳篷過夜。2012和2013年就曾經發生過遊客闖入黑頸鶴築巢的濕地摸鳥蛋的情況。

索徳吉的丈夫就是騎這輛摩托車送她去參加培訓 ??石江龍

這種每天都能夠看到野生動物的生活十分令人嚮往，但在城市人的眼裡也是簡單、枯燥和重複的。索徳吉今年42歲，和丈夫養育5個孩子，最大的21歲，最小的只有12歲。她每天的生活非常簡單，每天清晨5點左右起來擠牛奶、放牛、做早餐，接著把擠的牛奶做成酥油和曲拉，有時候出去挖藥材，中午的時候去察看一下黑頸鶴的情況，順便撿下牛糞，傍晚把氂牛趕回家拴起來，然後再擠奶、做飯和吃飯，一直忙到夜裡10點多才睡覺，常年如此。我無法想像，換做是我，我是否能夠承受這樣日復一日的勞作卻依然保持快樂。在我的世界裡，身邊的人都走得很快很焦慮，忙著迎接不同的挑戰，在各種競爭中爭分奪秒，他們可能永遠無法理解「黑頸鶴仙女」的生活，他們眼裡的「理想主義」和「犧牲」對於「黑頸鶴仙女」來說只是簡簡單單的日常生活，沒有太多的得失需要權衡，也沒有太多的選擇需要做決定。

??石江龍

當我問到什麼是她所定義的幸福生活時，索徳吉的答案很簡單——「小孩子們都聽話，一家人健健康康就可以了。」說完，索徳吉害羞的笑了，黝黑的皮膚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那一刻我真的覺得，她是仙女。

（2）

扎西桑俄是一位藏傳佛教寧瑪派的堪布，即深通佛學經典並且獲一定學位的高僧。他從小就喜歡觀察大自然，特別是各種鳥兒。他從13歲便在青海省果洛州久治縣的白玉達唐寺出家，之後曾有多年在藏區四處雲遊，學習佛法的同時記錄了青藏高原上的400多種鳥類。他還熱衷於鳥類繪畫，創作了許多惟妙惟肖的作品。

扎西桑俄 ??耿棟

在當地藏族老百姓眼裡，他是堪布，是老師，是麻雀轉世的「鳥活佛」，是一位不循規蹈矩在寺院打坐念經反而到處奔波的「流浪喇嘛」；在外面的人看來，他成了民間科學家、紀錄片拍攝者和鄉村綠色領袖。越來越多的人來拜訪扎西，他們說，「他太厲害了」，「太可愛了」，「他是太生動的一個人」。北京大學的呂植教授對他的評價也非常高，「他是一個天生的科學家……扎西桑俄讓我們看到了民間保護的巨大力量」。他所帶領的年保玉則生態環境保護協會在過去幾年亦蒸蒸日上，獲得了政府和社會各界的認可和支持。

在年保玉則協會的幾天里，我看到的扎西老師既和藹又嚴肅，諸事親力親為，但又虛心好學。他會因為微信文章裡面不準確的信息和負責微信平台的成員溝通幾個小時；也會在開例會的時候認真地聽我分享做微信公眾平台的經驗，時不時做一下筆記；還也會在出差回協會的路上采蘑菇回來烤給大家吃。

2011年，扎西老師牽頭髮起了黑頸鶴婦女巡護小組。在離開白玉鄉的前一天，我拉著他聊了聊天黑頸鶴保護的項目。

黑頸鶴婦女巡護小組在協會的辦公室開會

扎西老師告訴我，在找到14位藏族婦女加入保護小組之前，協會成員對黑頸鶴的習性和棲息地都做了長時間的觀察和研究。黑頸鶴每年都會飛到同樣的地方居住和繁殖，需要有大片的濕地作為庇護所。過去濕地的水很深，可以將黑頸鶴的天敵很好地隔離在外，但是近些年由於氣候變化的影響，濕地的情況不如往年，黑頸鶴被天敵干擾的情況時有發生。協會成員開會討論後，認為由居住在黑頸鶴棲息地附近的婦女組成保護小組是最可行的。因為在夏天黑頸鶴飛來年保玉則的時候，藏區的很多男性在外地打工，家裡只有女性在操持，而黑頸鶴在藏文化里又被視作女性的神鳥，所以由婦女參與保護是最合適不過了。於是，協會在14個確定的黑頸鶴繁殖地周圍尋找了14位婦女組成了黑頸鶴保護小組，參與黑頸鶴的監測、記錄和巡護。

黑頸鶴

在扎西老師看來，和男性相比，女性更富有同情心，對野生動物更加憐憫，也會更願意主動參與保護。協會每年會把黑頸鶴仙女們聚在一起分享經驗，還組建了一個只有14位黑頸鶴仙女們的微信群，讓她們能夠有機會在男人不在場時自由地互相交流和發表自己的意見。扎西老師說，目前，在藏區完全由女性參加的公益型項目幾乎沒有，他希望未來能夠把這個黑頸鶴保護項目的模式運用到其它的保護項目中，讓藏區的女性能夠更多地參與到社區活動中，也讓她們看到自己身上擁有巨大的能量。「我希望以後藏區的婦女也能自由一點，能做一些她們想做的事情。」

