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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火的語言

本文作者「李唐」,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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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是一種語言。孔敬堅信這一點。當他劃亮手裡的這枚小小的火柴(細小的梗,彷彿一觸即斷。比他的小拇指還要短,當然,他的手指是修長的,這是他從小就引以為豪的事。曾經不止一個阿姨這樣對他說過:你長大適合去彈鋼琴。)伴隨著「刺啦」的一聲,簇新的火苗燃燒起來了,空氣里瀰漫著硝和蠟的濃烈的味道。黑暗中,火苗直直地挺立著,如同一株發光的植物。他往前走,濃稠的黑暗就往後退,然後在他身後悄然合攏。這火焰只是一瞬間的意外,什麼也不會改變。但是它令人興奮,如同一次絕妙的幻覺。孔敬手捧著這株幻覺之光往前走。夜晚的空氣似乎變得稀薄起來,火柴燃燒的時間格外地漫長。他甚至可以用這段時間仔仔細細地回憶自己的一生。然而他什麼也沒有想,就像是一隻浸泡在泄漏的石油里的鳥(他曾在電視里見過這種慘狀:運送石油的郵輪傾覆了,海面上堆滿了粘稠的石油層,那些來不及飛走的海鳥,深陷其中,翅膀由於掛了太多油漬而無法再次飛翔。除了等死,它們還能幹嘛?)他被這夜色壓得透不過氣來。

他可以看到,火柴已燃燒了一半。他拿火柴的手指漸漸感受到了火的熱量。可他還沒有聽到火的語言,因此他有些不甘心。在他前面出現了一面牆,夜色中,牆壁是連為一體的,連綿不絕。用一根火柴,是無法從牆的起始走到牆的終結的。此時他照亮的僅僅是牆的很小的一部分。他停下腳步,將拿著火柴的手湊近了牆。牆上的圖案便逐漸顯露出來。

孔敬首先看到的是一個人的腿,再往上,他看見了一對碩大的翅膀,還有翅膀上面的頭。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長著翅膀的人,是用白色的噴漆畫到牆上的。長翅膀的人?孔敬想,是天使嗎?不一定,也有可能是怪物。或者說,天使本身就是一種怪物。火柴已經快燃盡了。可是他的腦子被天使的形象佔據了,因此沒有在意這一點。是誰在牆上畫了這麼一個長翅膀的傢伙?只有一種可能——某個類似這樣的夜裡,幾個年輕人偷偷翻過了大門,來到這間早已廢棄的工廠里,用手裡的噴漆罐創作了這個作品,然後又偷偷地離開。這並不稀奇,總是有那麼一群愛好塗鴉的青年,在大橋下,在馬路旁,在工地里,在一切可塗鴉的地方留下他們的傑作。他們是一群什麼樣的人呢?孔敬覺得自己快愛上他們了。

火熄滅了。

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他摸索著上衣兜,試圖找出那盒火柴,可是卻怎麼也找不到了。緊接著,他聽到了鳥拍打翅膀的聲音,聽到了大型爬行動物的吼叫,還有什麼東西正試圖從土裡鑽出來。如果不快點找到火柴,點燃火柴,世界就會毀滅,黑夜中的怪物就會佔據這個荒涼的世界,白天永不再來——從小他就堅信這一點。漫長的夜晚總是充滿了危險。他稚嫩的身體躺在床上,側耳傾聽。小孩子總是能聽到大人們聽不到的事物。他知道,世界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變化。夜晚是這個世界最脆弱的時刻。必須有光芒來守護。他會偷偷地拿出父親帶回家的火柴,點燃一根,看著它慢慢燒完。燈泡是不管用的,幼小的他頑固地認為電燈的光是一種虛假的光,只有火,只有火的光芒才能驅散真正的黑暗。

所幸,在世界將要傾覆的最後一刻,他找到了火柴盒。原來他放進了褲兜里。他差點忘記了,差點犯了大錯。他連忙熟練地拿出一枚火柴,點燃。一小塊明媚的區域出現了。他置身在這小小的光亮中。他有些累了,便靠著牆坐著,閉上了眼睛。火焰喃喃低語著,向他訴說著什麼。他傾聽這全世界最美妙的語言,露出了笑容。

***

故事很簡單:許多年前,孔敬的父親是一家小型私營火柴廠的廠長,曾經輝煌過一段時間(儘管很短暫),後來就不可挽回地沒落了。孔敬的父親將全部的身家全部投入到了廠子里。那時還沒有打火機,火柴是人們日常的必需品。「這一定能成功!」孔敬還記得父親說這話時興奮的表情。是啊,父親一直覺得自己的才華被荒廢了。他小時候算數總是第一名。他記性很好,甚至可以說過目不忘。他天生就會朗誦,老師誇他「像是播音員」一樣。但是這樣一個父親卻蹉跎到了中年,他的才華在歲月中慢慢黯淡下去了,他曾明亮的眼神變得渾濁,他的手指漸漸發黃(那是抽煙過多的表現),他的肺正在無邊無際的哀愁中發黑髮亮。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孔敬經常聽到父親這樣自言自語。那時他才上小學。

