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房，買房/賈玉華 著
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
們，都和我有關。──魯迅
編者言:儘管只有70年的土地租期，房屋並不能成為中國人的私有恆產，住房依然成為中國人個人財富的核心。當寄託了生活夢想的買房決心付諸實施時，又隱藏了多少生活和社會的難言創痛。
一.
今天的快遞業務不算太多，下午五點多就送完了，李運輸提前收兵回營。他從南五環快速通道下來一直再往南，繞過兩個專業批發市場，經環島往西走到第三個紅綠燈，老遠就看到了櫻桃溝房屋上被噴上的那些個大大的「拆」字。
看到牆上鮮紅的「拆」字，李運輸的心裡反倒安穩了許多。這些年在省城的街道、社區、老城區、都市村莊等等他沒少看到這個字，可以說俯拾皆是。兩年前就聽說這裡要拆遷，整天過著提心弔膽的日子，隨時都準備捲鋪蓋走人，現在好了，紅紅的拆遷通告上寫得清清楚楚，拆遷期限：六個月。也就是說，至公告發布之日起，一百八十天後，這裡要拆遷，即將建設一座智慧新城！
李運輸進了屋，兒子李小寶還沒有放學。孩子的學校在市內，到家裡要坐十幾站的公交車，往常都是七點多鐘兒子才能回來。李運輸為了讓兒子上一中，可謂是花了血本，找到了自己那家快遞公司的老闆，通過老闆又找到了教育局的一個領導，才算把兒子塞進一中讀書。他當然很珍惜兒子這次讀書機會。一有時間就回來陪著兒子做作業，絲毫不避諱要望子成龍的動機:兒子，你看爸爸天天掙錢多辛苦，你以後可別像爸爸這樣，你得好好學習，將來出人頭地。你要是考上了班裡的前十名，我給你買個平板電腦；你要是考上前五名，我假期帶你出國旅遊......
做父親的如此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許諾連連。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小寶也很爭氣，成績像吹足了氣的皮球，一路高升穩定在班級的前三名。人們都說李運輸教子有方。
剛到家，李運輸老婆已經開始在廚房裡忙碌。大人無所謂，孩子吃飯要卡住時間，晚上還有一大堆作業。小寶一直在班裡名列前茅，不能因為人為的原因把成績落下來，那多冤枉啊！全指望這孩子以後能考上北大清華，給李家改變命運呢！
「看到牆上的字了嗎？」老婆問李運輸。
「看到了。」
「咱往下還租不租了？」
「不租了！」
「真的啊？」
「真的！」
打死也不租房子住了！倆口子的意見十分統一。
二.
自從來到省城，不算上這次，李運輸總共算是搬了兩次家。作為豫南鄉下人，以前在鄉下雖說日子過得窮點，但從來沒有因為房子的事兒犯過愁。父母是在鄉村公路邊的三間茅草屋裡生下了他李運輸。他出生的那會兒，生產隊正組織車隊到五十里外臨近安徽的四平山裡拉大青石修馬路，那時會開車是個了不起的職業，當司機是技術活，既輕巧又威風，掙得公分又多，不像其他勞動力，又苦又累不說，掙的公分只夠填飽肚子。母親很羨慕人家會開車的，說，這孩子以後長大了去當司機吧，咱就叫個李運輸吧。母親的話在家裡一言九鼎，於是李運輸的名字也就這麼定下來了。
