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托克維爾的足跡,想像民主的未來
按:本文寫作過程中所依據的托克維爾《民主在美國》法文原版是Tocqueville, A. D. (1951).De la Démocratie en Amérique, 1835.Paris, Gallimard. 同時也參考了英譯本Tocqueville, A. D. (2000).Democracy in America, trans. Harvey C. Mansfield and Delba Winthrop.Folio Society.
文章較長,分三次發布。今天是最後一部分,接續 :
I.法國末代貴族看『美利堅』:美國何以與眾不同
II.認識民主的「本性」,尚無人可比肩這個法國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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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民主公民的身份
之前我說,我對這第二個抽象的關注程度並不強烈,原因在於理論上講,首先,假如存在著自我和他者的嚴格區分——此處即是特定化的自我面對普遍化的他者——那就理應作為一種區分加以對待。這即是說即便民主制產生過度的一致性,它同時也會孕育著對其的抵制:普遍他者內部,以個人良心自居,認為自己比其外部——以公共輿論或者公民常識為代表——更具有普遍性。無論如何表述,這都意味著自我和抽象他者的劃分,會重製成為一種內在於自我的區分,或者衝突;處於統治地位的人物,一旦獲得權力,便會體會到這種區分。[1]其次,它將我們帶回到了政治層面,尤其是民族國家的政治層面。而我試圖理解托克維爾,想像他在民族國家衰落之際,亦即當(如今)民主公民身份正在西方國家漸行漸遠時會怎麼說。
現在讓我們來考慮上述第一種抽象,亦即個人在特定他者面前的自我抽象。這裡的含義是,每個人的自我意識是從自身所處的特殊狀況中抽象出來的;意思是,個人的自我認同並非直接地、單純地通過所處情境中得以定義的,這種所處的情境是一種特殊的環境,而這一環境又能形成人們相互之間的依賴性。而正是在這種自我的抽象中,人們作為一個自主個體的身份才得以確立;因為人們的自我意識並非直接取決於與之產生競爭關係的相似之人,畢竟這種競爭並非一定要付出打破團結的代價。再者,這種自我的抽象其實是個人流動性的一個前提條件,既包括地理上意義上的,也有社會意義上的。之所以說個人是流動的,乃因為人們的核心自我認識相對而言依舊不會受到所處環境的重大影響。造成流動的原因有很多,西部的定居者,卻不是為了逃避政治或宗教的迫害,也不是因為想要保持一種生活方式,更不是出於對他者的好奇心。他的行動更多地出於冒險精神的激勵,以及自己當家做主的慾望。最重要的是,他尋求情境的改變,或者說境遇的改變,而這種改變可以更好地揭示和實現自治的自我意圖。
這裡提出的一個主張便是:平等,作為一種自我身份的抽象,在把自我置於和相似者一樣的地位的同時,將自我和這些他者拉開了距離。可如果那個隸屬於不同集體的他者顯得並非那麼的類似,會發生什麼情況呢?有人會質疑這種情況的可能性,畢竟民主聲稱將哪怕是最為異質的特性都隱藏於一個共同的人性標籤(即人人生而平等)之下,從而滌除一切異質。並且托克維爾的確談到了這樣一幅圖景的產生。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和自我)相似的很大一個原因在於他們(和我們)堅持著相類似的平等原則。畢竟他者的抽象——相似他者的具體化形象直接暗示著和那些不那麼類似的他者之間的顯著區隔。這方面,托克維爾說給出的例子是美國人如何在國外可以和人們很快混熟,而當他們回到國內,互相之間正眼都懶得瞧上對方一眼。 需要指出的是,平等的主張並不排除對於分歧的承認,反之,它會某種程度上助長分歧。那問題就在於,民主人士是如何看待那些不得不被視為不同之人的個體或群體的呢?這個問題托克維爾並沒有直截了當地提出,但任何沒有在他對美洲印第安-美國人的探討中之中找到答案的人相信都會對此抱有好奇。