於是,父親爆發出了他被壓抑已久的行動力和經商天賦。他迅速地盤到了土地,找到了工人,辦起了廠子。甚至在廠子的手續還未置辦齊全時就拉到了第一筆訂單。天才般的父親。孔敬想,或許我的爸爸真的是個天才。他只是迷茫了太多年,現在,他終於找准了方向。

從那時起,父親基本上就住在了廠子里,不怎麼回家了。

有時,孔敬覺得父親辦廠除了向人們展現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天才、而不是一個癔症患者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私心:擺脫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孔敬的母親。

如果要讓孔敬用一個詞概括自己的母親,那就是「漂亮」——這可不是因為孔敬愛自己的母親才這麼說,而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母親性格開朗,穿著時髦,即使是在那個人們對於穿衣打扮還不太上心的年代,母親已經讓身邊其他的女性朋友感受到了壓力。和孔敬的母親站在一起,她們顯得笨拙、無趣,就像是沒有性別的人。

很多人因此受到了冒犯。而孔敬的漂亮媽媽卻渾然未覺。

作為反擊的手段,她們到處散播孔敬母親的「生活作風問題」,說她是一個「隨隨便便的女人」。她們假意對她友好,接近她,實為暗中觀察她的生活。她跟別的男人的一舉一動,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會成為她們渲染的素材。於是,莫名其妙地,孔敬的母親就變成了一個「隨便的女人」。當她走在街上,小流氓會沖她吹口哨,甚至走上前用男人間的黑話戲弄她。而她完全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

孔敬的父親懂。他完全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他搞不懂問題到底是出在那群嚼舌頭的女人那,還是出在自己的妻子身上。他開始細心地審視自己漂亮的妻子,她的一舉一動,她跟別的男人說過的每一句話,露出的某個瞬間的表情,都會成為他深夜裡研究的材料。越研究,他越覺得妻子的問題很大。那些傳言似乎並非空穴來風。懷疑的種子在他身體里遍地開花,他開始有意躲避自己的妻子。

「難道你也不相信我?」漂亮妻子很快就發現了自己丈夫的異常。

「我當然相信你。」

「那你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

孔敬的父親說不出話來。他坐在陰影中,避開了妻子怒氣沖沖的目光。他內心深處很想相信自己的妻子是清白的,但他沒有辦法不懷疑,彷彿他的腦子已經不是自己說了算。那懷疑是如此根深蒂固,不是他的意志能夠輕易撼動的。

他決定遠離妻子。事實上,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很早就懷疑妻子了。當初,他能將妻子追到手,他認為是自己天才的一種證明。但他的心裡也隱隱有著不安。只不過他有意識地在迴避那種不安,將它們關進意志的籠子里。現在,籠子被迫打開了,不安的黑鳥盤旋在他的頭頂。

***

「我是一個天才。」每天早晨,孔敬的父親都會在鏡子前重複這句話。既然是天才就不能變成笑話,你要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天才啊!期盼著他出錯、出醜。看著天才變成笑話——這一定是世間最富有惡意又是最有樂趣的事。我不能變成笑話,孔敬的父親想。而目前最有可能使他變成笑話的,就是自己的妻子。這是一個薄弱環節。她很有可能與別的男人眉來眼去,做出不可告人之事。那時所有人都會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裡。一旦他成為人們眼中的笑話,就很難再扭轉局面了。這不禁使他打了一個寒顫。

孔敬的父親思考了很久,決心想出一條萬全之策。最後,他決定搬進工廠里,不再與妻子見面。同時,又不把事情挑明。這樣一來,人們就會覺得他既高深莫測又心懷悲憫,給妻子留有回心轉意的餘地。

「我確實是一個天才。」想到這個主意,孔敬的父親也不得不佩服自己。

他在火柴廠日夜操勞。數十台機器同時運轉。粗壯的原木被旋切成薄薄的梗片,再由機器切割成一根根火柴梗。之後便是蘸葯、組裝、打包等等工序。一包包火柴就這樣從工廠里運出來,送往各個需要它們的地方。孔敬的父親滿意地站火柴廠門口,看著運輸卡車在廠子前川流不息。

「好一派壯觀的景象啊!」他雙手叉腰,心滿意足。

與此相對應的,是獨守空房的妻子。憑藉對丈夫多年的了解,她不難猜到他心裡在打什麼主意。真是一個有心計的人,她想,他在等我主動提出離婚,讓我自己來證明那些荒唐的謠言。她是一個倔強的女人,當然不肯認輸。作為報復,她決定一輩子都對丈夫保持忠貞。於是,她輕易不再出門,不再跟任何男人講話。每天,除了買菜,她就把自己鎖在家裡,幾乎斷絕了所有的社會交往。她還把孔敬叫到她面前,對他說:「去把你看見的一切告訴你的爸爸。」

「好吧。」孔敬的父親說,他用手摸了摸下巴,「告訴你的媽媽,我都知道了。」

孔敬成為了他們之間的傳聲筒。他的母親每天都會寫一個類似報告的東西,講她這一天都做了什麼,跟誰說了什麼話(或是沉默了一整天),然後叫孔敬把「報告」交給工廠里的丈夫手裡。每次,孔敬的父親都會摸摸下巴,說:「知道了。」到後來,「報告」里的內容已經不局限於日常的瑣碎了,她還用很大的篇幅寫出了她的所思所想。「報告」越寫越厚,發展到極致時,孔敬必須要把書包里的所有書本拿出來才放得下。

