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天，如何從傳銷窩點脫逃
「
裡面有規定，上大號一天不能超過兩次，每次不能超過10分鐘。
假如超時，外面監督的人會直接破門而入。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90個故事
游叔不是我親叔，他是重慶墊江人。2008年，因為某些原因游叔離婚，獨自撫養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上頭還有年近古稀的老父。不管是出於要面子，還是想賺錢補貼家用，在家幹了幾個月農活的游叔決定外出打工。他聽老鄉說廈門好賺錢，就隻身一人來到廈門進了我父母上班的工廠。
由於住在同一個四合院，我們關係逐漸熟絡。游叔經常來我家吃飯，偶爾飯後找我閑聊。
有一天聊著聊著，游叔向我吐露埋藏在他心裡七八年的秘密 ：「我覺得這是我人生中的一個污點。我不比哪個蠢，卻也上了這樣的當，實在不好意思給別人說，太沒臉了。你一個人在外面讀書，最近傳銷騙人的案子都是大學生上的當，你們不傻，但就是太天真，所以我把我的經歷告訴你，你別去走我的老路。」
一
在廈門打工的第一個月，游叔認識了一個范姓同事。老范是重慶萬州人，他倆年紀又相當，游叔還頗幽默，很快他倆就哥倆好，時常一起喝茶聊天侃大山。
不知什麼原因，老范在工廠做幾個月後離職了。游叔照舊過著單調的上班生活，直到老范離職的一個星期後，游叔接到老范突如其來的電話。
老范電話里說他在山西榆次干運輸裝貨的活兒，平均每天出工三趟，事多也不超過五趟，但是每月工資有大四千，要是連續加班，還有補貼。「我一個月可夠你掙兩個月了，噯，你就到我這邊來吧，保准你賺錢。」
08年在廈門，游叔和絕大多數外來打工仔一樣，每月只有兩千來塊的工資，刨去食宿、水電，能寄回家的錢實在不多。游叔想快點賺錢，迫切想改變當時窮困潦倒的生活，老范的電話就像一場及時雨，澆在了游叔乾涸的心上。
第二天，游叔就辭了工。帶上在廈門賺的錢，坐上了去山西榆次的火車。
剛出火車站，迎面走來一個戴著帽子的瘦個男子，走近才發現是老范。游叔興奮地給他遞煙，老范也是滿臉的歡喜，哥倆寒暄了好一會兒，游叔才發現老范身邊站著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老范介紹說是他公司的好哥們，一起來接他。游叔沒多想，立馬掏煙遞去。
老范帶著他們在路邊找了家飯館，他人很瘦，以前在工廠吃飯還總挑食，席間卻吃得特別多。游叔心想，這活怕是個苦差事，轉念又想自己一個農村人，又還年輕，只要可以賺錢，跟挑糞澆菜比，再苦也不算什麼。
吃過飯後，老范說先去他的住處休息，明天再給游叔找地方住。一行人隨著老范拐進一條巷子，想著馬上就可以賺大錢，一路上游叔嘴裡哼著歌，樂呵呵地跟在後面。
七拐八拐，終於走進了一個老式四合院——進出口只有大門一個，側門都封死，大門過了還有一道大鐵門，門一側有個小房間，像是保安室一樣，裡面也有兩個魁梧的漢子，守著門。
十月底，天氣已經有些冷了，屋裡面的人卻把鞋脫在門外，團坐在鋪在地面的榻榻米上。他們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有的聚在一堆津津有味地聽一個人中年人講些什麼。
游叔心裡咯噔一下，察覺有些不對勁，懷疑自己被老范騙了，但是出於對老范的信任，沒有當面問。老范卻突然跟游叔說他還有點事，晚上來找他，讓游叔有什麼問題先找他的同事，立馬跟著他的另一個同事離開了四合院，只剩下游叔對著身旁一位一路上都沉著臉的中年男人尷尬對視。
二
趁沒有人注意，游叔假借上廁所之名，進去把身上所有的錢卷在一起，放進內褲里專門用來藏錢的小袋子，防備他們搜身。令游叔意外的是，他們並沒有搜身，也沒有翻游叔的東西，熱絡地幫游叔收拾了床鋪，燒好熱水請他先洗一下休息，從頭到尾都是一派和氣的樣子。