生命中有些事是可以預約的。李運輸長大後真的當上了司機。這還在於他小時候就有和機器打交道的先天條件。他的一個遠房表叔在生產隊開抽水機，把史灌河的水抽上來，排到梅山灌渠里灌溉水稻，全鄉幾萬畝水田可是一刻也不能缺少水的澆灌的，那可是老老少少上萬人的口糧啊！那時的李運輸喜歡看錶叔手執手柄使出渾身力氣搖響柴油機的那一霎那，柴油機地動山搖，排氣管氣貫長虹，大鐵輪子帶著皮帶快速地轉動起來，不一會兒，史灌河清澈的水流就源源不斷地從碗口粗的水泵管子嘩嘩流到了灌渠里，再源源不斷地流入了稻田。從仲春時節開始，稻田裡青蛙咯咯，不時有黑魚、鯰魚、小龍蝦以及窺視著它們的鷺鷥出沒，碧野間孕育出一片片勃勃的生機。
李運輸一直擔心表叔的手柄會卡在柴油機的卡槽里來不及抽出，這樣大皮帶輪子就會帶動手柄一起飛旋起來，手柄就會擊打到表叔的臉上。然而表叔每次總能快速把手柄撤下，柴油機照常工作，表叔總能全身而退，安然無恙。那時候李運輸看得驚心動魄，表叔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天地英雄！
抽水機出現毛病的時候，表叔就拆開機器維修，常見的毛病不是軸承開縫了，就是噴油嘴堵塞了，或者機器缺少黃油了，李運輸就在旁邊觀察表叔拆開機器慢慢修理，再逐一組裝好。李運輸從小就對這些機器設備了如指掌。有了這些基礎知識，李運輸學開車的時候就快了很多，人家需要一個月才能上路，他一個禮拜就搞定了。大貨車上路難免出現毛病，練就了一身維修本領的李運輸，不但修自己的車，還負責給別人修車，從不耽誤工夫，又節省了一大筆維修費，幹活效率也提高了，誰不喜歡這樣的司機呢？所以李運輸在哪兒干都能受到僱主的歡迎。
早年在鄉下跑運輸時，李運輸掙的工分比別人多好多。他也算是技術人員，受到鄉鄰的尊敬。由於整天在外邊跑，開闊了視野，學會了接人待物，往來處事都比鄉鄰成熟，穿著也不像是農民模樣了。到後來縣運輸公司招司機，李運輸第一個被錄取，在別人的眼裡他算是脫離了農村，從此不再跟土地打交道了。那時在老家農村，他成了一個家族的最高榮耀和成功的標誌性人物。
縣運輸公司是國營單位，單位有什麼活你就得幹什麼活，靠掙工資吃飯。後來市場放開了，私營運輸車隊多了起來，國有企業包袱重，運輸成本高，失去了競爭優勢，客戶流失嚴重，慢慢地沒生意了。單位就開始改制，允許司機承包車輛，自己成立車隊，對外接業務。李運輸也承包了一輛半挂車。一開始是拉苧蔴，豫南出產的苧蔴含纖維量高，韌力強，色澤鮮艷，回潮率低，散熱性好，受到湖北、江蘇等周邊省紡織廠的歡迎。李運輸把這些苧麻送到紡織廠，紡織廠再做成麻袋對外銷售，不再是單純的運輸，而成了做買賣，很賺了一把。
後來化纖製品代替了麻袋，紡織廠紛紛倒閉，李運輸開始拉傢具，拉電器，給糧食販子拉小麥拉大米，總之什麼掙錢拉什麼，市場需要什麼就拉什麼，由大車司機變成了生意人。
市場改制的前兩年還行，再後來市場競爭更激烈了，價格低不說，接一單業務還得找關係，市場越來越難做了，李運輸便決定到省城發展。開始作這個計劃的時候父母都不同意，李運輸也是矛盾重重。但是看著身邊的親戚朋友一個個都走出去了，逢年過節回來時風光的樣子，李運輸心裡就痒痒的！縣城生活雖然安穩，可是發展機會就這麼多，這個年齡再不努力一把，年紀大了干不動了，以後怎麼面對老婆孩子呢？
三.
