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倫敦「樊勝美」
去年11月,筆者去英國出差的時候,導遊兼司機是一位四川姐姐,姑且叫她阿姐吧。阿姐三十七八歲,個頭不是很高,身材略胖,普通話非常標準,毫無川音摻雜。因為丈夫是香港人,她的粵語又講得極好,和丈夫、廣東朋友打電話全程粵語。
由於行程比較緊張,在英國的三天里,我們一半時間都在車裡度過。我有個習慣,只要車子上了高速,我都會和司機不停地聊天,以打發旅途的寂寞無聊,更重要的是幫助司機打起精神。否則幾個小時長途開下來,司機萬一打個盹,我的小命就休矣。
就這樣,我們在路上就相互攀談起來,得知阿姐原籍成都,1998年高中畢業之後到了英國,現在有兩個孩子,都在上小學。她干導遊也有好幾年了,起早貪黑非常辛苦,但是收入要比在辦公室當普通白領高出不少。
一開始,還只是嘮嘮家常,講講英國歷史,附帶扯些娛樂八卦。阿姐不愧是正經科班出身,對英國人文歷史如數家珍,講起來滔滔不絕,比起大部分只會開車的導遊要強萬倍。也正是因為她的專業,所以能接到好活,圈內口碑相當不錯。她曾經接過范冰冰、李冰冰、趙薇等明星的團,許多客人二次來腐國都指定她當導遊。
說著說著,不知怎的話題就轉到了《歡樂頌》,講到了樊勝美,阿姐頓時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滿腔仇恨排山倒海而來,大吼一聲:「樊勝美!我就是那個樊勝美!和我的經歷一模一樣!」
話說90年代末,阿姐的父親是成都某個小國有企業的頭兒,因此家裡也有些積蓄。所以98年的時候,父母花了20萬元,把阿姐送到英國讀書。20萬在當時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阿姐也知道用了家裡的錢,所以到了英國讀書也比較用功,畢業後很快找了一份工作,定期給家裡匯錢。
後來,阿姐認識了自己的香港老公。老公比她大十來歲,97年之前全家從香港移民而來,對她頗為照顧。正當兩個人恩恩愛愛過日子的時候,老爹那邊傳來消息,國有公司轉制,費用還有缺口,需要阿姐的援助。阿姐手頭並沒有多少積蓄,好在關鍵時候老公支持了她,拿出一筆錢讓岳父大人順利把企業轉了下來。當然,這筆錢後來就沒還。阿姐氣得不行,去找父親理論,父親則以企業經營不易、效益不佳為理由統統擋了回去。說急了,就是一句話:「當時給你20萬出國留學費用你怎麼不說?」
此後阿姐依然定期給父母匯一些錢,希望他們能過得好一點。
阿姐並不是獨生女,成都老家還有個弟弟,小她幾歲。這位弟弟從來沒有好好地上過一天班,一直在家啃老。早幾年要結婚要買房,父母又電話來催:「弟弟結婚你要支持啊!」於是阿姐十分尷尬地和老公提了此事。儘管這時候老公家的生意早已停止,全家都過著普通的生活,但老公還是再一次大度地拿出大幾十萬支持小舅子。
阿姐弟弟在成都的房子有一百幾十個平方,裝修得很精美。娶了老婆生了娃,弟弟繼續啃老過著舒坦的日子。去年突然醒悟不能混日子了,要立志去開專車,又問阿姐討去十幾萬買車錢。於是弟弟早上10點出車,下午3點半回家,父母心疼得不行,在電話里對阿姐說:「你弟弟開計程車太辛苦了,起早貪黑的。」
阿姐當時一聽就炸了,眼淚狂飆,怒吼道:「他辛苦?他有什麼辛苦?他住在用我的錢買的房子里,開著用我的錢買的車,一天干五個小時你們就說他辛苦?我天天起早貪黑當導遊當司機,你們怎麼沒說過一句我辛苦??弟弟平時一分錢生活費不交,你們還給他錢,這錢也都是我給你們的,他這樣舒舒服服混日子,你們還說他辛苦??」
父母來了一句:「你的錢給了我們,那就是我們的錢。我們願意給誰用,你管不著。那你不要給我們錢好了。」
弟弟則永遠有一句話在等著:「姐姐98年的時候拿了20萬出國留學的,那時候20萬多值錢。」
說到此處,阿姐氣得聲音都有些沙啞:「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用了這20萬。彷彿這20萬就一直會下金蛋的母雞,可以源源不斷地生出錢來回報他們。而且無論我現在給他們多少錢,幫家裡多少忙,他們都覺得是應該的,因為沒有20萬就沒有在英國的我,沒有在英國的我就沒有我在英國賺到的錢,所以我賺到的每一分錢都是這20萬下的崽!」
「我的父母,就永遠覺得我在英國很舒服,福利好,環境好。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辛苦。」阿姐的眼眶有些濕潤。
說這些的時候,我們正在從倫敦去Barnsley的路上。這一天,阿姐來回一共開了10個小時的車,坐車的我都覺得累壞了。
回到倫敦已經很晚,出於歉意,也出於感謝,我們邀請阿姐一起吃晚飯,請她幫我們定了一家火鍋店。吃飯的時候,阿姐恢復豪爽的本色,不斷幫我們把各種魚、蝦、肉下到鍋里。大家都餓壞了,狼吞虎咽。
吃完飯,阿姐開車送我們回酒店。快到的時候,她問我們:「今天我實在太累了,從這裡到家還要一個多小時,明天我能不能晚半個小時到酒店來接你們?」
我們毫不猶豫地同意了的她的請求,並且叮囑她路上注意安全。
第二天,比原定時間晚半小時之後,阿姐如約而至。
阿姐的故事不是個例,我自己就認識好幾個「樊勝美」。阿姐還算是幸運的,因為還有一個愛她、寬容對待她原生家庭的丈夫,能夠幫她分擔許多的壓力。而更多的「樊勝美」,她們掙扎在城市裡,被原生家庭無止境地吞噬著自己的青春年華。
她們大都有一個不成器的弟弟或者哥哥,更有著重男輕女偏心到極致、毫不講理的父母,他們不斷地討要經濟援助毫不手軟。很多時候,這樣的經濟援助還會延伸到親朋好友,張三借完李四借,她們若不肯借,父母還會大罵她們不會做人、讓他們在親戚面前丟臉了。很多女孩子極為恐懼接到家裡的電話,因為沒事的時候家裡是不會給自己打電話的,但凡打電話必然是要錢。
這種經濟援助本質上已經變為經濟榨取。難道這些父母不知道賺錢不易嗎?他們知道,但他們假裝不知道,因為是在他們眼裡,女兒是外人,兒子才是自己的。女兒的義務就是支持兒子,讓兒子養兒子,自己就能抱孫子。孫子,多麼討喜的生命延續呵。
而這些女孩子自己又偏偏狠不下心來做到對不合理的要求斷然拒絕,也做不到除了每年給家庭固定費用以外一毛不拔,因為那樣意味著父母撒潑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們害怕和原生家庭恩斷義絕。她們從小就已經深深被打上了「家庭義務」的烙印,只能無助地任由自己被榨取掉每一分辛苦錢。
前幾天,我微信上聯繫阿姐,問她最近還給家裡寄錢了嗎?她發了以手捂臉的表情。我知道,只要父母健在一日,她這一輩子恐怕也是擺脫不了「樊勝美」的魔咒了。


TAG:不文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