（3）

吃過晚飯，我參加了協會的例會，參加會議的除了高老師和扎西老師，還有更尕倉洋老師、普哇傑、尖木真和阿吾格力，我腦海中常常還會浮現出和他們一起相處時的畫面。

更尕倉洋老師在編輯《年保玉則的山水文化》

更尕倉洋老師是協會的元老級成員，20年前曾在甘肅拉卜楞寺求學，他深諳生命平等的信念才是保護行動的基礎。2007年，他和扎西桑俄老師一起創辦了年保玉則生態環境保護協會，這些年來為協會編寫了許多手冊，包括《藏鵐觀察記錄》和《論垃圾》，最近這幾年更是起早貪黑孜孜不倦地在忙著編寫《年保玉則的山水文化》。更尕老師是協會的百事通，網路世界裡發生的大小事件他也全知道；更尕老師也很關心身邊的人，在我前兩天高反嚴重的時候，常常探望我詢問我的情況。

普哇傑（右）??Martian

普哇傑是協會的副會長，身為孤兒的他從小就在白玉達唐寺出家，後來還了俗在協會全職工作，打理協會的大小事務，還是超級專業的攝影師。普哇傑是騎士隊的球迷，得知我之前在騎士隊主場克利夫蘭讀書，激動地問我見沒見過詹姆斯，還告訴我去年NBA總決賽的時候，他一邊看著直播一邊念經為騎士隊祈福加油。開車帶我們去他的家鄉時，他一直止不住興奮地和我們說哪裡哪裡能看到岩羊和雪豹，介紹不同的山都是什麼神靈。

尖木真（中）??Martian

尖木真的經歷足夠拍成一部電影，從在外闖蕩的成都一哥，到浪子回頭的社區領袖，尖木真的大半輩子可以算是非常傳奇了。加入協會後，一次偶然的機會尖木真去美國學習現代化牧場管理，回到家鄉後下定決心想要幫助自己的村子發展經濟，同時保護那裡的自然環境，成立了手工合作社，幾年時間裡一直苦心經營著。

阿吾格力（中）

阿吾格利是扎西老師的學生，從小就在白玉達唐寺出家。他在寺院的學習成績一直非常好，人們都覺得他日後肯定會成為全藏區非常有影響力的一位大堪布。可是，前年他還俗了，加入協會，幫著扎西桑俄做一些項目管理和財務方面的事務。開會的間隙阿吾格利特別興奮地舉著手機上協會成員拍到的照片問我們是什麼動物。協會的藏文微信公眾號便是他在負責管理。

在協會辦公室開會 ??Martian

和這樣一群人坐在一起開會，看著他們認真的樣子，我不由得有些感動。會議的大部分時間高老師在提出問題引導討論，扎西老師表達自己的想法，其他人在聽，偶爾扎西老師用藏語和其他人討論，一個簡單的會議足足開了三個半小時。我想像了一下在過去十年里協會成員坐在一起開會的樣子，討論藏鵐、雪豹、黑頸鶴的監測，討論協會的垃圾回收和環保教育項目，制定雪線監測和湖泊保護的行動方案，做出協會發展的各種決策，協會在一種看似鬆散的架構下運轉，卻踏踏實實地守護著自己的家園。

我常常在想，

這個世界上總有無窮無盡的問題出現，而且這些問題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更加複雜和棘手，但這個世界每天也在發生著令人欣喜的、充滿希望的進步，讓這些問題朝著好的方向被解決，而這些進步是依賴於每一個做出努力的個體，他們願意拋除自己的「ego」，堅持自己相信的正義，運用自己的所長，腳踏實地地採取行動作出改變。

我在年保玉則見到的黑頸鶴仙女、年保玉生態環境保護協會的成員、草場上的牧民就是這樣的人。

（4）

在離開年保玉則回城市的路上，我不停地在回想自己一路走來不斷努力嘗試成為一名自然保護從業者的過程。

在去年保玉則之前的半年裡，我研究生畢業，在大自然保護協會（TNC）實習，還在以主編的身份運營「北美小象君」微信公眾號。4月份的時候，我下了好大的決心申請了非洲野生動物基金會（AWF）在肯亞的一個兩年的項目。經過一輪輪的電話面試、面試、筆試和推薦人證明，一心以為自己可以跑到非洲去真正開始做野生動物保護，但最後還是被拒絕了。儘管一直不願意承認，但是打開拒信的那一刻，自己的確是很難受的，好像走到了一個死胡同，一直以來努力想要實現的夢想一下子破滅了，接下來面臨著經濟獨立的壓力和個人職業道路的選擇，方向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

美麗的黑頸鶴

有的時候常常會懷疑自己過去所做的努力有沒有意義，是不是值得，是不是真的能產生積極影響，也害怕自己沒有辦法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在年保玉則的這四天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並沒有讓我找到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是卻讓我看到了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狀態。這裡的人骨子裡就相信萬物生靈皆平等，生活清貧簡單，卻不計回報地保護自己生長的土地和這裡的生命。雖然「黑頸鶴仙女們」不像珍·古道爾那樣聲名顯赫，但是這不意味著她們做的事情就不比珍·古道爾們重要。

回想她們的故事，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經歷無分好壞，要放在生命長河來看；歲月無所謂犧牲，只是不同的選擇罷了

。

不知道我的生命長河會把我帶向何處，但不論多麼跌宕起伏九曲蜿蜒，都希望最終是使命必達的方向。希望未來的自己不會讓當年那個在閱讀室讀著黑猩猩故事被深深觸動的小女孩失望，也祝願每一個心懷大自然的女孩子都能成為自己的「黑頸鶴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