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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小姨婆再嫁

母親的故事 (十二) —— 小姨婆再嫁

波瀾壯闊的土地改革運動,隨著1950年6月30日中央人民政府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簡稱《土改法》)轟轟烈烈地在全國展開。《土改法》明確規定:廢除地主的土地所有制,實行農民的土地所有制。先沒收地主的土地,分給無地或少地的農民耕種,同時也分給地主應得的一份,讓其自食其力,藉以解放農村生產力而發展農業生產,為國家的工業化開闢道路。可是,農協會(簡稱農會) 在執行這些規定時就大相徑庭了。

農會是共產黨執政初期以貧僱農為核心的農民群眾組織,在土改農民運動中,一切權力歸農會,農會在農村成了唯一的權力機關。換句話說,就是黃泥巴腳桿的無產者當家作主了。在金帶場到處都能看到身背大馬刀揚威耀武的農會的人走來走去,其中也包括周二哥,他分到了土地,成了農會的骨幹。土改運動一開始,蔡家的土地就被農會全部沒收,分給曾經是蔡家佃戶的農民。周二哥看到蔡家的土地農田全分光了,就對農會主席說:蔡家還有六七口人,得給他們留下幾畝地。可是農會主席說:「蔡家剩下的都是老少娘們,把地留給她們也沒人種。」周二哥一想也對,他心一動又說:「那蔡家的小店鋪就給她們留下吧。」農會主席一聽就急了:「蔡家十顆糖賣十一顆糖的價,就是奸商、是剝削,必須沒收。」「蔡家糖果的價格是全街最便宜的,」周二哥爭辯道。「你怎麼為地主說話,你還有沒有政治立場!」農會主席訓斥道,周二哥不再說什麼了。小店鋪關閉,裡面的店貨被農會的人搬得一乾二淨,連一顆糖都沒有剩下。蔡家的生活來源全斷了。

蔡家人也四分五裂:農會的人把大舅公抓走關了起來;母親被農會分派到甘露寺小學教書,由於大哥和二哥還小,外婆就隨母親去,幫她照看這哥倆;因為父親還在鐵佛中學教書,母親曾要求去鐵佛場小學教書,這樣一家人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可被農會拒絕了;幺舅公夫婦依然在資中嶺南中學教書,不敢回蔡宅;大舅婆孕育著小寶寶,帶著兩雙兒女、陪著老外婆,與張爺和劉媽還住在蔡宅。

外婆沒有馬上隨母親去甘露寺,她對母親說:「我記掛著你的小姨孃,我要去五堡墩寨子找她。」母親聽她的口氣很堅定,非去不可,她就對外婆說:「可惜我不能陪你去,你一定要小心,千萬要躲開那些臂挎大馬刀的農會的人。」外婆明白地點點頭,簡單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就出遠門了。從金帶場去連界場的五堡墩,一路坎坷,又是徒步又是坐牛拉車,折騰一天才到五堡墩寨子的山腳下,儘管外婆從小沒有纏過腳,這一天下來,她的雙腳也挪不動步了。外婆千辛萬苦來到五堡墩寨子,這裡已經改頭換面。寨牆南下角的拱券寨門上方寫著「農會重地」,寨門前由手拿大馬刀的農會的人把持著,不準人上去,原來寨子上的人已不知去向。外婆的心砰砰直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沒敢去問那些神氣十足、看上去像打手的農會的人,她的腦子裡急速地轉動著:去哪裡找小姨婆一家?她離開寨門向田梗走去,走著走著看見一家農民的茅草房,就進去打聽,才知道小姨婆一家被農會的人帶走了。她在農民家借宿一夜,第二天喝了一碗粥,就直接去連界場農會打聽小姨婆一家的下落。

外婆找到連界場農會辦事的地方,這裡看起來比金帶場的農會辦事處更可怕,個個五大六粗,人人凶神惡煞。外婆小心謹慎地只問了小姨婆在哪裡,沒有說是她的姐,也沒敢問小姨公的去向。農會的人很不耐煩,只對她說:「她不在這裡了」,就把外婆轟了出來。外婆站在農會的外面,一臉茫然。過了一會兒,她回過神來,咬咬牙對自己說:「我就不信,他們還能上天入地?不管有多難,我一定要找到他們!」

