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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匯鎮四個小右派的命運沉浮

前排鄢國燦、張在華 後排楊牧、何世訓

四個小右派中,年齡最大、遭得最慘、最早離開人世的是張在華。

戴帽後才知道他們是「專政對象」,連起碼的公民權利都沒有了,更不可能再去考試、升學讀書。

張在華與何世訓開始在渡江街接受監督勞動改造。白天勞動,給座落在北壩的求精鍋廠、酒廠搬運貨物,或給街道盡義務打掃辦公室送通知什麼的;晚上政治學習,改造思想、接受批鬥。規定他們到任何地方無論做什麼事,必須先向別人介紹身份「我是右派分子」。

張在華說,肉體的勞累不算什麼,心靈的煎熬卻是痛徹心肺的。

那些不曉事的小孩兒唱兒歌似地跟在後面吼叫著:右派分子!右派分子大壞蛋……總是叫得人心裡滴血,只想掀個石板鑽進地底。

自己總在問:「」我是壞蛋嗎?我幹了什麼壞事?我只想升學讀書啊!」

他曾經想過結束生命,卻放不下親人。他們家在渡江街開一小食店維持生計,父親早逝,母親一人含辛茹苦拉扯著他們兄妹五人。那麼艱辛都讓他上學,要是自己死了,母親該是怎樣的悲痛,弟弟妹妹該怎樣過活啊!

好在家裡人沒把他當成壞蛋,他依然是母親眼中懂事的大兒子,依然是弟妹心中可以依靠的好大哥。在親情的溫暖中,終於,他熬過來了。義務勞動、政治學習、批鬥、被人玩耍地叫著「右派分子」已成家常便飯,他也習以為常了。

不過,「熬過來」的那幾年,不到二十歲,他的頭髮已經開始發白了。

後來,他們脫離了街道的監督,由三匯鎮政府安排到鎮辦企業去勞動改造。在州河岸邊的垮岩煤廠、水井彎煤廠、龍眼窩煤廠挖煤運煤,後又去火箭石膏廠(州河邊的爛泥彎)搬礦石挑石膏。

依然是白天勞動晚上學習,改造思想。不過,山裡廠礦的監督 比鎮上街道要寬鬆些,因為去那些地方勞動的「基本群眾」很少,大部分不是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就是地主資本家出生的狗崽子 ,沒有資格去監督別人。天高皇帝遠,那隊長主任些也懶管得。但是,領導懶管得 又讓那裡的右派分子倒了霉。

1962年,中央發文把「右派」定為人民內部矛盾,將地方的右派分子帽子「一風吹」,三匯鎮政府向各單位發出通知 ,要求把所有右派分子的名單報到鎮政府。可當時火箭石膏廠那個李主任拿到通知卻不理不睬,沒有把他單位的右派分子名單報上去。結果三匯鎮開大會照報上去的右派分子名單宣布揭帽,而火箭石膏廠的幾個右派卻沒有在宣布揭帽的名單之列,其中就有張在華、鄢國燦。他們之後聽別的右派講了此事,便去鎮政府反映,希望能為他們補充宣布揭帽。回答是:已經宣布過了,只有等以後有機會再說。

他們也就沒有當回事,認為既然是「一風吹」,那就所有右派分子的帽子都吹掉了。的確,之後就把專政對象由「五類分子」改為了「四類分子」,取消了右派。四個小右派獲得了自由,過上了「中國公民」的日子。

但是好景不長,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又把專政對象由「四類」還原成了「五類」,1962年沒有宣布揭帽的右派又進了「黑五類」,張在華、鄢國燦的帽子又回到了他們頭上。

好在此時張在華已經有了妻兒。那是1962年,正是右派們自由的時期,經人介紹他相親了一個女孩。那女孩出生在一地主家庭,原本沒打算此時談對象,只是抹不過介紹人是親戚的情面,才答應去見個面。

約定見面那天細雨綿綿,女孩戴著斗笠打著赤腳從流溪鄉下步行十多里到土溪街上的介紹人家裡,暗下決心不讓對方看上。而她第一眼也就沒把那個男的看上:頭髮都花白了,三十多歲了吧(後來知道他當時只有22歲),皮膚黝黑,看上去憨憨的。