初到省城，李運輸和老鄉們聚住在北三環邊上的陳寨。這裡原是一大片都市村莊，住有幾十萬流動人口，是這個城市最大的農民工及外來人員集散地。這個城市是中部地區唯一具有環道格局的城市，三環、四環、五環都已經貫通，城市框架之大，建設之快不言而喻，巨大的人口紅利讓這個城市的發展日新月異。市區原有上百個城中村，經過拆遷辦的幾年努力，現在只剩下二十多個了，政府規劃這些都市村莊在三年內全部拆完，取而代之的是引進開發商開發高端住宅和商務區。
為了拆遷，市裡邊調來了一個姓吳的市長，上任第一天便帶著城建、規劃、市政等部門圍繞全市轉了一圈，用手一指說，這個村莊要拆，這個也要拆。後來人們送給吳市長一個外號「一指無！」據說有次吳市長到北京開會，在車裡睡著了，一覺醒來，看見窗外有一大片破舊的都市村莊，連忙問司機：「這裡怎麼還沒拆啊？通知有關部門，馬上拆！」司機說「領導，京郊不歸咱管啊！」吳市長才知已經到了北京地界，自言自語道：「那算了，不拆了！」
李運輸剛來時在陳寨的一家物流公司開大車。一年後這裡拆了，幾十萬人聚集群居的那麼大的都市村莊，一夜之間就灰飛湮滅了。李運輸的房東得到了十多套房子的賠償。市場價值一千多萬。人比人氣死人。 那個房東整天手不離酒杯，在樓下打牌下象棋，他不需要做什麼，也沒什麼他可以做的。但這就是命，誰讓人家投胎生的是地方。要是生在鄉下，不餓死才怪。
李運輸只好跟隨同事一起搬到了南四環一個叫鹿砦的村莊。都市村莊房租便宜，這樣可以多省下來錢存在銀行里，這樣心裡過日子才踏實。但一年後，鹿砦也拆遷了。有一次李運輸路過那裡，老遠就看見整個鹿砦都被一大排圍擋擋住了，圍擋上噴繪著項目的名字：宏業莊園！還是那家開發商開發的。這家公司真牛！李運輸心裡想。
建材市場搬到了城市南部的五環邊。這幾年電商發展迅猛，李運輸是干物流的，對市場行情了如指掌。聽說加盟快遞公司掙錢，他就在五環邊上的一個專業市場租了個門面房，加盟了一家快遞公司，做起了快遞生意。生意穩定下來後，李運輸又在附近這個叫櫻桃溝的村莊租住下來，房租比市區還是便宜。雖是都市村莊，但小區環境還不錯，附近醫院，集貿市場都有，生活比較方便，全家人心裡踏實了。
這些年興電商。人們喜歡在網上購物，大到傢具家電，小到香水指甲剪，電商無所不能，快遞就是電商的腿，每一單都得由快遞公司給他們送上門去，才能完成交易。商業的大趨勢決定了新的工作方式，李運輸整天忙碌，幸福地奔跑在送快遞的路上。
一年下來，夫婦倆算一下帳，嚇了一大跳，居然盈利十多萬塊錢。比起給物流公司開車那可是天壤之別！李運輸暗自慶幸自己選對了行業，找對了人生方向，美好的生活正在不遠處向他招手。
四.
張大龍與李小寶是同桌。都是本市重點中學一中的學生。上次月考，李小寶數理化近乎滿分，綜合排名全班第三名！張大龍好幾門功課卻亮了紅燈，數學甚至不及格。老師批評得嚴重了，張大龍也有了壓力，就對李小寶說，你給我輔導作業吧，我給你買個大雞腿！李小寶就幫助張大龍講數學作業。後來功課多了，張大龍又說，你幫我寫作業吧，每次我給你十塊錢，你去買炸雞腿吃。
每次放學後李小寶都去炸雞店買一隻大大的炸雞腿，一路吃到家。每次上數學課老師留作業時，李小寶就條件反射，等待張大龍給錢去買大雞腿，彷彿看到大雞腿就在張大龍的口袋裡裝著，甚至隔著衣服就能聞到大雞腿的香味。張大龍總有花不完的零錢，李小寶總有吃不完的大雞腿。
張大龍的父親叫叫張建設，出生在本市。張建設出生時，他的父親，也就是張大龍的爺爺還在省直機關做管基建的副處長，因而他從小衣食無憂。建築學院畢業後，他被分到省一建公司當預算員，後來當材料員，再後來當上了項目經理，蓋房子這套流程和技術算是駕輕就熟。因單位里不斷有人在外邊接私活，後來有人乾脆辭職不幹了，自己成立了建築公司，張建設經同事鼓動下，乾脆也辭職成立了一家建築公司。沒多久就遇到本市的塑鋼廠要開發，算是國有企業的地皮，那時只要有關係，倆家單位簽一個開發協議，就可以報批報建了。不像現在土地要收儲，要招拍掛，走流程，價高者得。土地價格持續上漲，房價能不上漲？塑鋼廠歸市工業局管，張建設父親的一個老部下剛好在塑鋼廠當廠長，倆家一拍即合。由塑鋼廠出地，張建設的公司出錢，兩家成立了一個開發公司聯合開發，張建設的建築公司負責施工，房子和鋪面預留出一部分歸塑鋼廠，其餘的銷售，兩家分成。