功夫不負有心人,外婆最終在一個遠離五堡墩寨子的偏僻山溝里找到了小姨婆。這裡有一個四面通風孤伶伶的茅草房,有一扇由高梁桿做的門半掩著,推開這扇門後,是一間十米見方黑洞洞的小房間,外婆藉助從稀疏的茅草房頂射進來的光線,蹣跚學步一樣摸索著走進去。仔細一看,這間房屋簡陋得一無所有,就連一張桌子一張床都沒有!她在一房角落發現蜷縮成一團坐在一層穀草上的小姨婆,她懷裡摟著一兒一女,旁邊靠著一個大男孩,他是大兒子欽及。小姨婆自從有了欽及之後,又添了一個兒子欽寺和一個女兒果清。她與兩兒一女邋遢苟且地活在這裡,無米無鹽,無被無褥,只有四顆無助無望的心緊貼在一起。他們完全被這個世界遺忘了,沒有人在乎他們的存在或消失。小姨婆認出眼前的外婆,她的目光先是遲疑了一下,不敢相信是自己的親姐站在眼前。外婆蹲下身去握住小姨婆那冰冷的雙手,再看看衣衫破爛滿臉饑渴的孩子們,心都碎了,緊緊地把他們摟在懷裡痛哭起來,小姨婆的眼淚隨即像打開閘門的洪水一樣嘩啦嘩啦地狂奔而出,兄妹三人也圍著她們倆,「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原來在土改運動一開始,農會的人就把五堡墩寨子上的家抄了,小姨公在威遠縣城和連界場的鐵廠、瓷窯、店鋪,以及在五堡墩的土地農田全部沒收充公,把一家五口抓了起來,而且把小姨公與小姨婆母子分別關押,不准他們一家人見面。農會認定小姨公是地主、資本家、土匪,小姨公被關押後,被農會的人天天提審,逼迫他交代他家的金銀財寶藏在哪裡,都跟哪些土匪有聯繫,都干過哪些殺人放火等土匪的勾當,等等。小姨公反覆「交代」:「我家都抄了,哪來金銀財寶。我不是土匪,跟土匪沒聯繫,也沒有干過任何殺人放火的事。我在資中縣鐵佛鎮榮勝鄉李家凼的家就是被土匪燒光了,才舉家來到五堡墩寨子安家落戶躲避土匪,我怎麼成土匪了?」在一個下午小姨公被農會的人審問時,他又重複這些話,一個農會的人聽後氣急敗壞,順手抄起手邊的一根鋤頭把,他揮起鋤頭把就朝小姨公的頭上打去,他的嘴上還惡狠狠地罵道:「叫你嘴硬。」小姨公被這一鋤頭把打倒在地,雙眼緊閉暈了過去,他的頭很快就浸泡在殷紅的血泊中,……他再也沒有醒過來。

小姨婆知道丈夫已經被農會的人打死,哭得死去活來,苦苦央求要去看他最後一眼。沒有人理會她的悲傷,更沒有人同情她的眼淚,農會的人還對她說:「你不能去看你的男人,他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你要跟他劃清界線,老實交代你的罪行!」小姨婆感到透心的涼,全身顫抖。她不明白:她丈夫犯了什麼罪?她又犯了什麼罪?她的孩子們又有什麼罪?她找不到答案,也不知道活過今天,明天將要發生什麼,沒有未來,沒有希望,似乎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農會的人反覆審問小姨婆,要她老實交代她家的錦羅綢緞藏在哪裡。每次審問時,小姨婆不理睬他們的提問,她不是哭,就是喊著要見小姨公,要不就重複地問:「我有什麼罪? 妻子為丈夫生兒育女有什麼罪?」農會的人看這樣子什麼也問不出來,還帶著哭哭啼啼的三個孩子,再繼續關押下去也得不到他們想要的結果。在小姨公去世後的第五天,小姨婆和她的孩子被放了出來,被趕到這窮山僻壤破爛不堪的茅草房裡,讓他們自生自滅。剛到這間茅草房時,也有一些曾經是她家佃農的好心人,找到這裡,看到他們母子可憐,帶來一些水、青菜、玉米窩窩頭給他們。後來看望他們的人越來越少,送來的食物也接不上頓,他們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已經有兩天沒有吃東西了。