「為什麼這麼長?」孔敬的父親拿著厚厚的「報告」,皺著眉頭。

「媽媽說,」孔敬重複著母親的話,「這裡面寫的都是她的思想。」

「我為什麼要關心她的思想?」孔敬的父親非常詫異,「你告訴我,有哪一個丈夫會關心妻子的思想?」

「我也不知道,爸爸。」

孔敬的父親放下「報告」,依舊皺著眉,上上下下打量著孔敬,就好像他們是一次相見。

「爸爸,你在看什麼?」孔敬說。

「沒什麼。」父親抱了抱自己的兒子,還親了一下孔敬的臉。「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他領著孔敬到工廠旁邊的小飯館吃飯。吃飯時,父親總是抬起頭凝視兒子,這讓孔敬感到有些彆扭。但是他並沒有問,因為他知道父親遲早會自己說出來。

「讓我看看你的手。」忽然,父親說道。孔敬放下筷子,把手伸了過去。父親揉捏著兒子的手,臉上浮現出微笑。「你的手指比一般的孩子長,看到沒?」父親有些興奮地說,「我覺得你應該去練練鋼琴。說不定我的兒子也是一個天才。」

「好的。」孔敬將手縮了回去,繼續吃飯。

從飯館走出來,父親在身上摸索了一陣,然後走進附近的小賣鋪,買了一包煙。孔敬看到父親的手裡除了香煙,還有另一件東西。很小,像是畫筆,卻又比筆要粗。他以前從沒見過這東西。

「爸爸,這是什麼?」

「他們說這叫打火機,我也是一次買。」父親將煙叼在嘴裡,用力扳動上面的滑輪。幾枚火花迸濺出來,卻沒有點燃香煙。「什麼破爛玩意。」父親低聲罵道,扔掉了打火機。他重新從褲兜里拿出一盒火柴。「刺啦」一聲,火柴燃了起來。父親點著煙,順暢地吐出一口藍色的霧氣。

「還是這玩意好用。」父親滿足地說。

***

孔敬的母親從睡夢中驚醒。

夜很靜,她可以聽到孔敬在另一間屋子裡的呼吸聲。這孩子從小睡覺就老實,從來不打呼嚕,不磨牙,也不說夢話。像他這個歲數的小孩子,尤其是男孩,精力旺盛,整日咋咋呼呼的,不愛睡覺,讓大人頭疼。但孔敬是個例外。他根本不用大人哄,就會酣然入睡。他總是很安靜,話很少,有時甚至連他的母親都會忽視他的存在。這孩子什麼都好,他的母親想,就是太聽話了。聽話得有些過分。這反而讓她有點不踏實。

但不管怎麼說,她愛自己的孩子。丈夫遠離她以後,孩子就成了她的一切。

她喜歡聽孔敬的呼吸。尤其是睡覺的時候。那聲音是如此平穩、祥和,彷彿所有的苦難都影響不到他。她走到屋子門口,把耳朵貼在門縫上,貪婪地聽著,不想錯過一分一秒。多麼美妙的聲音!他睡得多麼香甜!彷彿這聲音不屬於人間。假如她的耳朵是一張嘴,那麼現在這張嘴就是在吮吸,吮吸他的呼吸,就像是一個饑渴的人在吮吸甘甜的泉水。

她很想走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孩子。沒錯,將他抱在懷裡,輕輕撫摸他柔軟的額頭,嗅嗅他身上的氣息。他是從我的身體里誕生的,她想,他是她最偉大的成果。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這麼做。因為這個孩子非常敏感,哪怕是最輕柔的觸碰,最微弱的聲響,都會讓他醒來,打斷這美妙的呼吸。她只能站在門口,飽含熱淚,小心翼翼地傾聽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有些口渴。她躡手躡腳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一滴水從她的嘴邊滴落。她想起了自己剛剛做過的夢。

孔敬的母親感到了痛苦,嗓子眼重新變得乾燥。她坐到桌子前,用火柴點上一根蠟燭。火柴是從工廠里拿的,不要錢,要多少有多少。她不喜歡聞火柴燃燒過的味道。她拿出一疊稿紙,還有圓珠筆,開始刷刷地寫起來。

她要在「報告」里仔仔細細、原原本本地交代那個夢。

夢中,她見到了一個男人。可是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他們好像在一起做著什麼,都很開心。他們一直不停地聊天(內容她醒後就不記得了)。後來,那個男人忽然將手搭在了她的肩上。那一刻,她忽然想要親吻這個看不清臉的男人。她就是這時驚醒的。