項目位置不錯，剛出地平就賣得差不多了。那時候房價也便宜，張建設幾乎沒有投入什麼大錢，兩千多一平米，當時土地評估價格也非常低，廠里有幾個工人鬧事說國有資產流失了，張建設通過私下渠道把這幾個人請出來，在本市最好的蕭記燴麵館三樓大包間扎紮實實請了一頓，走時每個人腋下塞了兩條軟中華，這幫工人哪抽過這麼好的煙？從此偃旗息鼓，再也不提國有資產流失的事了。這件事使張建設感覺到了金錢的魅力。
完成了原始積累後，張建設在本市的房地產生意順風順水做了起來。先後完成了包括陳寨等幾個城中村項目改造，並在高鐵站、南四環、高新技術開發區等黃金地段開發了成片的住宅樓。張建設的地產公司一躍成為本市知名開發公司，事業蒸蒸日上，人生事業幾近達到頂峰。
就像李運輸那樣，張建設也一直對兒子進行勵志教育，也曾說，大龍啊，爸爸到現在一路打拚都還算是順風順水，你可不能給爸爸丟臉啊。說歸說，在輔導孩子學習這方面張建設卻無法像李運輸那樣儘力了。他這裡應酬多，事情多，出差多，回家次數少，分身乏術，大龍媽人長得漂亮，作為舞蹈協會秘書長的她社交廣泛，今天組織比賽明天帶人外出培訓交流，事情也不算少。為了加強對兒子的教育，家裡請了好幾個家教，有教英語的，教數理化的，教鋼琴的，教跆拳道的，等等。張大龍的媽媽鼓勵孩子說，大龍，你自管學，多少錢家裡都給你拿得起！
五.
李運輸開始關注房價了。
拆遷事件既定，他心裡也就踏實了。該搬家還得搬家，胳膊擰不過大腿。二來，他這幾年有了點積蓄，雖然不多卻足夠他在買房這件事上野心勃勃；第三，既然從老家走了出來，適應了城市的生活，孩子在這個城市入了學，自己也有了固定的職業，樂業卻沒有安居，應該安居了；第四，他和他老婆算了一筆賬，這些年光租房子就花了十好幾萬，平時小錢不覺得，日積月累就變成了大數目；再則，老家村裡出來的好多人都在城市買了房，老鄉們在一起聚會聊天，有房的比沒買房的底氣十足多了。
居者有其屋。不僅自古購房置地天經地義，也是在這個城市實力和身份的象徵。政府不也鼓勵老百姓買房嗎？雖然有人說，現在房子賣這麼貴，其實建房成本只有一千多，除了開發商不足10%的利潤，其他都是被政府拿走的。中國老百姓的大部分家庭財富，基本上都套在房產里了，買房子的錢，60%都交給了政府。你不拿都不行，由不得你。可是李運輸心想，只要不落入貪官污吏腰包里，就算我是在支持國家經濟建設吧。話說回來，不買房，怎麼住呢，我也別無選擇呀！
剛開始，李運輸看上的是四環邊的一個小區，項目還沒封頂的時候他就天天在周圍轉悠，思考著如果買了這個小區，哪裡是醫院，哪裡是菜市場，去自己的快遞網點怎麼開車，孩子上學怎麼坐公交。開盤那幾天李運輸恰好有個外地業務要處理，就出差幾天，等他回來去售樓部一問，首期房子全賣完了，一套也沒剩。李運輸懊悔莫及，這年頭買房子跟買蘿蔔白菜一樣，有錢人真多！
李運輸看上第二套房時，政府突然限購了，沒有本地戶口不能買房。當時房價上漲得厲害，而且聽說是外地炒房團來了，他們都是一層樓一層樓地買。李運輸想，這些人的錢是怎麼來的？
一忙起來，李運輸就顧不上買房這件事了。一晃又是三個月過去了，前幾天他聽說政府政策鬆綁了，允許非本地戶口買一套房，限購二套房。李運輸說，一套就一套吧，我要那麼多房子幹嗎呢？
結合自己家庭的實際情況，李運輸要求房子首先要離學校近，孩子上學方便，其次最好離自己的快遞網點近，這樣可以節約時間成本。李運輸這些年也算是半個城裡人了，辦什麼事都注重效率和成本。看到好多年輕人住在五環外，上班在東區或者商務區，坐公交鑽地鐵，來迴路上就得花兩小時，跟打仗似的，他就受不了。再則，小區附近還要有個醫院才好，父母年事已高，今後跟著自己住，有個頭痛腦熱的就醫也方便。
符合李運輸條件的小區有三個，第一個小區是一家高檔西式洋房，價格很高，李運輸首先排除了:我是個干快遞的，不是為了享受生活的，我不要！第二個小區只有尾房了，戶型及樓層都不理想，李運輸也不考慮。第三個是新開盤的小區，離他兒子的學校七八站地，離他的快遞網點也不太遠，更主要的是，小區後門緊鄰本市的第五人民醫院，而且規劃中的地鐵五號線也近在咫尺，李運輸就下了決心，就是這個小區了。
整個考察過程，李運輸花了兩個月，這兩個月房價每平米上漲了一千多。事不宜遲，李運輸決定出手了。
他決定購買的這個小區，就是那個以接收城中村項目改造為主打的宏業集團的樓盤:城市花園。
六.