[2]我們又必須再次從由自我抽象所造成的這段頗具防禦性的人跟人之間的距離感談起。美國人的自我意識並沒有在和與自己不同的人的交往中喪失應有的位置,故幾乎不存在文化交融性一說,更談不上文化本土化(印第安化)。托克維爾所描述的,所謂相似性的減少,毋寧說是一種逐步衰弱的同理心:亦即當本土人群不再對美國人造成威脅了,便可以直接忽略其存在了。消滅異族在托克維爾看來與其說是暴力或敵視的結果,不如說是冷漠和貪婪的後果。一個平等的社會,在堅持其原則的條件下,無法忍受的便是經由臣服與他人達成的融合,因為這不但意味著對其剝削還意味著對其施加保護。故美國政府的決定並非將土著人囊括進國家,而是將其遷往保留地,任其自由發展。當地的居民甚至對提供給這些他者的最低程度的生活資料都給予強烈抵制。他們介入和土著居民的競爭,儘管後者在他們面前顯得不堪一擊。進而,由於土著居民並非被看做當地美國定居者的相似之人,所以後者對前者的競爭往往逾越法律的規定,破壞了維繫共同居住在那兒的兩撥人的團結。結果就是,融合問題不得不被提上了議程,只是成功的可能性非常渺小罷了。最終的後果就是土著居民被邊緣化和排斥,成了敗下陣來的平等之人。
四、全球化:民主公民的共同體
最後,我將回到文章一開頭所說的托克維爾所提出的社會意義上的民主定義,再做一番解釋。這個主張便是:民主,無論其起源如何,主要不是一個政治現象;職是之故,民主制的崛起伴有政治生活的凋落便是完全不矛盾的。儘管托克維爾首先將這種可能性付諸在一個無序的野蠻民主制當中,但他卻傾向於將政治的隕落和集權國家(他稱之為民主獨裁製)的崛起等同起來。如今的全球化時代,我們(站在西方國家的視角看)或許更容易理解這種衰落的意義,理由便是民族國家概念的日趨淡化。我在本文中提出的看法是,西方民族國家的淡化並不一定要和民主的勢弱相提並論;反之,可以將其看做是民主的延伸,是將民主從民族國家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的訊號。隨著自我身份認同日益從國家認同中抽離出來,個體自我傾向於認為自身行動可能性的邊界在不斷擴大,機會也在增多,我們可以聲稱——借用萊昂納多·柯恩的話——民主正向我們在走來。伴隨著地理意義上的、社會意義上的流動性在加大,真實和虛擬的邊界日益模糊,今天的世界變得越發的不安定,人們感受到地方(邊疆)民主正在強勢回歸。我們對這樣的民主興許不會感到完全不適,但正是通過托克維爾的語言,我們才了解到這些許的不安究竟源自何方。
我們可以設想一下托克維爾式的範疇對於分析和理解全球化社會有何應用價值。首先,民主旗號下的全球化並不意味著物質不平等的敉平。然而不平等不再主要表現為臣服和剝削的直接後果了(我們當然不能否則後者的確還存在),它主要表現在冷漠和邊緣化的情緒中。除去失敗的國家和社會最底層之外,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人們習慣上會將融合概念摻揉進全球化,特別是對於邊境地區而言更是如此。不過我在文中提出的觀點認為我們卻是生活在一個日益「去混合化」的時期。邊疆地區與其說是人們互相交流融合的地方,不如說是個人在一個缺乏穩定的,集中的社區生活模式的試驗場。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每個地方都是某種意義上的邊疆地帶,只要它適合於作為人們考驗自己適應能力的地方即可。相比較而言,混合化,是一個因地制宜的概念,它預設一個集體進入一個固定的多元文化圈,在這其中,後者考驗著自己的集體適應能力。托克維爾說得更多的是美國和美國人,而不是美國文化。這令人提出一個問題,亦即從何種意義上可以說,民主可謂和文化相關?文化可以看做是穩固生活群體中人們的一整套風俗抑或道德觀念。最後,全球化會和網路化聯繫起來。網路化的概念似乎意味著民主的核心——所謂自由結社,而互聯網正提供了這一絕佳的媒介工具。不過在我看來,網路化並不能和結社等同起來。 理由在於,後者暗示著一個團隊的締結,真正意義上的「結合」在一起(可以是集體目標驅動的成員,共享規則,共定邊界)。 網路化則不具備這種團隊的連貫協同性。