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蘇小小的油壁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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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為官一方的鮑仁憶起初次見到蘇小小的情景,仍然唏噓不已。這麼多年過去,沒有人相信,小小女子有了自由,會如此桀驁不馴。
1
那天一定是一年裡西湖最美的的時光了。
鮑仁從石屋山冷寺出發,沿著山路朝斷橋邊走。空氣像剛用皂角洗過的姑娘,甜美甜美的,微風拂過,清冽宜人。
他索性躺在台階上,抓了一片正在飛舞的黃葉覆了眼,深深地呼出口氣。心下卻無奈嘆道,若不是方丈白眼一日比一日翻得大,自己決計不會忍不住發火,畢竟寺里的紅燒肉可是一絕啊……他拍著肚皮想,現下餓得難受,怎生找個借口回去撈頓吃的才好。
正在那時,伴隨著一陣馬蹄聲,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清脆悠揚的歌聲:
燕引鶯招柳夾途,
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訪,
家住西冷妾姓蘇。
那歌聲婉轉之極,直如黃鸝出谷。鮑仁一門心思拋開了那紅燒肉,「霍」地站了起來。未幾,歌聲越來越近,只見一匹小馬駕著一輛精緻的油壁車緩緩從斷橋上走過來,一個眼波流轉、嫵媚天成的姑娘正在油壁車上旁若無人撫琴高歌。車後跟著一群年輕公子,正踮腳竄頭擠得不亦樂乎。
車上的美人一曲歌畢,車馬卻突然停住,她巧笑嫣然向離自己最近的穿著青色衣衫的公子伸出玉手。人群一陣驚呼,那公子似是不信,左看右看,終於喜笑顏開扶著美人的手上了車。油壁車的門被關上,白馬一陣長嘯絕塵而去。
一群人站在斷橋邊流連不已。一過路女子道:「這蘇小小太也無恥,天天駕著油壁車公然勾搭,她當油壁車就是自己的新房嗎?」在南朝民間,油壁車的車壁用油刷過,車型小巧華麗,確然只有婚嫁之時使用。
那群公子相對長嘆:「無恥啊,無恥。」卻拔腿朝車馬跟去。
鮑仁看得痴了。這蘇小小公然拋頭露面,且自報家門「家住西冷妾姓蘇」,一定是青樓女子無疑。鮑仁俠義之心頓起,心道,這女子如此高雅,我雖一介窮酸書生,卻忍不住要救她一救……跟著朝西冷方向奔了過去。
那過路女子望著瞬間狂奔而去的男子們,目瞪口呆,良久才走上斷橋。
2
鮑仁追上人群,問一黃衣公子:「這蘇小小怎的如此香盛?」
男人道:「兄台定是初入錢塘,未知這蘇小小卻有三件奇聞。叫做不管人言,不做人妾,不記負心人。」
那蘇小小本是金華人氏,父親乃是江浙一個商人,夫婦倆只得此女,寶貴異常,只因她生得嬌小,乃取名小小。不料蘇小小13歲上下,父母相繼駕鶴西去。
那黃衣公子問鮑仁:「你道那蘇小小本在金華,因何來到錢塘?」鮑仁搖頭。那男人道:「卻沒有別的原因,特特因了這西湖山水好。」
蘇小小因愛這西湖,竟然變賣家產,帶上乳母賈姨在西冷橋邊買下了極清幽一個小院。她又道:「男子都有車馬相送,我制一輛油壁車代步便了。」這油壁車做好,蘇小小有時著人,有時著馬,拉著她在西湖賞玩。過往人人側目,男人都道,世間竟有如此尤物;女人卻都道,世上竟有如此妖精。蘇小小卻旁若無人,日日坐於油壁車上,高興時在湖邊散發赤足,迎風舞蹈,看傻了一眾路人。
鮑仁聽得津津有味,追問道:「果然不管人言。那不做人妾,不記負心人卻是何意?」
那黃衣公子繼續道,蘇小小如此招搖,又貌若仙子,錢塘上下無人不知。不少風流商賈,豪門大族,豪擲千金要納她為妾,她卻都拒絕了。乳母賈姨勸她:「姑娘天人之姿,嫁為富貴人家為妾,何愁不金屋藏之?總好過家產用盡,街頭賣春。」那蘇小小卻道:「金屋藏之又有甚好?夫人河東獅吼,小妾爭相妒忌,哪有我一人自由自在。我歌入雲,我琴優雅,我詩清幽,何必定要賣春。」
鮑仁聽完,卻道:「果然通透。若有公子三媒六聘,娶為妻室,想來她不會拒絕。」
那黃衣男子卻搖搖頭。道:「可不是。這就是那不記負心人了。」
有一日,蘇小小照例駕著油壁車遊走在西湖邊上,卻遇到一個極俊雅的公子,兩人一見鍾情,當日這公子便入了那蘇小小的閨房。
你道這公子是誰?卻是當朝宰相的公子,第一等富貴人家,名喚阮郁。他到江浙做事,遊玩西湖時恰恰遇著了載歌載舞的蘇小小,驚為天人。當日便千金納聘,百金為媒,後選了日子,張燈結綵,與蘇小小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黃衣公子講到此處,神往之極,咂摸著嘴道:「據說娶親當日,黃金鋪地,白銀做飾。那蘇小小如此被破了瓜,也算值得。」鮑仁聽他說得荒唐,低頭不語。
從此之後,西湖邊便不再只有蘇小小一人遊玩,那阮郁騎著青驄馬左右不離。蘇小小的歌聲也變得嬌媚異常:
妾乘油壁車,
郎跨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