晚飯很簡陋，一個人一塊大餅，一碗鹹菜煮的湯。游叔說：「小時候鬧饑荒沒飯吃，我媽煮的都是紅薯稀飯，比那好得多，我一輩子沒有吃過這麼差的飯！他們美其名曰是憶苦思甜，現在吃的差，以後吃香喝辣。」
到了洗漱時間，據點裡面的服務堪比洗腳城。他們把牙膏擠好，水杯斟滿水親手送過來，洗臉洗腳的熱水打好給端過來，洗完了讓游叔去喝茶，他們又把水倒掉。老范很晚才回來，把游叔分到他這一屋，老范是室長，室員共有15人。每個人都很沉默，也不跟游叔打招呼。
第二天，吃完早飯，幾個屋子裡的人集合，室長帶著室員分批去放鬆。在巷子里左拐右拐，到達另一個大廳，之後又分批進不同的小屋子。進去後，游叔才發現是KTV，裡面有人在唱歌。
半小時後，放鬆結束，所有人退到大廳。這時進來一個人對著大夥說：「今天專門請來一個銷售老師給大家上課，但是為了保證老師的隱私，要收所有人的手機。」沒有人反抗，游叔不敢做出頭鳥，乖乖交了手機。之後那人給每個人發一個本子和一支筆，「要記筆記，這要檢查的。」游叔沒讀幾年書，卻找到一種久違的上學的錯覺。
介紹完老師，一個脖子上掛著金項鏈，手拿著公文包，嘴裡叼根煙的中年男人闊步走進大廳。他繞大廳走了一圈後站上講台，丟了煙頭開嗓道：「你們到這裡來聽課，肯定都是想賺大錢，而我教給你們的東西就是讓你們賺錢的好工具！」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項鏈又開口道：「這個東西是以前聽過我課，後來用我的辦法賺了大錢的學員送我的，你們只要認真學，遲早像他一樣。」大廳里的人聽完他發的感慨一陣雀躍。
中年男人說完這些，開始進行所謂的授課。「外人不知道我們的經營模式，污衊我們，妖魔化我們！說我們是傳銷！其實並不是這樣，我們這叫營銷！是XXX主席改革開放引進來的，是幫助大家賺錢的！但是那些賺了錢的人怕其他人再用這方法去分他們的蛋糕，所以就煽動無知群眾污衊抹黑我們！但是你們要清楚，要有自己的看法。現在很多的經營模式是一商發，就是提供商品，讓四面八方的人來買；還有二商發，公司僱傭員工；再就是三商發，公司合作……」
講課結束後，滿廳的人按照寢室集合回據點。回到住處，一個自稱經理的人又將大家召集起來。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打開了他腳邊的密碼箱，裡面一捆一捆全是百元大鈔，高聲道：「今天發工資，上個月有人幹得好，喏，老張這是你的兩萬。也有人幹得不行，小李，這是你的四千……」
我好奇地問：「游叔，真給錢啊，那不就不是傳銷了嗎？」
「哪門子的真給，之後要還回去的。因為來的新人多，他們演戲給我們看的，假的真不了，幾天後就露了馬腳。有個女同志，也是從廈門被騙過來的，來了幾天她發現不對勁，在四合院裡面手機沒信號，單獨出不去，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裡面的人還想讓她買產品，就是普通的日用品，可是價格卻要一千多塊。她沒有買，苦苦央求她的室長以及據點裡面的頭目，聲淚俱下地訴說她的心酸：她家裡尚有一個兩三歲的娃，丈夫又生病，老家又窮。她說出來賺錢不容易，但只要能放她回家，她願意把賺的錢給他們，而且她還賭咒發誓出去絕不報警。在場都有人聽哭了，有的人卻勸她，這裡同樣賺錢，叫她別怕。傳銷據點的人絲毫不為所動，不僅沒有放她，還把她關進隔間打了一頓。理由是擾亂軍心，污衊組織。」
「還有一個女同志剛來，發現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反應激烈，撒潑打滾，滿院亂跑，破口大罵傳銷。結果直接被兩個彪形大漢架住按在牆上，同樣拖進小隔間，他們讓她哭喊了幾分鐘後就用抹布堵住了她的嘴，這一是殺雞儆猴，二是怕外人聽見引來麻煩。第二天她被放出來，渾身淤青，嘴角破裂，就再也不敢說回去的話。」
游叔在傳銷里上課做筆記的本子 作者供圖
三
