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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中倫:若對他人一無所知,如何知道自己的位置

2015年,孫中倫從美國退學,回到中國流浪打工一年,探尋人生的多種可能。他把一路的觀察和思考書寫下來,命名為《回來》。

孫中倫:若對他人一無所知,如何知道自己的位置

文 |劉爽爽 吳家瑜

(財新記者 實習記者)

2015年夏天,大三剛剛結束,21歲的孫中倫從美國休學。9月,他從深圳華強北坐上一輛小貨車,來到東莞一家生產電容器的工廠。每天從早八點到晚八點,他要和其他工人一起挑出成品中的殘次品。

此前,他從上海的高中畢業,申請到美國波莫納學院(Pomona College),主修政治經濟哲學和德語。這所成立於19世紀、以高質量的精英本科教育著稱的大學,是世界頂級學府之一。無論中美,在校園裡,同學們會熱烈地討論平等、自由等問題,可畢業後,大部分人都會選擇做金融,從事以前自己口中「偽善」的行業。從上海到美國,從一個象牙塔到另一個象牙塔,孫中倫越來越懷疑之前所過的生活都是幻景:

「意義消亡的年代裡,舊神死了,新神未立。人被夾在虛空中,左顧右盼,看到的卻全是自我的投影。世界是怎樣的?他人在過怎樣的生活?」

「我想成為怎樣的人?將來要走怎樣的路?……若對身邊人一無所知,如何知道自己的位置?若對世界缺乏經驗和好奇,怎能說自己是智性的?」

「或許答案就在這裡,在人群中,而我無法再視之不見。此刻,此刻就應起身去找它。」

2015年夏天開始,一年的時間裡,孫中倫在東莞做過流水線工人;在大理一家民宿做過店小二;在甘肅定西做過英語老師;在蘇州紫泉寺做過居士;在北京「單讀」編輯部做新媒體編輯;在成都漆器廠做學徒;在湖南郴州一家銀器廠做工。他也曾嘗試成為一名理髮師,以及到東北學「二人轉」,但因這兩個群體相對更封閉,沒能做成。

這是一趟探索外界與發現自我的雙重旅程。他把一路的觀察和思考書寫下來,命名為《回來》,2017年夏天出版。

《回來》

孫中倫 著

理想國 台海出版社

2017年6月

我傾聽,然而無能為力

出發前,父親一直嘆氣:「你會改變主意的。」親戚朋友也叮囑:「你要小心,工廠里很亂,人很複雜。」但孫中倫感受到的卻不同:工友「胡哥」在他進廠第一天就熱情地帶他去買東西,幫他鋪床。

他像查戶口一樣,在待過的每一處,問工友叫什麼,哪年出生,家鄉在哪,有幾個兄弟姐妹,他們過得怎麼樣,為什麼來工廠……工友們一一回答,往往越是不幸者越是坦誠。

王姐從前是文秘,看不起工人,後來年紀大了,自己也成了工人。她有一個暴力的父親,柔順無奈的母親,還有在監獄服刑的弟弟;四川的蔡大姐2007年和丈夫攢了十萬元回家蓋房,結果第二年就地震了;工廠二樓的李師傅原本是村幹部,因為「南水北調」,村子要搬遷,他夾在政府和村民中間兩頭為難。最後村民沒拿到合適的賠償,他在村子裡被人戳脊梁骨,索性到工廠賣苦力,夏天守在固化爐旁搬模具。

孫中倫與東莞工友

圖 孫中倫

歷史於此匯聚。汶川地震、「南水北調」、桂平大水……這些抽象的名詞,化身為他身邊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孫中倫看來,他們真誠平靜,對自己的命運照單全收,很少嫉妒旁人,一心憑藉自己的努力改善家人生活,比大多數他在工廠外面遇到的人都好。

從東莞出來他去了大理,詩人、流浪歌手、遊客,讓這個城市顯得浪漫。但很快他就感到,「輕盈的大理,是一個幻覺。那麼多人還匍匐在貧瘠的大地上,那麼多記憶還躺在黑色的邊緣。如此,這些漫步小巷的曼妙時光,怎能被稱為旅行呢?」