這幾天，張建設正在為提價的事猶豫不決。他開車走在市內新修的環城快速路上，兩邊的高樓像莊稼林一樣密密麻麻排列著。原是農科院水稻田的地皮，變成了市區的地王，樓麵價達到了每平米一萬二，現在建成了一大片高檔住宅區。這邊以前是部隊的一個訓練場，經過政府協調把這個訓練場置換到黃河邊了，現在變成了中央商務區......
下了環城快速路，張建設往項目部開去。到處都是人。到處都堵車。熙熙攘攘的人們面無表情地在大街上匆匆而過。
張建設有時也抱怨城市落戶政策的過於開放，只要是專科以上的畢業生，在本市簽訂了就業協議後，就可以落戶，搞得這兩年市區人口極速膨脹，出行難，入學難，就業難，就醫難，城市病一覽無餘。後來又一想，人多其實是好事，看看那些排隊等公交的洪流大軍，有多少個潛在購房者藏身其中啊，這不正是自己滾滾的財源所在嗎？
是啊，有人氣才有財氣。沒有人怎麼才能發展呢，房子賣給誰呢？這些年，趕上了好時候，張建設在事業發展中不說呼風喚雨，基本上可以說為所欲為。除了偶爾在市長面前裝裝孫子，生命的歷程還是不錯的。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自從幹上了房地產這一行，就必須得會像政府裝孫子。只是，張建設盡量避免出現吃肉罵娘的富人心態。
為了打壓房價， 政府馬上又要限購了。每一次限購都會把一批剛性需求壓住了，把那些有意買房者的心理恐慌拉高了，等待著下一波的鬆綁之後房價進一步的高升。這種打打壓壓的遊戲政府屢試不爽！
從售房部交完定金，李運輸簽好了預售協議書後，走出了售樓部。他前腳剛離開，張建設後腳走進去，喊了聲:關門！通知各部門開會！
售樓部的大門咣當一下關上了。
張建設召集所有股東開會，通報了最新的市場動態。政府內部傳出的消息說，政府馬上還要限購；這幾天預定數量明顯增加；又加上地鐵五號線沿線站點剛規划出來，在我們樓盤邊上就設有一站，三年後通車，這是個重大利好消息。綜合以上等等因素，最後大家意見達成一致：漲價！每平米上調二千元！
七.
拿著定金票據回到家裡，見媳婦正在做晚飯，李運輸高聲說，老婆加個菜！今晚我要喝幾杯，慶祝一下！咱買了房，以後再也不用交房租了，終於要變成本市人了！老婆連聲說好好好，今晚別說喝酒，你幹什麼我都依你的意思，積極配合！
第二天，李運輸兩口帶上首付款來到售房部辦理購房手續。接待他的售樓小姐說，李先生，對不起，從今天開始，我們的樓盤漲價了，每平米上調兩千元。
房價上漲兩千元，李運輸定的是一百二十平米的大三居，就要多付出二十多萬，這可是李運輸兩年多的收入。他當下就眼直了:什麼？昨天不是說好了價錢的嗎？為什麼今天變了？再說了，你們漲價也沒提前告知一聲啊？買方沒同意，你們想漲價就隨便漲價了？
對不起李先生，漲價是昨晚上連夜開會研究決定的，因為周邊的樓盤都調整價格了，另外最近購房的人數很多，房源不足了，老闆才突然決定漲價的。
可我們是昨天剛交的定金啊！
那恭喜你！你昨天交了定金，還有房子，從今天開始，我們暫時不對外銷售了。售樓小姐說，這是我們樓盤最新的價格政策，而你交的只是定金，在約定購房價格一欄里，我們約定的是服從市場調節。這附近的樓盤都漲價了，最新的地鐵規劃方案昨天也公布了，其中有一站就設在我們小區門口，所以我們決定漲價。
李運輸說，我當時買房的時候也並不是沖著地鐵買的。再說了，那地鐵不是三年後才通車嗎？
售樓小姐說，這是公司統一制定的價格，我也沒辦法。別說是我一個銷售員了，這個時候，你就是去找市長估計也沒作用了。因為橫豎沒剩下幾套房源了。李運輸說，那我不要了，把定金退我，行不行？售樓小姐面帶微笑，說，對不起，先生！你這是定金，不是訂金，是不退的！
李運輸說，什麼？我不買了還不成？定金還不退給我？
這是肯定的！售樓小姐倆只大眼睛忽閃忽閃著，李運輸感覺眼前一片片冰刃撲面而來！
