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期隨筆草根螞蟻：我是誰？
靈泉雅苑微刊第335期
我 是 誰
草根螞蟻
每天早起醒來，都有虛脫的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我知道，昨夜又靈魂出竅，枕頭上的我鼾聲如雷，另一個我卻從窗欞的縫隙中飛走，去了一個未知的地方。許多夢境都清晰可現，比現實生活中的印象更深刻，以至於有時難區分夢境的真假，無法辨別哪一個是真我，哪一個是假我，誰曾經是我，而我又曾經是誰。
很多詩意都來自夢境，那些時隱時現的片段都像長著翅膀的書頁，在眼前翻飛，每一頁都寫滿了字。她們一路飛，一路抖落著詩行，像仙境中有靈魂的蝴蝶，指引我不停地追尋。我總能撿回來零零落落的字，她們不安分的在我眼睛裡築巢，在眼幕上幻化出奼紫嫣紅的色彩，勾勒出一幅幅神奇的圖畫。那就是生活的靈魂，我們生存空間以外的世界。在那裡，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詩人，我們所經歷的和未經歷的，都充滿了詩情畫意。我的想像力就是閉上眼臨摹夢境，讓現實中的我追問夢幻中的我，另一個我會講述我從未聽過的故事，一種預言，一種啟迪，一種點化，一種靈感。
我從家族的血緣中繼承了某些神秘的東西，一種猜測的能力。我祖上曾經有人懂得巫術，我的奶奶就曾經是故鄉一帶有名的靈媒，她可以接收到另外一個世界的信息。我清楚的記得，她晚年時在自己的床上搭了一個棚子，那棚子封閉的很嚴，好使自己能在黑暗中冪想。她在棚子里自言自語，她床上的帳篷里好像有很多人來來往往。有時我從帳篷的裂縫中看到她炯炯的眼睛，聽到她難以理解的話語——一種奇異的語言，字和詞在跳舞，極富韻律感。我相信她是在和自己的夢境交流，她的那些夢都被攏在黑暗的帳篷里。她身處另外一個世界，有一扇只有自己才能進出的門。
人們說，當一個人開始頻頻回憶往事時，說明他已經開始變老了。對這話有感覺的時候，我已年過40，40歲以前，我很少去探尋塵封的記憶，那些被山洪淹沒的，被泥土覆蓋的，被寒雪冰封的，被野火焚燒的記憶。還有過去的一幕幕熟悉的場景，來來往往的生命的過客，包括已經逝去的故人，都被我遺忘多年。有時候我想，永遠也不會再回到記憶的山谷，沿著先輩們走過的道路回溯，找回那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然而近年來，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難以遏止的衝動，那來自遙遠彼岸的浪花不斷拍打著我的心，我期望著那些被沙漠深埋的記憶，能從乾旱的沙粒中萌發嫩芽。我隨時在生活的站台上停下，回首張望生命啟步的那個陳舊的小站，鏽蝕的鐵軌上又鳴響起汽笛的招喚，雪白的蒸氣在藍天的背景下搖曳。有時在旅行中，我閉上眼靠在座位上冥想，兒時我最鍾愛的黃銅玩具——那個從舊捲尺上拆下的滑輪，彷彿就在我的手中，甚至能感到那滑滑的、涼涼的質感。有時在夢裡會出現一條黃土小路，在快要爆裂的玉米和寬大的葉子下，我仰視天空，像一個剛剛爬出蟻穴的螞蟻。有時在辦公桌前，我突然打一個盹，眼帘上漸漸凸顯一面畫滿蠟筆畫的牆。那是我初次想像並演繹的世界，我是一個蠟筆的上帝，在牆上演繹神話。我好象又回到了那面牆前，那裡滿是我的味道，一個5歲小男孩所特有的乳香和尿臊。而看畫的人卻分明是現在的我，那是我的背影，一個成年人俗不可耐的身體。回憶充斥著我的生活，光怪陸離的往事跨越時空，魔方一樣擺在我的面前。我想起父親的那個小小閣樓，上面堆放著雜物，都是些平常不用的物件。在我家的房子里，那是我唯一神往卻又不能企及的地方。我知道那上面的一個箱子里隱藏著父親的秘密，散發著濃濃味道的軍用牛皮腰帶、文件包，鑲滿金絲和銀星的肩章，沉甸甸的獎章，銀制的筷子，雕刻成獅子模樣的印章……一個木製的匣子里盛著父親厚厚的一疊照片，照片儘是些陌生的人和陌生的風景，它激發著我的想像，是我以後創作的源泉。
在我的記憶深處，埋藏最隱秘的是母親，她很早就去世了。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最早離我而去。我想起有血有肉的她，她溫暖的胸脯是我最依戀的地方，稍一離開就會感到不安。我曾經貪婪的吸吮著她香甜的乳汁，感受她充滿慈愛的眼神。我的思緒沿著黑夜深入地下，穿過僵硬的凍土，去尋找母親已同泥土膠著的白骨，從樹根中離析母親的黑髮。有時候深夜醒來，我眼前會突然飄過母親的藍色衣襟，耳邊響起兒時與母親的戲言：
「兒子，將來你長大會娶個什麼樣的媳婦？」
「就娶一個像媽媽這樣的。」
後來許多年，當我漸漸長大，每當回憶這段往事，常常會有一種羞愧。但如今我真正明白——在兒子眼裡，母親才是最完美、最值得去愛的女人。
在人群的沙丘上，我是一隻孤獨的螞蟻，有時候我感到很可憐，一個真實的人要戴上一個、甚至兩個面具來應付人生，然後只在晚上睡夢中才能找回真實的我，這實在太累。今後，我會時時沿著心路去探尋，要走遍記憶的每一個角落，翻動每一塊石頭，撿起每一塊碎片。像走失的小羊那樣不停呼喊，直到喚醒長眠的父母。我生活的全部就是一疊寫滿字的書，無數的螞蟻在書頁上爬動，如果有一天我摔倒了，那些螞蟻會散去，我只剩下一張空空的紙，像我剛剛來到人世時一樣，我不認識這個世界，世界也不認識我。
作者簡介
簡介：饒箭聲，河南省鶴壁市人，原籍河北唐山。長期從事文學創作，有詩歌1000餘首，散文、小說等近百萬字。作品散見於報刊和網路。有詩集《小巷先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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