可當他向她講述了他與幾個同學成為右派的經歷後,她感動於他的誠實,對他陡然心生同情。當他把他寫的兩個短篇小說和幾首小詩給她讀後,她油然而生愛慕之意,感覺這人很有些才氣。因為,她雖然因家庭原因只是個初中二年級肄業生,卻也在幼稚地做著一點文學夢。於是,她答應了他的求婚。1963年初,兩個苦瓜拴在了一根藤上。

那時候,城鎮里即使貧下中農,都有許多人沒有單位沒有工作,更不用說黑五類了。可是張在華有段時間卻有個「單位」——打車隊。所謂「打車」,就是用鴨腳板車從山上把煤炭拉運下河。

「鴨腳板車」的結構大致是這樣:用大約5公分見方的雜木條做成長約80公分、寬約40公分的長方形木架;木架下面四角裝上四個用硬雜木砍成靴子形的「鴨腳板」,有類似車輪的功能。木架上面牢牢地捆上一個大大的竹篾簍子;再在車上繫上拉車的粗繩子,這就成了「鴨腳板車」。

一個空鴨腳板車重約五、六十斤,由打車的人用肩扛到半山上的煤廠或煤庫去裝滿煤炭,一車輕則五、六百斤,重則七、八百斤,打車人將車上系的繩索套在肩上,如縴夫拉船似的向山下拉。

40公分左右寬的車道兩邊,是「鴨腳板」順著山坡划出的兩條槽,形成了兩條「軌道」,供車下那四個鴨腳板滑行。打車人身上背有一個裝水的長竹筒,坡緩鴨腳板滑不動時就向槽里灑點水,增加滑動速度。坡陡時,打車人則用全身之力向後斜倒在車上,兩腳使勁蹬著山坡,順勢向山坡下滑,稍有不慎,便車翻煤傾,打車人輕則重傷,重則殘廢或丟命。

張在華就曾經在州河岸的彭家山遭遇過一次,那天雨過天晴,山路濕滑,在一陡坡處,他抵不住身後七百多斤的鴨腳板煤車,鴨腳板車騰的向山下翻滾,人也向下翻滾……可閻王當時不收他,他被一顆桐樹掛住了,撿了條命,但皮肉卻傷得不輕。

打車者總是滿身煤灰,灰頭垢面,尤其是夏天在巴河東岸的鷂子寨河邊,半坡上那個大煤庫上面,曾家溝煤廠的大運煤車往庫里一車車倒煤,煤灰鋪天蓋地升騰,如原子彈爆炸時的蘑菇雲。打車人被灰霧包裹,幾趟車拉下來,就猶如一尊尊黑色的雕塑,只有兩個眼睛在動。

一車煤運到河邊卸載後,又扛著六、七十斤重的空車爬上去——如此往返,每天可打運原煤2至3噸,足見其勞動強度之大。但其待遇卻極低。在打車隊勞動的多是專政對象 或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所以打車隊被外面群眾稱為「勞改隊」。

就是這樣的「勞改隊」他們也願意在那裡,總有一份收入可以生存。但後來這份工作也失去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曾家溝煤廠向外已通了公路,汽車運煤,不需要水運了。鴨腳板車無用武之地,打車隊就解散了。

夫妻倆都無職無業,要養家糊口,只靠自己去找零工做。張在華沒有在打車隊期間,做過許多職業:給渡江街的小食店挑麵粉、油鹽佐料;給供銷社渡江街分店搬運百貨布匹、抬煤油鹽巴 ;去幾里外的匯北劉家彎國營磚瓦廠裝窯出窯、下磚瓦(把磚瓦從廠里挑到船上)、起煤炭(把河邊船上的煤挑到廠里);給距離鎮上三十來里的曾家溝煤廠伙食團挑米、挑菜 (那時煤廠到三匯鎮還沒有公路時,煤是用人力小火車送到鷂子寨河邊用船運走,伙食團的物質靠人力挑)…… 就這樣,他們相濡以沫,雖苦猶甜,白天下力,晚上陪陪孩子。「文革」之前,張在華勞動之餘還可以拉會兒二胡,他的琴弦多流淌出《光明行》、《步步高》的旋律。有時兩人也談論點文學藝術,他們憧憬著未來,盼望著安居樂業的生活。