小姨婆哽咽地敘述著,外婆的心撕裂地痛,抱怨道:「你們放出來後為什麼不給家裡捎個信?」「放出來後我就拚命要去找孩子的爸,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是,農會的人不准許,生拉活扯地把我們扔到這裡,不給我們活路啊。……」她說不下去了,兩眼獃滯地望著外婆。在蔡家除了大舅公,小姨婆是最能幹最有主見的。可謂是拿得起,放得下;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是那個年代少有的新女性。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突如其來的改天換地,轟轟烈烈的殺富救貧,使她所料而不及,猶如當頭一棒,打得昏天黑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外婆馬上安慰她:「不要胡思亂想,一切都會過去的,會好起來的,」她勸說著,伸手去抱小女兒。哇,她的前額這麼燙,肯定是生病發燒了。她只有幾歲,怎麼經得起這些驚恐加飢餓的折騰。外婆馬上把包袱里的水袋拿出來,一點一點給她喂水。她知道發燒的孩子需要多喝水。她又把包袱里的飯糰分給孩子們吃。看到他們狼吞虎咽的情景,如果她不來,他們真要餓死或病死在這裡。她不敢往下想,等孩子們吃完乾糧後,就帶他們走出茅草房,清理掉他們身上的穀草,整理了一下每個人的衣服,在一條小河溝邊用清水把他們的手啊臉啊洗個乾淨,然後領著他們到了連界場鎮上。外婆躲過那些後背褲腰上別著大馬刀在巡邏的農會的人,找來了一輛牛拉車,她和小姨婆及三個孩子上了這輛牛拉車,直奔金帶場。

牛拉車剛過資中縣城,有一個車軲轆壞了,牛拉車拉不了了,他們只有走回金帶場。外婆背著果清,小姨婆左右手牽著欽及和欽寺,一步一步地往家趕。他們到達蔡宅時,已經過半夜。蔡宅的前門有兩個肩扛大馬刀的農會的人守著,他們不敢從前門進去。外婆引著大家從後門進了後院,老外婆和大舅婆聞聲起來才知道是外婆領著小姨婆和她的孩子們回來了。儘管大家都小心翼翼,還是驚醒了住在前院的張爺和劉媽,外婆急忙上前告訴他們:千萬不能聲張說小姨婆回來了。他們連連點頭,請外婆放心,絕不會說出去。張爺和劉媽是看著小姨婆在蔡宅長大出嫁的,看到現在的她,孤兒寡母狼狽不堪地回到宅子,心疼得忍不住起身為他們燒洗澡水,還做了些可口的飯菜。

外婆告訴大家果清正在發燒,老外婆馬上把犀牛角找出來,大舅婆把犀牛角在一個粗糙的陶瓷碗里加少許涼開水碾磨,幾分鐘後,清亮的涼開水變混濁,這時犀牛角粉溶解於水中。犀牛角的中藥名叫犀角,犀角本身具有寒涼的特性,有鎮心神、解大熱、散風毒的作用。犀牛角磨成粉用於小孩發燒降溫,是蔡家常用的土辦法。把犀牛角粉水給果清喂下,用熱毛巾給她擦去身上的汗漬,為她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讓她躺下,再用涼的濕毛巾放在她的前額降溫,外婆一直守護在她的床邊。在天亮時,果清的燒已經退了,肚子里嘰哩咕嚕地響,吵著要吃飯。劉媽早把她的飯菜溫在鍋里,正好給她吃。

果清的病情好轉,外婆、小姨婆、老外婆和大舅婆也鬆了一口氣。可她們還是愁得很, 蔡家現在是朝不保夕。城門失火,那有不殃及池魚的。蔡宅再也不是過去太平安寧的娘家了,不能為小姨婆和她的孩子們「遮天蔽日」。不管怎樣,一定要想一個萬全之策才行。外婆想著想著有了主意:為小姨婆再找一個丈夫。她與老外婆和大舅婆一商量,她們也覺得是個好主意。可外婆給小姨婆一說,她堅決不同意,悲傷地說:「孩子的爸陰魂未散,我怎麼能再嫁!」她的眼裡已經沒有了淚水,想哭都無淚。她看著還未成年的三個兒女:欽及十歲,欽寺七歲,果清五歲,他們可是要吃要喝才能長大成人。她也知道,死了的人不能復生,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外婆理解她的心情,同情她的遭遇,懂得她的傷痛,面對她的困境,照顧她的周全。外婆拉著她的雙手慢慢地開導道:「妹啊,現今不如從前,家裡的處境你也看到了,無地無田連小店鋪也沒了,一家老小靠過去的一點存貨度日,連自己家的大門都不能隨便出入,而且大弟還在牢里生死未卜,……」「姐,你別說了,我懂。要不是你找到我們,把我們從山裡帶回來,我們娘兒四口早就沒命了。」小姨婆緩緩地對外婆說,「我聽你的,我嫁,也許這是唯一能活下去的辦法。」