二十萬元不是小數，李運輸氣不過，轉身就去了市房管局信訪辦。房管局信訪辦說，開發商賣多少錢一平米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倒是限購信息有可能是真的。李運輸又轉身去了物價局。物價局說，開發商可以根據市場行情，自己制定銷售價格，我們無法進行市場干預。李運輸去了市政府信訪辦，後者說，這事兒不好辦，你還是找開發商協商吧。
李運輸打電話到市長熱線，接電話的是一個有磁性的女孩子的聲音，你好！這裡是市長熱線，請問你有什麼問題需要幫助？李運輸說，我找吳市長。小姑娘說，市長熱線並不是市長在接你電話。市長很忙，每天有很多事情需要市長去處理，有問題我們可以向有關部門反映。李運輸說，我買的房子，剛交了定金，還沒簽合同，但開發商坐地漲價了，請問這事市長管不管？開發商漲價通過誰了？這房子漲價的事是不是開發商自己說了算？小姑娘說，你交定金時沒和開發商簽協議，就把房價定死了嗎？李運輸說，開發商給我開了個收據，收到購房定金伍萬元，其他我也不懂，再說了，我也沒想到他會第二天就漲價，就沒約定房價，房價一欄填寫的是「服從市場調節」。市長熱線小姐說，那這事我們管不了，你還是找開發商協調吧，或者你聘請個律師解決也行！李運輸說，我找律師不還得花錢嗎？
八.
李運輸決定組織購房者上街拉條幅。這批購房者大都是附近批發市場做建材生意的。有賣燈具的，有賣鎖具的，有賣裝修材料的、買油漆的等等。因為小區附近有小學，有醫院，生活配套還行，大家就選購了這家的樓盤。買之前，大家也都跟李運輸的心態差不多，天天看電視聽廣播，那些專家說，房產稅明年要出台，那些手中持有多套的房子的人，就要拋售房產，特別是不動產登記正在開展，官員都會往外賣房子。李運輸有個熟人就是買了一個官員出售的二手房，周邊都是一萬二的價格，他只花了八千多一平米買的。據拋售二手房的那個官員的太太說，現在哪個公務員沒有幾套房子？都在往外拋售呢！所以大家就不依不饒了，這房價哪還有上漲的道理？
當中也有人說，你們就別指望房價下跌了，政府哪年不是說要平抑房價？這房價一路高歌從來就沒有下跌過。聽說要限購，大家最近曾有過商量，幾天中都到這個宏業城市花園小區訂了房，沒想到，緊趕慢趕還是漲價了！漲個一百兩百的還倒不怕，一漲就是每平米兩千，一套房子下來就是二三十萬，這可是個體戶一兩年的收入啊！
大部分人都覺得宏業的房價漲得太離譜，個人能力承受不了。大家也都是小本買賣，沒有了流動資金還怎麼做生意呢？也有實力稍微殷實的人想，房價漲了就漲了吧，價格上我們能承受，可我不能就這麼被你開發商耍了，辛辛苦苦掙的錢不能讓你一句話就擄了去啊！政府是幹什麼的？這事兒難道就沒人管，任開發商為所欲為？於是也就心裡憋屈，來鬧鬧出出心裡的惡氣！
在李運輸的組織下，上街拉條幅的大約有七八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李運輸過去看過上街遊行隊伍的組織方式。他也設想過這次遊行的結果，無非是給開發商一個警示:我們購房者是團結的，也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你要充分考慮客戶的訴求，尊重客戶的選擇。我們既然選擇了你，你不能就這麼傲慢任性。同時，我們一起上街，也是給政府相關部門一個信號，我們的利益你們要保護，我們的境遇你們要知曉，公眾的心聲，老百姓的利益你們如何保護？你們是否起到監管市場的作用？大家不是常說嘛，權利是維護來的，公平是爭取來的？民眾的參與民智的覺醒，是推動社會公平正義的動力和源泉嘛！
李運輸一腔情懷地走在隊伍的最前列。隊伍前邊的人手持幾條十米見長的橫幅，上邊寫著「制止黑心開發商，反對協議欺詐！」「部門監管缺失，開發商坐地漲價！」「房價滿天飛，何處可維權！」等標語，白色的橫幅上，黑黑的粗體大字映射出滿腔的怒火。
九.
