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兒婆
事兒婆（散文）
文/潘國堯
早年在鄉下教書時，因為常去一個同事家打牌和吃飯，一來二去的就與村裡那些鄰居們都混熟了，其中的一個老太太給老衲留下了深刻的影響，至今都難以忘懷。這個老太太，村裡人私底下都叫她事兒婆，當然老家的方言不是這麼個叫法，也全然沒啥惡意，總之是與別的老人相比，事兒婆身上有許多忤逆的地方，遂成就了「這一個」的特性。
事兒婆那會兒也快80歲的年紀了，在鄉下，這個年紀的老人輕易都不出門的，按照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叫做60不離村，70不出門，80不下床。當然以前人的壽命短，杜甫不是有句詩，叫「人生七十古來稀」么。
但是這個年輕時做過村婦女主任的事兒婆身體很好，每天也總是閑不住，雖然兒女們日子也好過，養她沒問題，但事兒婆還是喜歡獨居一處，買菜做飯打掃衛生，甚至還在房前屋後種了好些瓜果蔬菜，沒事時躬耕稼穡，自得其樂。
事兒婆嗓門大，即便早已卸任，還是保留著年輕時的行事風格，得空時總喜歡在村裡躥來躥去，張家長李家短的到處行使她作為前婦女主任和現長者的雙重威權。村裡人也習慣了，畢竟老太太還沒糊塗到不問青紅皂白亂說一通的程度，被老人譏諷、嘲笑甚至咒罵的事，也往往是別人想說卻不敢說的。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常說一代不如一代，那都是即景生情張嘴就來的，比如她自己生下時是9斤，她兒子是8斤，孫子是7斤，到了曾孫女這一代只剩下了6斤，比她出生時足足少了3斤，於是「一代不如一代」；比如從前釘碗的釘是3文錢一個，現在呢？於是「一代不如一代」。如果事兒婆也這樣老糊塗，估計也就沒人拿她當回事了。
事兒婆眼睛毒，她看到的事如果覺得不平，不會像九斤老太式的直截了當地評說，而是以「說死話」的方式戲謔一番，讓人沒法反擊，啞巴吃黃連。比如農忙時節，家裡的男人出力出汗的，一般需要補充些營養，事兒婆如果看到哪家主婦擺在飯桌上的菜不夠豐盛，她就嘲諷說：做人要想通，做人想不通，煙囪鑽地洞（早年間鄉下人死了買不起棺材，一般就在江邊的大堤旁直接燒掉，為防止死人的氣味嗆著燒屍人，燒屍體時堤岸上總要挖一個直通堤外的深洞，形似煙囪），這句俚語的意思是人活著要吃得好，吃不好，「熬熬省省，到頭來都給了郎中先生」，事兒婆又補充一句解釋說。
沒做好菜的主婦沒法接上話茬，等事兒婆走遠了，才想起一句：我呸，多管閑帳，貓拖咸鯗。
比如誰家的熊孩子惡作劇過頭了：在人家長在藤上的老南瓜上開個口子，把南瓜肚子里的囊挖出來，再拉一泡屎進去，事兒婆知道了，就很生氣，會跑到那家門口去高聲叫罵：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大的小的一塊罵。
比如哪家丟了貴重東西，一家子懊喪不已時，事兒婆一準會在現場出現，丟下一句：命里窮，總是窮，拾到黃金會變銅。意思是有人揀了去或者偷了去也不見得會有好結果，這家人聽了往往破涕為笑。
比如哪家一家子其樂融融圍坐一起時，好事婆就帶著羨慕的語氣稱讚道：老婆兒子囡，碗盞碟子盤。乖乖！還有比這更恰當的比喻么？！
再比如奚落一個人蔫巴，大小事都「拎勿清」，事兒婆就直接批評說：做人糊懟懟，小麥當韭菜！
在鄉下閑得慌時，曾經把事兒婆的好多俚語搜集整理了300多條，可惜那個本子在屢次搬家後不見了蹤影，真是有點可惜。好在許多俚語已經完全融入了我的話語體系，只要情景恰當，老衲現在也還總是張口就來：我們老家有句俗話叫——
呵呵，閑人說閑話，蘿蔔開淡花！
除了「說死話」，事兒婆還有一絕，那就是掐痧。三伏天有人中暑什麼的都很正常，農村人這都不叫病，往往用土方對付過去了，比如喝綠豆粥，比如放血，比如掐痧。村裡人一般都喜歡讓事兒婆掐痧，她能在短短半小時內把中暑人的整個背部刮成一片紫紅色，而且圖案十分美麗，有時順背脊刮出松樹冠的寶塔狀；有時從肩膀到腰背部刮出一個大大的麻將「九索」圖案來。有許多年輕人被事兒婆刮好痧後喜歡光著上身去村街上走一圈，身後往往能引來一片讚許的聲音。
事兒婆掐痧時整個人總是顯得惡狠狠的，無名指和中指使勁地鉗起中暑人的皮膚，然後水平方向用力往外拉，聲音極其響亮，如果哪家的天井比較空曠，回聲大，事兒婆掐痧的聲音甚至有彈棉花那樣的旋律感。奇怪的是，事兒婆掐痧的聲音越響亮，被刮痧的人反而越不覺得疼。
事兒婆的第三絕那就有點超常規了，她竟然能以近80歲的高齡與村裡任何一個紙牌高手過招打「雙紅星」——那是上世紀末從城裡傳到鄉下的一種紙牌新玩法，這種玩法需要打牌的人有很強的注意力和記憶力，還需要有縝密的分析牌局的能力。但這一切對這個80來歲的老太太來說似乎都不是問題，通常的情景是，上家的手還沒從自己的紙牌里抽出一張牌來，事兒婆的牌已經在自己的手心裡背躺著了，上家把牌一甩，「砰」的一聲，老太太就義無反顧地把手心裡的牌翻轉過來，口裡念念有詞道：你逃得出我老太婆手心的啊？！鄉下人小賭賭，一般每局弄個五角一塊的，往往半天下來，事兒婆就能贏上個10塊8塊的，然後喜滋滋地去菜場里買條大鯽魚回來燉湯喝。
這都過去有些年頭了，事兒婆現在要是還活著，當是百歲老人了。以老衲的推斷，這種可能是存在的，因為事兒婆80來歲時的心智和身體狀況，實際也就在五六十歲之間。
祝事兒婆能長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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