「我要老實交代問題。」她一邊寫一邊喃喃低語著。

在她小時候,每當深夜,她就會看到自己的父親埋首書桌,奮筆疾書。第二天一早,幾個年輕人就會闖進家門,將她的父親在前一天夜裡寫好的東西收走。如果寫得好,那一天便是風平浪靜,而如果內容他們不滿意,就會把她的父親叫出去,讓他站在太陽底下,接受他們的審判。「每個人都是有罪的,」她的父親經常會這樣對她說,「難道不是嗎?孩子,你也是有罪的,只是你現在還沒有清楚地認識到。」

她的父親憐憫地撫摸著她的頭。而她則聽得懵懵懂懂。有一天,他突然吞下了所有寫好的稿紙,從大門口跑了出去,再也沒回來。

「我已經充分地認識到了自己的罪,爸爸。」她自言自語道。即使是在夢裡犯下的錯,她也要認真地記下來。如果說一開始她這麼做只是為了出於報復,那麼現在,她已經能夠體會到某種潛在的愉悅——那是一種深層次的愉悅,在她心中回蕩。在蠟燭微弱的光芒中,她噙著淚,瘋狂而莊重,一筆一划地寫下每一個字。

***

應該說,有的時候孔敬欠缺一些靈感。每當那個時候,他的腦子裡都像懸置著一口枯井。他放下筆,思考著自己是不是應該思考一些別的事,而不是父親的火柴。他推開窗戶,看到有幾片羽毛飄落下來。他抬起頭,卻沒有看到任何與羽毛有關的事物。

他的單身生活有時讓他畏手畏腳。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與火的接觸。印象並不好。直到現在,他也覺得自己並不適合火這種物質。那時他還很小,小到剛剛從一顆胚胎成長為有四肢的東西。他學會了到處爬,還學會了鳴叫和哭泣。同時,他的腦子裡塞滿了一些記憶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天——他事後回想起來,應該是父親跟母親在露營——時值深夜,他們點燃了篝火。木柴噼里啪啦地響。那是孔敬第一次對火產生了印象。很燙,很耀眼,也很沒有規律。他想要爬得近一點,觀察得更仔細一點,但是他被父親的大手拽回來了,他還受到了父親的警告:「離火遠點,它很危險!」

危險。他幼小的腦子裡就這樣把「火」與「危險」並置起來。

等他更大一些後,他對火產生了更強烈的興趣。他會盯著火看很久,見到路上有人點火燒落葉或是垃圾,也會停下來,一聲不吭地凝視不停竄動的火焰。裡面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他,就像是一種模糊的語言,在對他訴說什麼重要的事,但他卻聽不清楚。他越想聽清楚,那語言就越模糊,直到最後消解成了令人氣惱的灰燼與殘煙。

他從未聽懂過火的語言。他對火既感到興奮,又下意識地遠離。他知道火是一種危險的東西。在許多的防火宣傳里,那些因為火災家破人亡的例子時刻敲打著他的心。火可以吞噬一切,它沒有感情,沒有理智,更談不上什麼道德了。

可孔敬渴望接近它。曾經,在父母都不在身邊時,面對著一簇火焰,他將手慢慢地伸過去,慢慢地靠近那終極的事物。他激動而又恐懼,簡直快要昏厥了。直到他感到了疼痛。鑽心的疼痛,立刻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哭著跑出去了很遠,而那手指尖的疼痛要延續了很久,才漸漸消逝下去。

從此,他知道火是一種可以觀賞卻無法走進的事物。

除此之外,另一件事情他一直印象深刻。

父親的火柴廠開辦後,他成為了父母之間傳遞消息的「情報員」。他捧著母親寫好的一大摞「報告」去找父親。因為離家太遠,有一天,他在廠子里住了一宿。到了晚上,工人們都下班了,他的父親帶他來到工廠外的院子里。四周的黑暗鴉雀無聲。「看好了!」父親忽然說道。

然後,父親在黑暗中劃亮了一根火柴。那個場景實在太美了,孔敬時至今日都記憶猶新——小小的火苗在夜色中跳動著,像是神秘的舞蹈,映照著他和父親的臉,如同某種信號,某種提示,某種密謀,告訴他——不同尋常的事物正在誕生。有一個瞬間,他似乎聽懂了火的語言,可惜那瞬間太過短暫,火焰便熄滅了,父親的手裡只剩下一根冒著煙的火柴梗。

「多好的火柴!」父親的聲音有些激動,似乎被剛才的一幕感動了,「這質量,真是沒得說!」

然而孔敬的心思並不在這裡。他還在回味著早已逝去的那個瞬間。他無比疑惑,無法確定自己經歷的是否只是一場幻覺。他想讓父親再點燃一根火柴,但父親拒絕了他。

「每一根火柴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有它的用處。」父親嚴肅地說,「不可輕易浪費。作為火柴廠廠長的兒子,你要記住這一點。」

***

火是一個謎團,而火柴則是通向它的路途。許多年後,孔敬在電視里看到了一個號稱火柴藝術家的人宣稱用火柴梗搭造出了世界上最穩固的形狀。作為曾經的火柴廠廠長的長子(儘管他並沒有兄弟姐妹),他關掉了電視。