就好比網路採納的是資源結社的原則,只是角度是僅僅是從個人出發的,從來都不是從社團出發的。[3]再者,我們可以將網路和在民主政體中社會契約論者所定義的結社概念做一比較,看出兩者的區別。後者締結的關係是存在與個人和不具名的鄰人之間的關係,只不過他們生活在一個特定的相同疆域內;他們當中的許多人甚至互相間都不認識(儘管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從他的公共領域視角會說他們讀的是同一份報紙)。[4]網路,並不要求鄰人的參與,也不一定是匿名的;總之,網路更帶有積極主動性。契約論者看來,一個政治化了的狀態(非自然狀態)下,人們並不選擇結社的對象, 他們尋找的是一個統治者,在他的治理之下,結社得以可能。網路化的情況下,個人可以選擇和他人建立或者脫離關係,於是統治者這個字眼,多少失去了意義。一旦我們做出了比較,便會發現網路化並不需要一個公共領域,它也會淡化私人和公共的區分。 即便如此,網路也依舊保留有相似人概念的存在。人們和與其有相似的或至少是互補的利益抑或興趣的人結合,並且有鑒於網路的無限延展性,可以想像有無數多的可以與之結合的人。不過,網路中的相似人不同於民主政治中的相似人;後者還包含著組成國家政治實體的人民的概念。網路的概念恰恰消解了人民的概念,它的相似人指涉的——不是一個有限定數目的整體——而是一個數目無上限的單個人的集合體,這其中人們可以相互結約或解約。這意味著相似的他者們不會作為一個總體化的抽象而存在,從而失去的其外部性。於是自我和相似他者的區分的衝突性就消解了。人們就好像感受不到服從的壓力一樣,感受不到抵制這種壓力的衝動。網路社會並不把自我作為一個外在於自身的投射(自我在其面前顯得頗為無力)來看待。相反,它作為一個讓自我及其行動擁有無限延展可能性的場合而運作,它更適合於一個人口稠密的大都市,和托克維爾說的人跡罕至的荒地不一樣。所以,我們有更多的理由認為全球化實際上意味著民主的擴散。
誠然,不同的諸多他者這個問題依舊存在。並非每個人都能,或總是成為相似者,即便有網路融合的推波助瀾。不過是否可以認為那些無法通過網路連接在一起的人就是完全異質的他者?從某種意義上說,有了網路後,從前用來將相似者從他者中區分出來的地域界限越來越模糊了,流動性也就自然加大了。團結這個概念,並非一個先驗的,持存的概念。在那樣的一種情況下,可以想像有兩種情況會發生。要麼,那些在外在於人們網路圈子的人會淡出人們的視野,漸漸被忽視;漠不關心,橫眉冷眼,成了容忍的表現形式。要麼,他者成為了關切的對象,不再被忽視;但卻沒有可以調節分歧的地方。於是容忍變得不再可能,他者就變成了想像的他者,一群無法規制的,總體化的異類。不過在這種情況下,無法想像一個沒有政治的民主,反而在腦海中會呈現出的,是托克維爾式所擔心的民主獨裁。
注釋:
[1]這裡我們不能簡單得出結論說托克維爾的觀點沒能經得起時間和經驗的考驗:美國人面臨大眾民主的壓力,無法進行原創性的思考,創作偉大的文藝作品等等。這個問題的實質是說:托克維爾試圖反對的「大眾的僭越」,他反對的其實是將民主抽象為實質性民主以及對於道德觀和宗教觀的進一步抽象。
[2]關於美國南方奴隸制有一種說法混合了貴族制和民主制的原則。蓄奴這一事實無疑是貴族社會的標記,不過民主制的理念又要求敉平被打上自然印記(即黑皮膚)的被奴役者——通常被降格為低等生物——的人和其他人的相似性。如此一般的「民主」奴隸比起古代的奴隸,要糟糕得多;後者更多是因為戰爭的緣故才被迫為奴,但由於避免了被種族化,故還有解放的可能性。托克維爾補充說種族歧視不會隨著奴隸制的結束而隨之遠去。儘管以種族為由的歧視不會得到法律的支持,但它在社會風俗這個層面上說,不但會保持,甚至還會加強。
[3]網路的延伸是一種個人目標,經由個人社會資本的聚集而成,網路不像結社,本身不具有目標。
[4]Anderson, B. (1994). Exodus. Critical inquiry, 314-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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