宏業城市花園售樓部寬大的辦公室里，張建設的心情喜憂參半。房子賣得好，這是喜事。兒子的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了，張大龍的成績全班倒數第一，班主任昨天把他請到了學校，說出的話語中夾帶著不滿和些許的嘲諷:你們做家長的除了掙錢，看不到比掙錢更重要的事情。再這樣下去，孩子前途堪憂，你再大的家業，後繼無人，也是很尷尬的吧！
張建設說:是是是！
希望家長多配合學校，多關注孩子的學習成績......
張建設又說:是是是！
現在呢，我們當老師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啊，皇上不急太監急，光我們著急有啥用？希望家長多加強家校聯繫，從現在開始抓起，亡羊補牢。
是是是！
處在更年期的女班主任說話像打機關槍。
張建設一肚子懊惱回到公司，把張大龍叫到跟前:兒子，你那個同桌李小寶，這次考了第幾名？張大龍說:那還用說，又是全班第一！張建設詫異了:咋回事兒呀？他不是對你學習幫助很大嗎？張大龍說，是啊!如果沒有他的幫助，我這回就是落得更遠的全班倒數第一。
張建設說，那也還是倒數第一。這兩天，你告訴你同桌李小寶，讓他把他全家都組織一下，我們倆家聚會一次，我得了解一下情況，便於採取措施，把你的功課促上去。張大龍一聽可以犒勞自己的偶像，興奮異常，說，好啊！我周一就跟他說。
張建設說，兒子，記住了！咱家不缺錢，人家對咱有幫助，咱就要記住人家的好，人活著，要懂得感恩！
正說著，有人推開門進來，說，董事長不好了，街上有人拉條幅鬧事了！正朝我們走來。
李運輸帶領的隊伍已經走到了售樓部門口。說話間就開始有人不斷過來報告:「董事長，不好了，拉橫幅的隊伍衝過來了！」 「董事長，不好了，他們很可能要衝擊售樓部！」
李運輸停下腳步。隊伍跟著也停了下來。人群里有人喊:「不能停啊！今天我們一定要討個說法！」「大家一起上，衝進去，要說法！」
一陣醞釀騷動過後，人們開始往前涌:「黑心開發商，退還我們的血汗錢！」「反對商業欺詐！退還我們房款！退房款！」人群中不斷有人高呼著口號。有人打開了擴音器，口號聲混雜著馬路堵車的嘈雜聲，在空氣中回蕩。李運輸拿起擴音器對著人群作部署，喊：「女士和老人靠後，年輕的兄弟們往前來。」
關鍵時刻，李運輸想起了電影中的情節，一有大災大難，組織者總是首先想著保護婦女兒童和老人，表現出了紳士風度。
隊伍向售樓部衝去......
張建設從售樓部里操起了一把鐵椅子，沖了出來。李運輸帶著隊伍迎面沖了過來......
張建設舉起椅子，向著隊伍最前面的李運輸的頭上砸過去。李運輸冷不防被砸中，一頭栽了下去，跟在隊伍里的李小寶見父親倒了，大叫一聲跑出來，抱住了李運輸，一聲「爸爸」叫得驚駭凄涼！張建設的兒子張大龍看到了這一幕，從售樓部里跑出來，攬腰抱住了張建設。
什麼？他是李小寶的爸爸？
是！
你是張大龍的爸爸？
是！
唉唉，看這事兒搞的！我正計劃這兩天請你一家吃飯呢！張建設一邊說著一邊抱住了李運輸。李運輸捂著頭，嗚嗚啦啦地說:我也在......找你，也想請你一家吃......吃飯呢......
李運輸的身子軟軟地倒向了張建設的懷裡，一股殷紅的血從他額頭上慢慢地流下來......
賈玉華 1970年代出生。大學中文專業。河南省作協會員。發表作品200多篇。獲獎及收入專集若干。現居鄭州。
TAG:朝花叢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