西陵松柏下。
哪知好景不長,阮郁收到金陵阮相家書,說他母親病重,須回家侍母。阮郁匆匆離開,卻從此再無音訊。錢塘有在金陵做官的傳出信來,道那阮郁母親生病為假,騙阮郁回家與另一高門女子婚配為真……總之,那男人再沒有來過錢塘。蘇小小難過了幾日,照例載歌載舞,遊走在西湖邊,有人道她一腔好意錯付,她卻笑顏如花:「他若不愛我,當時受罪的是他;他若愛我,今日受罪的是他。我有何難過?」
如此一來,錢塘一眾公子卻更加趨之若鶩。有人愛她貌若天仙,有人愛她妙語如珠,有人愛她才氣縱橫。偶而挑合意的公子留宿,也千金難求。
說話間一群人已到了一幢小小的院子前,院子里青草鋪地,白鶴低鳴。那黃衣公子看了良久,突然道:「兄台這眉眼,倒有三四分與那阮郁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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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仁看了看跟隨過來的少年公子,無不穿戴華貴,不同凡人,此時卻個個屏聲靜氣,恍若……遇到了夫子。
油壁車裡幾聲輕笑,接著車門打開,蘇小小攜著那公子之手出了門。鮑仁目不轉睛盯著倆人,蘇小小卻突然停下腳步,慢慢轉身,穿過人群走到鮑仁身邊道:「賤妾蘇小小,從未見過公子。」鮑仁囁囁嚅嚅,許久結巴道:「學生鮑仁,未未未未曾婚配。」
蘇小小卻執起他的手,朝廳中走去。那從油壁車上下來卻被丟了手的青衣公子滿臉怒氣,對旁人道:「蘇小小愛那阮郁至極,見到微有相似之人就如此失態,實在不該。」旁人卻道:「小小姑娘重情重義,被男子所棄卻不出惡聲,實在可貴。」
一行人落座,有一中年婦人被喚為賈姨的上茶。這賈姨竟將每一個公子的口味記得清清楚楚,各種果茶花茶總有十幾種。每一杯茶擱下,捧茶的公子必定將一錠銀子擲入茶盤,鮑仁認真看了一下,不由吸了一口氣,只這一會兒,那盤子里零星竟然有10多兩銀子。
臨到鮑仁,眾人看他衣衫破舊,面色發窘,都私下竊笑。那青衣公子道:「古人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話今日卻是對了,一文錢沒有,如何養得起女子?何況小小這金貴之人。」
鮑仁越發窘迫。他自小父母雙亡,靠鄰里周濟度日,近日準備去赴考,卻因為盤纏不足不得不在冷寺吃些殘羹冷炙,身上當真一文錢也無。蘇小小卻撩起長裙,走到他身邊,只將腦袋擱到他肩膀上。剎那間,鮑仁鼻中一陣異香。蘇小小卻一手玩弄著他耳朵,一邊道:「女子如何難養?各位可曾養過我蘇小小?何況你們推崇的孔子就是女的。」
座下大驚,一人大笑:「小小今日定是糊塗了,孔子明明是男人嘛。」
蘇小小瞅了那人一眼,道:「周公子飽讀詩書,記得『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嫁)者也』,他不是女人為什麼會待嫁?」那人張口結舌,好半天才道:「小小姑娘聰慧非常人可比。在下認輸。」
蘇小小卻再接再厲:「便是老子,也是女人,道德經有言『吾有大患,為吾有身』,這明明是說他有孕了嘛,不是女人怎會如此?」這下徹底鴉雀無聲了。之前與鮑仁同行的黃衣公子介面道:「阿彌陀佛,人人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今日小小姑娘卻要為鮑公子出頭了。」
鮑仁與他一路相走,已然熟稔,因此介面道:「黃公子不必阿彌陀佛,我佛如來他也是女人,《金剛經》上說他『敷(夫)坐而(兒)坐』,索性連丈夫、孩子都有了,還不是女人?」
蘇小小帶頭大笑,銀鈴般的聲音將窗外的小鳥驚得嘩啦啦飛得老遠。鮑仁偷看那青衣公子,見他眉眼舒開,終於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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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幾日,鮑仁就居於蘇小小的雅築。
兩人卻不曾同榻,蘇小小隻說:「先生飽讀詩書,願不吝指教。」鮑仁心知她只想幫忙而已,因此也不客氣地白吃白住,兩人有時下棋,有時談詩,鮑仁所學,遠非蘇小小所能比。
他不停地問自己,蘇小小甘居西冷橋下,為妓為伎,是在等那阮公子么?她偶爾留宿那年輕公子,固然一夜千金,便真快活么?我若明媒正娶……繼而又覺得荒唐至極,自己憑什麼有此妄想。
這一日夜裡,他正想得頭疼,蘇小小卻冉冉走過來問道:「今日南北分疆,亂象疊現,正是朝廷用人之時,以鮑先生所學,若去趕考,必成大器。」鮑仁苦笑道:「我日日饑寒不能自主,何況功名二字。」蘇小小卻拿出一個布包,對他道:「今日贈先生黃金百兩,用作趕考費用,他日高中,再行返還。」
鮑仁好久說不出話來,黃金百兩!