平常只要不鬧，他們對游叔的服務態度還是很不錯的。上課前有四十分鐘的唱歌放鬆時間，然後上午上課，下午回到據點自願找室長聽課，室長可以隨便挑，內容和早上的講課大同小異。傍晚可以去廣場散步，美其名曰是散步，其實是四五個人一起走，還有一個看守的魁梧漢子。
「那既然可以去廣場逛，不就可以逃跑嗎？」我問他。
「要是可以我還用得著多呆三十幾天。一起散步的人大多都不是一個房間的，基本不認識，所以各有各的心思，不團結，而且裡面還有人對傳銷賺錢深信不疑。這些人不幫著抓逃跑的人就已經不錯了，再加上抓到後回去要挨打，打女同志相對下手輕一點，打男人就不一樣了，裡面就有被打瘸了的男同志，根本沒人敢跑。」
游叔身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自然不敢和他們硬碰，可是他想回家，想念他的孩子，想念他的老父。他在裡面表現得十分順從，以保護自己，暗地裡盤算著出逃計劃。
平常每天傍晚都可以出去散步，游叔就只能靠著一點點時間勘察住處、位置，仔細觀察摸索了四五天後，游叔發現四合院的廁所後面是一個堆著煤灰的土包，過了土包是一片平地，再往前是一條水溝，過了水溝就是一條車來車往、主幹道模樣的大馬路。只要能夠逃到大馬路基本就是成功了。但是怎麼出四合院是最大的問題。四合院四周緊閉，大門上鎖，還有彪形大漢看門，在外面散步逃跑也不現實。
一次偶然，游叔發現廁所的老式窗戶有幾根鋼筋直接從天花板連接到窗台上。由於年歲久遠，鋼筋有些老化，但是窗檯太高，他夠不著。游叔假借上廁所需要墊腳為由，從四合院裡面的廢棄磚堆里拿進去兩塊磚頭，恰好可以夠到窗檯。
裡面有規定，上大號一天不能超過兩次，每次不能超過10分鐘。假如超時，外面監督的人會直接破門而入。
拿進來的磚頭由於在外面放久了長了許多青苔，廁所地板同樣也長了青苔，萬一墊上磚頭掰窗子腳底打滑，動靜太大被發現，逃不走事小，挨打事大。
游叔苦思出把磚磨得粗糙的辦法來防滑，可是實心紅磚沒那麼容易打磨。每次時間到了，游叔就把磚頭拿回去放在磚堆的中間，以防異樣的磚頭被發現。
僅僅是磨磚，游叔就花了20天。墊上磚頭後，游叔一點一點擴開鋼筋，出來的時候又將鋼筋旋轉一周，讓它恢復原樣。花了10天，才終於掰開一個容得下游叔身體的橢圓形圈。
四
在游叔被騙進傳銷的第35天，他終於找准了時機，假以肚子疼為由，帶上磚頭進到廁所，把隱藏好的鋼筋旋轉回來，橢圓形圈出現在他眼前，游叔手腳並用攀上窗檯，一手掰著鋼筋，一手送著頭和身子通過窗檯，然後他縱身躍下，落到煤灰堆里。
他強忍著痛爬起來，不顧嘴裡的煤灰，向著大馬路狂奔去。
廁所外看守的人久不見游叔出門，察覺異樣，破門而入，發現已經沒人了，大叫不好，急遣三個漢子追出去。當時游叔已經很接近大馬路，他見身後有追兵，三步並作兩步，跳過溝渠，爬上馬路，直接衝到馬路中間。
恰好迎面駛來一輛計程車，游叔攔下後呼喊著：「師傅，榆次火車站，快點！」
司機見游叔灰頭土臉，一身煤灰黑乎乎的，又是外地口音還這麼急，直接喊價一百五。游叔滿口答應，「好好好，多少都給你，你給我快開車！」司機油門一加，計程車竄出五六米，飛快地駛離了可怖的據點。
到達火車站，游叔直奔警局報警，民警聽聞立刻向上級報告尋求支援。游叔帶路，和據點所在轄區民警一起圍堵四合院，趕到的時候，裡面卻空空如也，寢室里只剩下游叔的東西。
民警無功而返，只好派人繼續追蹤，並帶游叔回警局做好記錄。
做完筆錄，游叔拖著疲憊的身體，馬不停蹄地坐上了回重慶的火車。
迫於生活，09年游叔又來到了廈門，還是進了原來的老廠，輕車熟路，每月領著微薄但穩定的工資，再也不做一夜暴富的美夢，踏實過好每一天。
上個月游叔在馬巷又看見了老范，他也出來了，在跑摩的，他沒有找老范算賬，老范也裝作不認識他。
游叔說：「不是我有多寬宏大量，而是我知道，生活都不容易，誰走那一遭都是遭罪，難啊！」
題圖：源自《肖申克的救贖》劇照
作者陳金宇，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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