那個夏天——在孔敬的父親辦廠兩年後——改良過的打火機以席捲的姿態勢如破竹,成為了人們點火的最佳選擇。也就是在那一年,毫無例外的,每一家火柴廠的訂單都開始雪崩式下滑。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彷彿一夜之間,火柴就成為了過時的玩意。人們彼此討論著打火機的型號、顏色、價格,拿出打火機來點煙成為了當時最時髦的事。就連不會抽煙的小孩子都會偷偷買一支打火機,就像小女孩偷偷買口紅一樣。沒事就拿出來按一下滑輪,火苗便從裡面鑽出來。真是比火柴方便多了,也酷多了。

父親終於回到了家。他的廠子已經停工幾個月了,並且似乎還會無限期地繼續下去。工資發不出來了,工人們陸續辭職,討債的客戶定期上門。這一切都讓父親焦頭爛額。他回到了家,給自己煮了一碗面。

孔敬和母親看著他。

「只是低谷。」父親並不看他們的眼睛,「做什麼事都會有高潮,有低谷。這很正常。說我變成了笑話還為時尚早。鹽在哪裡?」

「我覺得你應該多出去走走。」父親吃面時凝視著妻子蒼白的面容。

「我每天待在家裡,都已經寫不完了。」母親抱怨道。

從此,孔敬的母親有了新的活動——每天睡覺前,她都會強迫丈夫讀完自己寫的「報告」,然後給她提意見。「我需要的是真誠的意見。」她對丈夫說,「今天有個男人從門前走過,我覺得我可能想到了不純潔的事。」

「你覺得你想到?」

「是的,我並沒有想,但是我覺得自己很可能會想。」她說,「這一點在』報告』里都有詳細的記錄,你可以直接翻到第17頁。」

「家是溫暖的港灣。」父親放下手裡的東西,有些疲倦地說,「你要清楚,我現在只是暫時的困境,我不會在這裡待太久。我只是……我只是休息一下,舔舔傷口什麼的。」

「記得讀完後告訴我反饋意見。」母親關上了卧室的門。

自從父親回家後,他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但孔敬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父親已經很少再講關於「天才」的話題。母親依舊美麗,但越來越沉默寡言。而他自己,是的,他的嗓音變粗了,身體長高了,同時手指似乎也不像以前顯得那麼長。他有些悲傷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彈鋼琴了,儘管他連鋼琴長什麼樣都沒見過。

家裡堆積了許多箱火柴。是父親從工廠裡帶回來的。後來,那些火柴大部分都發了潮,再也不能用了。

***

孔敬想知道父母的夢想是什麼。

起因是上作文課,老師布置了「我的夢想」這個題目。孔敬陷入了深思。他以前從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真的把他難住了。我應該有什麼夢想呢?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應該有什麼夢想。放學後,他走出學校,看見一個小女孩正在吹肥皂泡。肥皂泡越吹越大,簡直變了形,陽光照在上面就變成了彩虹的顏色,很絢麗。他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直到肥皂泡破裂掉,他才繼續往家走去。

回到家,他就問了母親這個難題:

「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想住在一間靠近大海的房子里。」母親脫口而出,彷彿早已提前準備好回答這個問題。這使孔敬很驚訝。以前母親從來沒有說過關於喜歡大海的事情,更別提住在海邊了。看來就算是他自以為最了解、最親密的人——父親和母親,仍然有他所不了解的秘密。孔敬這麼想著,感覺父母忽然間變得有些陌生了。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

父親撇了撇嘴。「大海有什麼好的。」他對孔敬說,「我見過大海,很吵鬧,也很無聊,是那種文學青年喜歡的調調。我更喜歡曠野——認識你媽之前,我去過很多的地方,我最喜歡的是遼闊的戈壁灘,雲層像是伸手就能夠到。你可以眺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那種地方能讓你心境闊達,就像男人的胸懷。」

孔敬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大海和曠野他都沒有去過。在此之前,他的生活只是他從小生活的這塊區域,而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他熟悉這裡的一切,世界不是本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嗎?而現在,從父母的口中,他知道原來世界是如此廣大,遠遠超乎他的想像。有太多陌生的事物。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感到某種從未有過的疲倦。

父親看著思索中的兒子,露出了笑容。

「怎麼樣,」他摸了摸孔敬的頭,「想不想以後讓爸爸帶你出去轉轉?」

見孔敬沒有說話,他不滿地皺起眉頭。

「你沒發現今天爸爸心情很不錯嗎?」

「為什麼?」孔敬有些遲鈍地眨了眨眼睛。

「相信爸爸,我很快就會翻身了。」父親揮了揮攥緊的拳頭,「走著瞧!」

那晚,孔敬做了噩夢。他夢見自己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里,他走出去,四周全是陌生的建築和面孔,語言也是陌生的。這是怎麼回事?他在陌生的人群中瑟瑟發抖。然後他就醒來了。所幸,他還是在自己熟悉的卧室里。可是他仍然感到害怕。彷彿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他聽到了什麼東西拍打翅膀的聲音,還隱約聽到了無法解釋的聲響。他意識到,這個世界並不全然是他所熟悉的那些東西,甚至更多的東西隱藏在了月球的背面。空氣有些冷。他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從廚房偷偷地拿了一盒火柴。