但是,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張在華又成為了被專政對象。為了生存,肩挑背磨,再苦再累也還能忍受;挨批挨斗挨打挨整,卻讓人難以煎熬。

「文革」開始的前兩年他還在打車隊,白天超強的體力勞動,晚上接受批判,站板凳、掛牌子、低頭認罪等等,那不算啥。後來打車隊解散回到街道,鬥爭升級。五類分子不許亂說亂動那是起碼的,街道隔三差五開群眾大會批鬥五類分子是家常便飯,戴高帽子、掛黑牌子遊街被揪頭髮是常事,吊鴨兒浮水、坐老虎凳也時有「賜予」。那年代「反革命」又多,鎮上一開公審公判大會,五類分子必定被弄去陪殺場。在三匯鎮那個叫惠園的體育場,專政對象在會場一角或站或跪成一大片,任何一個基本群眾都可以去對他們拳腳相加或棍棒揮舞。每次陪殺場回去,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傷痕纍纍。這也還不算啥,吃點跌打丸敷上七厘散 ,很快又可以挑力挨鬥了。

最慘的是1968年6月那次。當時三匯兩派的武鬥達到白熱化,原本佔領著河西岸鎮主城的「分部」藉助外來同派力量打過河,先佔據河東岸渡江街的「兵團」丟盔棄甲逃跑到達縣城去了。張在華是沒有資格參加革命組織的,他的家人也沒有參加任何派性組織。只因為他母親是渡江街一小食店的職員,「兵團」佔據渡江街時老太太對其中一些去食店吃飯的熟人熱情了些,而食店的經理、會計、出納卻都是「分部」的成員,將老太婆的行為被對方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分部」一打過來,他們就想教訓老太婆,又考慮打傷了老太婆食店裡少個人幹活,於是就抓她右派兒子去出氣。

背槍的押張在華過河關在「分部」指揮所——三匯區公所里,一關七、八天 ,等他沒有參加任何派性的二弟四處求人說好話放他出來時,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了。

回到家他才告訴家人,在那黑監里時時都在恐懼之中,不分白天黑夜,打手們隨時可以揪幾個人出去練手勁,他記不清遭了多少次打,跪在碎瓷瓦子上,打手再用槍托、皮帶往身上任意揮舞,膝蓋被刺得稀爛,鮮血直流,打得他吐血屙血,爬著進廁所……他都以為自己不能活著回家了。

自那以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但養好傷後還得去挑力,為了孩子還得活下去。他心靈上的傷口卻愈來愈大,憂鬱越來越深,總想著怎樣把那頂右派大帽摘掉。

摘了帽不僅自己少挨斗挨打,更重要的是孩子可以出頭。一個右派分子的子女以後怎樣生存啊?

他企盼政府什麼時候能夠大赦天下。十一盼元旦,難得能大赦一批啊!

元旦盼春節,難得過年能夠大赦一批啊!

春節過了盼「五一」,「五一」過了盼「七一」,「七一」過了盼國慶-……

就那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企盼能摘掉那頂重如泰山的右派大帽。結果,盼來的卻是因身心極度受傷而得的肝癌!1972年秋天,他丟下妻子兒女,秋草般地離開了人世。臨終前他微弱地吐出一句:「我……可……憐……的……犧牲品……」

那年,他32歲。留下的一對兒女,幼小的心靈上烙下父親右派生涯的悲慘景象,由此遠離政治與文學,只老老實實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謹小慎微地生存著。(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王忠瑛,筆名三江草、負華等。出生於抗日戰爭勝利前夕的曙光中,一生命運多舛。生長在宕渠漢闕之鄉土溪,自幼夢想著上大學,命運卻只安排她念了個初中二年級。從小喜歡讀書,卻又少有書可讀。青壯年時期生活在美麗的三匯水碼頭,掙扎在艱難的生存漩渦中。如今年過花甲,碼字欲圓少年時的文學夢,文章散見於《雜文報》、《四川文學》、《達州晚報》、《西部潮》、《濛山文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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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章體裁:小說、散文和詩歌

2、附作者照片一二張,作者100字左右簡介

原創精品,扶持新銳;

立足三匯,面向世界!

名譽主編:楊森林 張力

主編:黃河

執行主編:王中雲

特約主編:孫小淞

編輯:付麗霞 張成芳(特約) 唐中華(特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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