前頭還有一些公子尚未離開,不停催促蘇小小前去作陪。這黃金給了他莫大的勇氣,他突然拉著蘇小小問道:「你既有了這多錢財,早日從良吧。這可不是什麼好營生。」
蘇小小突得雙手吊上他脖子,飽滿的胸脯軟軟地頂著他的,臉龐在他臉上摩挲,一雙手漸漸地從領口伸進去,在他身上到處遊走。這還不算,她一張小口在他脖子上啃噬,鮑仁只覺得從內到外都麻酥酥的。窗外的人語和腳步聲刺激得鮑仁血脈噴張,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蘇小小卻突然停下道:「你看,鮑先生,我若從良嫁你。他日我人老珠黃,你外出遇到比我更年輕更香甜的女子,我豈不是成了下堂客?」
鮑仁喘氣道:「你其實從未忘了那阮郁。」
蘇小小輕道:「忘記與否都不重要,我從未想過嫁她為妻。守著那三從四德過日子,何其沒趣。今日歡,明日歇,哪對男女不是。我日日遊走西湖,真心歡喜不佳,卻也是為了碰上個真心識得價的。阮郎高門大第,遇到我時,我正待價而沽。為我破了這身子,今日再有想要的,可不知抬高身價幾許。」
她推門而出,卻回頭道:「你道這世間無人自願為妓,小小便是。你道這世間無人願意出手助你,小小便是。失去這自由,蘇小小便不再是蘇小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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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02年,離開蘇小小兩年以後,鮑仁如她所願,成為滑州刺史。金銀珠寶接踵而至,美女香車唾手可得,卻再沒有一個人像她那樣,一顰一笑都讓他難以忘記。
去滑州上任時,路過錢塘,他又聽到了她很多的傳說。有人說杭州大戶錢萬豪強逼她做妾,正好阮郁路過,救了她,她卻拂袖而去。又有人說,有一個上江觀察使孟浪,三番四次著人來請她作陪,她推三阻四不去,那觀察使直欲殺人,她才姍姍來遲,三言兩語就讓那觀察使史轉怒為笑。
鮑仁暗暗磨了磨牙,記下觀察史的名字,將來有機會報仇的便報仇。兩年了,蘇小小又自由了兩年,他若願意做滑州刺史的夫人,我便帶她一起上任。她若不願意……鮑仁思考良久,苦笑道,她若不願意,我又能如何。
蘇小小自願為妓,是不是自甘墮落,鮑仁已不在意。這世上人人都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可絕不包括蘇小小。她從13歲那年就以自己的方式在活著,而且比他活得好。鮑仁心道,她若不願意,我便多多來陪她便是,以後總不會有人再敢欺負她……
他卻沒想到,西冷橋下,迎接他的,不再是活生生的蘇小小,竟然是蘇小小的墓穴。獨自守著蘇小小墓的賈姨哭訴不已:「小小因為風寒和咳血已經走了半年了,只留下遺言,要埋骨西冷。可憐小小連個碑都沒有,那些王孫公子都沒了蹤影……」
鮑仁慟哭不已。
他忍著悲痛在西冷橋邊選中了墓址,將四里八鄉的鄉土大夫都請了來,豎起了墓碑「錢塘蘇小小之墓。」後又在方圓幾十里內,為侍奉蘇小小的賈姨買下祭田,才離開赴任。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
哀悼蘇小小的歌聲依然到處在傳唱。
一直到晚年,鮑仁都在想一個問題。
從遇到蘇小小,到離開,只有五日。
可是忘記蘇小小,卻整整用了一輩子。值還是不值?
自然是值的。鮑仁肯定地回答。他想著遇到她的那天,秋高氣爽,真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天。
(我為卿狂系列1:蘇小小的油壁車。第三部分結尾所有關於女人的笑話全部來自《笑林廣記》)
王皮皮:以前我做記者的時候,除了寫字,就愛吃東西;最近這個喜好變了,除了寫字,就愛聽故事。我擺好了好吃的,打開了電腦,就差你的故事了。來,我在「王皮皮的客棧(wangpipihuaer)」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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