之後,他又來到甘肅定西的初中,教孩子英語。十幾歲時,他讀過作家楊顯惠的《定西孤兒院紀事》,了解到上世紀50年代末的那場大饑荒給這塊土地留下的烙印。這烙印從祖輩、父輩一直延續到如今的孩子身上。因為貧窮,很多外來的女人生下孩子就走了;為了生存,本地的大多數父母也要外出務工。孫中倫的學生,很多都是單親或留守兒童。比如欣宇的媽媽,最大的希望是孩子能考上大學,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別和她一樣「瞎苦」。在孫中倫家訪前不久,她挖了兩天樹,掙到一百塊錢,給欣宇買了一輛自行車,但欣宇捨不得騎,每天推著上下學。

成都漆器廠

圖 孫中倫

相比之下,成都漆器廠是一個節奏特別慢的地方。1954年成立的老廠藏在市區,經歷過上世紀的輝煌,曾在「下崗」潮中倒閉,如今在一群老工人的堅持下「不可思議地活著」。在這裡的工作的人,手工刷漆、打磨,日復一日。16歲就在漆器廠做學徒的周師傅,以為廠里的老師傅就是他的未來,哪料學藝未成,又便宜又亮的聚氨酯漆出現了,誰還用成本高昂的手工大漆?他只好離開。之後二十年的工業化浪潮里,他輾轉陝西、雲南、北京、新疆,做過各種各樣的職業。不過孫中倫覺得,周師傅終究是幸運的,前些年從工廠下崗後,他又回到漆器廠做學徒。44歲的學徒,與16歲時一樣雙手長滿漆痱子(皮膚對大漆的過敏反應),他喜歡這個。

更多時候,作為一個隨時可以抽身而去的旁觀者,孫中倫是慚愧的。他在書中寫:「我傾聽,甚至引誘他們說出許多故事,然而知道自己對此無能為力。除了附和和推波助瀾,我並不能幫助他們,或者說,幫助並非我的初衷。我走了之後,每個人的生活都要繼續,許多失敗和妥協還要往往複復。」

敘述的目的,無非是想記住他們

這一年的生活大多數時候無聊又枯燥。在東莞,每天上午8點開工,10點他就開始望鍾了。「奄奄一息的時刻」,他就把有趣的事寫下來。

整理這些故事的過程中,執筆者自身的生活經歷也被喚醒編織進去。在定西,一個叫楊麗的小女孩在周記里寫下自己的困惑委屈。她忘不了剛從鄉下來市裡時同學們看她的眼神。「她想大概因為她是留守兒童,才錯過了學習繁文縟節,人情世故;因為她是留守兒童,才格格不入。」這讓孫中倫想起自己從小城轉到上海讀中學時,也曾被同學嘲笑口音,被老師嫌棄家境。這樣的時刻,他和這些講述者不再有差別,「我們都是定西孩子。」

定西

圖 孫中倫

行程最初,孫中倫的理想是要重構敘述。他信仰文字的力量,甚至將之擺在個人生活之上。2016年2月,他來到蘇州紫泉寺做居士,跟著師父誦經,凌晨四點起床去拜山,三步一拜直到山頂。他早就想好了一個故事的雛形,預設了世俗與宗教的衝突,有時會故意問些挑釁的問題:「《金剛經》里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既然如此,要慈悲心幹嘛呢?」「若我們不能理解佛,又怎麼能知道自己所理解的慈悲心與佛無異呢?」

事後回想,這是一段非常失敗的經歷,他「既不虔誠,也很無知」。師父們知道他的目的,卻沒有點破。最後他幾乎落荒而逃。

隨著旅程深入,他對哲學的追求漸漸淡去了。他發現,「我敘述的目的,無非是想記住他們,每一個我遇到的人,甚至自己……在交叉的個人敘述里,一個統治性的宏大敘事被打破了,碎成了一個個偶然、豐富卻盤根錯節的故事。」

在寫作的迷宮裡,他也開始直面自己的過去。媽媽因癌症去世不久,爸爸告訴孫中倫,他有一個雙胞胎兄弟,但未能順利出生。他想像,胞兄的靈魂飄在空中,俯瞰他在人間的生活。他用這樣一種方式去審視自己。

全書因此分為兩部分,前面是孫中倫寫給胞兄的七封信,告訴對方自己每份工作的見聞與思考;後面是他以胞兄的口吻寫給自己的七封回信,重新梳理自己的童年少年。

孫中倫的媽媽是學中文的,爸爸學新聞,他們都很喜歡讀書,也很支持他寫作。11歲,孫中倫開始寫博客。爸爸偷偷換名留言:「我是你的忠實讀者。」第二天假裝興奮地告訴他,「你看你的影響力馬上要大了。」媽媽後面擔心他太過偏激以後會遭遇不幸,默默藏起了家裡所有的魯迅和郁達夫,把梁實秋擺上桌面。