火的光芒令他安心。火光碟機散了黑暗,似乎有一種聲音在喃喃地安慰著他。孔敬重新躺下,把火柴盒壓在枕頭下面。

「我的夢想是不再感到害怕。」孔敬在作文中寫道。

***

那些年,下海經商成為了流行趨勢。孔敬的父親從來都看不起商人,他認為他們「只是為了錢」,而自己是為了「造福人民」,因為他堅信自己的火柴廠製造出的火柴是真正的物美價廉。提升人民的生活質量——沒錯!孔敬的父親抱著這樣堅定的信念。為人民服務,做一個對社會和人民有益的人。沒錯。當然還有一些私心——他想用辦廠的成功證明自己的天才,不過現在他不怎麼明說了,因為他開始體會到:天才確實很容易變成笑話,比普通人還要容易得多。他必須低調行事。

孔敬的母親依然美麗。除了寫「報告」,閑暇的時候,她會拿出以前買的那些美麗的衣服,在家裡穿起來,走到鏡子前仔細欣賞。她越來越不願意出門見人了,儘管曾經造謠她的長舌婦們早已忘記了她的存在。她不願意出門,不願意再買新衣服。她思念著海。

孔敬的父親大步走入培訓班的教室。

這裡平時是一所中學,到了假期會租給社會上流行起來的各種培訓班當作場地。他報的是企業家培訓班。這裡號稱有最現代化的企業管理方式和理念。當然了,孔敬的父親想,我缺少的就是管理的方法,畢竟我之前並沒有經商的經驗。在他年輕的時候,經商是違法行為。現在真是不一樣了。

他像是一個學生老老實實地坐在中學課桌前,把手平放在桌面上。課桌很小,他的身體就像是被卡在一根煙囪里,動彈不得。他拿出筆記本,專心致志地記筆記。他環視四周,發現其他學員都比他年輕許多。他是這裡歲數最大的一個。

那個講課的人打扮得像是教授,戴著厚厚的眼鏡片。孔敬的父親皺了皺眉——他不大相信戴眼鏡的人。越有知識越反動。但是現在這樣的人被叫做「專家」。他不敢掉以輕心。

下課後,他單獨跟專家聊了一會兒。他把自己的情況和遇到的困境跟專家一五一十地說了說。

「我希望您可以提供寶貴經驗。」他搓了搓手。

「你這樣的問題是很普遍的案例。」專家推了推眼鏡,「這是一個高速發展的時代,火柴早晚會被淘汰掉。你要做的不是對抗時代,而是順時代而行。」

「您是什麼意思?」

「時代,你知道嗎?」專家握起了拳頭,在他眼前晃了晃,「個體跟時代比起來不值一提。時代是巨人的腳步,而我們只能算螞蟻。」

「您有什麼具體的建議嗎?」孔敬的父親聽得一頭霧水。

「我的建議就是,改行。」

「……」

「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條路。」專家說道,「你可以把火柴做得更加精美,昂貴,讓你的火柴成為藝術品,成為收藏品。你知道,許多古老的手藝之所以沒有被時代淘汰,就是有人將它們變成了藝術。否則便很難存活。大勢所趨啊。」

專家說完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孔敬的父親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可是……可是……」他忽然有點結巴了,臉憋得通紅,「我想要我的火柴走進千家萬戶,讓別人覺得我的火柴是最好用的……我才不想做什麼藝術品。」

「那就愛莫能助了。」專家轉身離開了。

「您……」望著專家離去的背影,孔敬的父親吐了一口口水,「你這個騙子。」

走出培訓班大門,陽光刺眼。他抬起頭,眯起眼睛。他想起小的時候,夜裡睡覺害怕,母親就會點燃一根火柴,在他眼前晃一晃,他就被逗得發笑了。那時家裡很窮,即使是火柴也是能省則省,但每當這時,他的母親從不吝惜。

他的母親——也就是孔敬的奶奶已經去世許多年了。那時他跟同學都被發配到了窮山溝里整天啃土豆,用石頭生火。他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

黑暗中有什麼?很多年過去後,孔敬才知道黑暗中可能什麼也沒有。那些充滿危險的聲音可能只是出自他的想像。世界從來不會被黑暗中的怪物所傾覆。世界安穩如斯。而他卻成為了一個遊盪在廢棄的工廠里的遊魂——遊盪在記憶的廢墟中,腳下堆滿了燃燒過的火柴梗。

如今,他喜歡一根接一根地劃亮火柴,只為聽懂這從小到大、他從未真正理解的語言。世界的奧秘。當火柴又一次熄滅時,當他再一次地無功而返,他很想沖著黑暗大喊:告訴我!告訴我這奧秘!告訴我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告訴我,告訴我的一生……

然而黑暗中沒有回答。

然而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少年。

他手裡的火柴盒很快就空了。他就像一個輸光了全部籌碼的賭徒站在這堵牆下。牆面上天使的圖案早已模糊不清。他用手掌撫摸著牆壁粗糙的表面。「只有火焰是純潔的。」他突然想起了父親曾說過的話。

父親站在工廠的院子里,點燃一根火柴。

幽藍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臉。「只有火焰是純潔的。」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這團躍動的能量,再一次重複這句話。隨後,火熄滅了,父親的身影重又隱沒在黑暗中。