天一亮外婆就急急忙忙出門,找人幫忙去尋一個合適的人來。第二天一媒婆隨劉媽領來一男人,五十多歲,中等個子,又黑又瘦,後背有點駝,是金李井人,因為家窮,娶不起媳婦,活到半百了還是光棍一個,他家姓蔣,都叫他蔣光棍。蔣光棍自幼喪失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上過學,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年輕力壯時當過長工、佃農、腳夫等,後來年齡大了,體力不支不能幹重體力活,就去了一個石灰窯燒石灰直到解放。現在他住在金李井鄉下,分得一間大瓦房和兩畝八分地,他是地地道道的莊稼漢,日子過得還好。聽媒婆說,他特別老實,屬於那種「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主。在客廳里,外婆、小姨婆、老外婆、大舅婆看著蔣光棍,誰也不知道開口說些什麼,大家尷尬一陣後,外婆先開口給蔣光棍介紹小姨婆和蔡家的情況,蔣光棍一眼就相中了小姨婆,儘管她已經五十歲,是三個孩子的媽,可身材和姿色一點不減。自從她的全家被趕下五堡墩寨子、小姨公去世後,身心疲憊,無心妝扮,既使今天是她相親的日子,也提不起精神來,一副嬌弱凄美的容顏。儘管這樣,蔣光棍滿臉笑容,十分願意娶小姨婆為妻,離開蔡宅時,還不停地回頭看。

媒婆領著蔣光棍走後,大家想聽取小姨婆的意見。小姨婆不說話,她心亂如麻。嫁吧,蔣光棍除了是一個男人,他沒有什麼入得了她的眼;不嫁吧,以後的日子又怎麼過下去?老外婆看她不吱聲,有些著急,就說:「他是窮人出生,不是打倒的對象。他有房有地,能養活你和你的孩子。」大舅婆也勸說道:「他人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也沒有娶過媳婦,以後一定會對你和孩子們好的。」「其實當初我也沒相中劉漢山,後來他對你很好,老夫少妻,恩愛有加,還連養三個孩子。」外婆接著說,「蔣光棍是孤兒,從小沒有家,他把你娶回去,你和孩子們給他一個家,這也許是他一生想要的。再說了,他很喜歡你,也不計前嫌,很願意娶你回家,他應該是像劉漢山一樣的好丈夫。」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小姨婆終於開口了:「好吧,就嫁給他,你們安排吧。」

外婆把准信捎給媒婆,媒婆樂開了花,她馬上告訴蔣光棍。他一想到快娶媳婦了,喜悅的心情掛在臉上。為了迎娶小姨婆,迎接她的孩子們,他先回了一趟金李井鄉下,把家裡收拾了一番,把他的大瓦房一間夾成了兩間,在大瓦房的東側還搭建了一個灶房。又去鎮上買了一堆新被新褥,還添置了一些廚房用具等。他還去金李井鎮上的農會開了一張通行證,借來一輛牛拉車。當他再來到金帶場時,與蔡家人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後,就領著小姨婆和她的孩子們回金李井鄉下去了。離開蔡宅時,外婆為小姨婆準備了兩個大黑牛皮箱,裡面裝滿了不值錢可有用的東西。真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啊,這就算是小姨婆的陪嫁。小姨婆帶著兄妹仨,就這樣無奈而違心地又把自己嫁了出去。

外婆望著小姨婆離去的背影,不禁想起了她第一次出嫁時的情景,那可是風風光光、喜氣洋洋的熱鬧場面。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外婆一陣心酸,眼裡滾著淚花,不知她這一走是福還是禍,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她。外婆目送小姨婆的背影遠去,自嘆道:「一個人一個命,誰也擰不過命,就認命吧。」

送走小姨婆,蔡宅也不是外婆停留的地方,她別過老外婆和大舅婆後,就起身去甘露寺母親那裡,她擔心著他們母子仨。外婆萬萬沒有想到,她與老外婆和大舅婆的離別竟然成了她們的一世絕別。等她再回來時,蔡宅已經面目全非了。

(圖片來源於網路)

編輯:春之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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