總有長輩擔心他過剛易折,勸他包容、忍讓。但他覺得,自己「已經是比較犬儒的人了,我希望自己能夠更有立場一點,或者更加不冷漠」。

如今,他已完成波莫納的學業,即將前往劍橋大學攻讀人類學碩士學位。未來從事什麼工作?他還沒考慮過,但想繼續寫東西。

江陰老家的祖宅木頭橫樑已經腐爛,老屋在塌陷。他談起自己的歷史老師,專業是中古基督史。在這位老師的個人網站上,他看到過一個非常詳盡客觀的口述史,以歷史學家的口吻講述自己家族在美國遷移、發展的歷史。

孫中倫特別受觸動,「我希望能夠做他這樣的事情。」

成都漆器廠

圖 孫中倫

城市中產看似選擇多樣,實際非常貧乏

財新記者:你是在城市裡長大的,對從鄉村到城市的成長痛苦,能體會到什麼程度?

孫中倫:我個人確實從小沒有為茶米油鹽發過愁,沒有碰到過我遇到的那些人遇到的實實在在的生活危機。

但初中從江陰轉到上海上學,那段時間我很明顯感覺到自己是大環境里的局外人。轉學第二天碰到考試,我遲交了試卷,化學老師對我說,「不要把你們那兒的壞風氣帶到我們這裡來」。他通過否定你的背景否定你。那時,我也會問為什麼自己不生在大城市,不生在富貴之家?這和我遇到的那些人是一樣的,我們都是時代進步的列車後面拋下的棄兒,雖然我的程度輕得多。人生經歷雖然千差萬別,但不意味著我們在心靈上不能相互理解。

我現在更能接受自己各種各樣的生活狀態。我後面也寫到,城市布爾喬亞階層(中產階層)看似可以選擇各種各樣的生活,但實際上,他們的選擇非常貧乏。你會發現很多人選擇的生活驚人地一致,就是要去保住自己現在的生活狀態。

財新記者:你覺得這是有問題的?

孫中倫:對個體來說可能是很好的選擇,但如果每個人都做同樣一件事情,我覺得是有問題的。或者說我不認同每個人都要選擇一樣的道路。

財新記者:會不會是現實讓每個人的試錯成本太高了?

孫中倫:那你想,是農村孩子還是城市孩子的試錯成本更高?我想大概是農村的孩子。

現在中國社會不同階層割裂太嚴重,人們不太關心他人的生活。他人的苦難只存在於微信朋友圈的輕鬆籌,到最後這些真切的痛苦就變成了噱頭和數據。

城市孩子本來應該是更有社會責任感的群體,因為他有更好的資源,接受了更好的人文教育。但我看到的反而是,很多農村出來的年輕人更願意追隨自己的理想,更願意為社會做些事。難道城市人不覺得這世上有苦難?我覺得,基本上,每個人都知道身邊在發生什麼,但試錯成本更高的人反而願意去改變它。試錯成本更低的人,通常都做出非常同質化的選擇。

財新記者:如果有人看了這本書,也想去休學一年去做些原本不太可能去做的事情。你覺得怎麼樣?

孫中倫:每個人都會問我這樣的問題,比如你認為你的經歷可以被複制嗎?你認為做這些對申請國外名校有幫助嗎?也有很多批評直言我動機不純,好像在做一件博眼球的事,要炒作自己。

我做這件事情主要是為了自己,是因為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必須要去做這樣一件事情。我有一個黑人同學早就定居西雅圖,但在大四最後一學期休學,回到非洲和祖輩一起蓋房子。我覺得很了不起。

如果有人看了《回來》願意這麼做,我會很開心。在我之前,何偉(編註:Peter Hessler,原《紐約客》駐北京記者,著有《江城》《尋路中國》等)也這麼做過,我或多或少受他影響。現在中國社會不同階層割裂太嚴重,人們不太關心他人的生活。他人的苦難只存在於微信朋友圈的輕鬆籌,到最後這些真切的痛苦就變成了噱頭和數據。如果有人真的願意做這樣一件事情,去具體了解他人的生活,我覺得是有意義的。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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