***

父親穿著乾淨而整潔的新衣服,他的臉上夾雜著極度的亢奮與緊張。「我怎麼樣?」他扯扯袖子,問道。整個下午,他都穿著新衣服在鏡子前打轉,不時朝鏡子瞥兩眼,然後問我們:「怎麼樣?」「很好。」孔敬說。其實他想說的是,他從沒見過父親這樣。

晚上,父親將去參加一個飯局。這不是普通的飯局,因為關乎著火柴廠的生死。父親必須認真對待。他對兒子說:「我上小學的時候學口琴非常快,是班裡最快的。老師說我屬於那種自學成才的類型。」

「爸,」孔敬說,「你為什麼跟我說這個?」

「我也不知道。」父親在鏡子前走了一個來回,「你覺得怎麼樣?」

是他的小學同學牽的線。他的小學同學如今是某個酒店的大堂經理。他們無意中在街上碰見,然後攀談,然後講述這些年各自的生活。說實話,孔敬的父親已經記不起來同學的名字了,但是同學卻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沒錯,」孔敬的父親小心翼翼地說,「我現在開了一家火柴廠,但是遇到了一些瓶頸……」「火柴廠!」小學同學驚呼道,彷彿聽見了不可思議的事,「現在沒人會買火柴了,就連我們老闆都在考慮把酒店房間里的火柴換成打火機。」

「你們現在還在用火柴嗎?」

「是的,」小學同學說,「因為打火機很容易被客人順走,總之,非常麻煩。」

「火柴不會被順走嗎?」

「相比而言,概率很低。」

於是,孔敬的父親試探著傳達出希望酒店訂購他的廠子生產的火柴的願望。沒想到小學同學爽快地答應了。他們商定好在今天一起跟酒店老闆吃個飯,將訂單簽下來。

到了該出發的時間。孔敬的父親沖鏡子里的自己點了點頭。

走到門口時,他回過頭,對孔敬說(好像在發表什麼宣言一般):「告訴你媽媽,今天給我留一碗麵條。這種應酬的場合,一般都是吃不飽的。」

孔敬的母親還在屋子裡修改「報告」。堆積如山的「報告」,她的丈夫會定期將它們賣給收破爛的。該找個時間給她看看醫生了,走在路上,孔敬的父親尋思著。他決定了:拿下這一單後,就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天已經開始有點黑了。

***

說實在的,孔敬的父親完全不勝酒力。在酒量這一點上,他並沒有天才之處。況且,那個滿面紅光的酒店老闆也讓他反胃。還有那個叫不上名字的小學同學,他看不慣他在酒桌上那副諂媚的樣子。只要拿下這一單,他想,今年給工人的工錢就有著落了。把喜惡表現在臉上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

酒桌上,他沒有談及自己是天才的事。這些年,天才太多了,電視上、報紙里到處是。看得他心煩。既然如此,他想,不如把這件事埋藏進心裡。真正的天才是不會對外叫賣的。他越來越明白了這一點,就正如他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

可我真的與眾不同嗎?他也產生了懷疑。如果我真的與眾不同,為什麼我會坐在這裡,任憑一個討厭的傢伙灌我酒?只是為了一點錢,沒錯,他悲哀地想,全世界的資本家都應該被打倒,不應該給他們捲土重來的機會。你看看現在……

「來!」酒店老闆把他的酒杯再一次斟滿。

他已經不知道今晚自己喝了多少杯了。他看著空酒瓶被服務員撤走,換上毫髮無損的滿噹噹的新酒瓶。「我喜歡你,老兄。」酒店老闆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可以聞一股撲鼻的酒氣。而他自己,也隨著酒桌在不停旋轉……

「我喜歡你,訂單的事你不用擔心。」酒店老闆說,「來,再喝一杯。」

他的心裡似乎被什麼堵住了。他看著酒店老闆滿面紅光的臉,看著酒店老闆的手搭在自己的新衣服上(現在它已經變得皺巴巴了)。他突然站起身,把酒店老闆嚇了一跳。

「我去上廁所。」他說。

他只是想出去透透氣。他步履蹣跚地走出餐廳,眼前一片迷濛。今晚,他喝了太多的酒,因為小學同學提醒他「要把老闆喝高興了」才會拿到訂單。他一直覺得自己與眾不同,直到現在他也毫不懷疑。只是他的才華總是會到某一時刻,撞到堅硬的牆壁。那是不理解的牆壁。就像流行歌里唱的:「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曾經,在他年輕的時候,每個人都為了崇高的理想而生活著。他以為人生就應該是這樣:為了某個理想而奮鬥終生。但是突然之間,就沒有人再提這回事兒了。他迷失了方向並且感到恐懼。或許專家說得對,他想,我們應該順應時代——如果你不想被狠狠地拋出去,砸個半死。

他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一直走出去了很遠。

在一棵昏暗的樹下,他撒了一泡長長的尿,準備往回走。這時他才發現身後的燈光不見了。飯店似乎隱匿在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這下他不知道該往那邊走了,更嚴重的是,烏雲遮住了月光,使他根本看不到腳下的路。

他聽憑直覺往某個地方走去。期間,他被絆倒了兩次。風在他耳邊呼呼刮著。他有些絕望地想:他再也找不到回飯店的路了。

沒有一絲光亮。這嚴絲合縫的夜色,使他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他跌跌撞撞地走著,終於想到了兜里的火柴——他總是習慣性地在褲兜里揣幾盒火柴。伴隨著清脆的摩擦聲,火光從他的手中升起。他的心立刻安穩了許多。他放慢了腳步,盡量使自己不再被絆倒。

自己究竟走到了什麼地方?他感到很驚異。火光照明的範圍有限,他沒辦法看清周圍的景物。他只是隱約感覺到,這裡是一處非常寬闊的區域,因為無論他往哪個方向走,都沒有遇到過阻礙,沒有牆或是欄杆之類的東西。同時,周圍非常安靜,他只能聽到空曠的風聲,還有自己的腳步聲。

曠野。

沒錯,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正置身於陌生的曠野之中。這個發現令他既興奮又有些茫然。他不停地點燃火柴,一根熄了就換下一根,彷彿他是追隨著這微弱的光亮在往前走。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太陽還沒有升起,呼吸卻越來越困難。空氣正在變得稀薄,似乎有一雙大手緊緊地攥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喘不上氣來。他開始呼喊起妻子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風聲。然後,他開始喊孔敬的名字。「小敬,小敬?」一個模糊的身影在他面前倏忽而過。「媽?」他使勁揉了揉眼睛,發現只是一棵樹的朦朧輪廓。

那雙手越攥越緊。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在他的心臟即將停止跳動時,他跪倒在地上,艱難地劃亮了最後一根火柴。火柴的質量很好,火燃得很旺。他用手為它遮擋住風的侵襲,守護著這顆小小的火種——如同這是全世界最後一顆火種。

***

直到今天,在某些神秘的時刻,孔敬仍然會莫名地伸出雙手,良久地凝視著自己並不出眾的手指。

***

許多年過去了。孔敬離開家鄉去了很多地方,四處漂泊。他仍然習慣將火柴盒放進枕頭底下,否則就睡不著覺;他仍然一事無成,早已接受了自己是庸才的事實。他重新回到家鄉,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醫院裡的母親。

曾經的火柴廠早已廢棄,變成了一塊荒地。熱火朝天的景象永遠消逝了,和父親一起。現在留下的只有土地里殘餘的磷和硫磺,在夜晚獨自燃燒。

母親喜歡整天整天地盯著窗外。她穿著潔白的病號服,坐在椅子上,無比恬靜,像是一個舊時代的大家閨秀。她不再寫那些無用的「報告」了,這裡沒有筆也沒有紙。她每天按時吃飯、服藥,按時去醫院的公園裡散步,在腦子裡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毫無意義的話。

她扭過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孔敬。

「你不是死了嗎?」她張口結舌地愣了半響。

母親依然美麗。孔敬端詳著這個女人。她依舊美麗漂亮,只不過沒有人再去說她的閑話了,她成為了人們口中惋惜、憐憫的對象。前半生,美麗妻子的角色讓她並不算太愉快,現在,她可以安心於病人這個角色了。

「媽,」孔敬說,「我是小敬,不是爸。」

她眯縫著眼睛,看了好久。然後搖了搖頭,重新將臉沖向窗外。

這麼多年,孔敬確實長得越來越像父親了。有時照鏡子時會讓他自己嚇一跳。彷彿父親的某些部分在他身上復活了。這些年,他基本上不再照鏡子。

「媽,你不認得我了嗎?」他俯下身,捏了捏母親的手。

「你是誰?」她再一次困惑地轉過頭。

孔敬把手裡拿著、腋下夾著的那些東西放下——是一卷卷的牆紙。他坐在床頭,平靜地望著母親。窗外有鳥鳴,還有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從公園的方向傳來。

「你是小敬。」母親忽然笑了,露出了少女般的喜悅,「我聽出來了……你的呼吸聲……你是小敬……」

母親興奮得雙手顫抖。他緊緊地握住了母親的手。「我是小敬。」他笑著說。母親安靜下來了。

然後,他開始張貼牆紙。他先往牆上抹上牆紙劑,幾分鐘後,他細心地將事先剪裁好的牆紙一張張貼上去。他的動作有條不紊。很快,整整一面牆就貼好了。母親的眼睛明亮,愉悅地看著他。

牆紙上的圖案是一片海灘。藍盈盈的海面,銀白色的沙灘,還有靜止的海鷗,以及遠處的燈塔。

他們一起望著那片海灘。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媽。」過了一會兒,孔敬說,「我也是有罪的嗎?」

「我的孩子,你沒有罪。」母親凝視著他的臉,回答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是無罪的。」

***

走出醫院大門,孔敬想點一根煙,卻發現火柴用完了。他走進旁邊的小賣鋪。

「老闆,」他像所有顧客一樣用那種平板、不帶感情色彩的語氣說,「給我來一隻打火機。」

(完)

(全文完)

本文作者「李唐」,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96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李唐」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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