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呼嘯山莊》4：希斯克利夫的迷人之處

文·雨晴Jane

希斯克利夫在小說里似乎是個徹底的混蛋，是魔鬼，不信上帝，沒有道德，完全不講道理。他沒讀過什麼書，沒被世界上的思維影響和教養，奇怪的是，你能才他身上看到更多人本應該有的東西，比如堅強的頭腦、反抗的決心、愛的勇氣、迷人的野性和執著到死的恆心。

他的一生是在極端的情感和境遇中度過的。首先，被丟在街頭流浪；其次，進入一個陌生人的家庭，全家上下都欺凌他；然後，被亨德雷百般虐待和侮辱；最後，被最心愛的姑娘背叛；好不容易翻身，找回愛情和生命的力量，那個人卻很快離開世界。

幾乎從一開始，他就是塵世間的孤獨者，完全是個局外人；到最後，世界對他來說，更是一座空城和地域。他一直都在忍耐、掙扎，把身上所有的愛與溫柔都給了凱瑟琳，然後用另一種極端對待他人，以求得一種平衡。

即使知道凱瑟琳虛榮、狠心、自私，他依然不能拋開來自靈魂深處的愛。正如他說的，凱瑟琳，我愛你，不管你怎麼折磨我，我都不會傷害你；但是你要允許我以同樣的方式折磨其他人，就像奴隸不反抗壓迫他們的人，反而欺壓比自己地位更低下的人那樣。

「你現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經多麼殘酷——殘酷又虛偽。你過去為什麼瞧不起我呢？你為什麼欺騙你自己的心呢，凱瑟琳？我沒有一句安慰的話。這是你應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親吻我，哭，又逼出我的吻和眼淚：我的吻和眼淚要摧殘你——要詛咒你。你愛過我——那麼你有什麼權利離開我呢？有什麼權利——回答我——對林敦存那種可憐的幻想？悲慘、恥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給的一切打擊和痛苦，都不能把我們分開，而你，卻出於你自己的心意，將我們徹底分離。我沒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它；而在弄碎它的時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

的確，他的心碎了，散落了一地殘渣，恨不得把經過他身邊的人都扎痛，扎死。

除了對凱瑟琳愛到絕地，他似乎對一切都憎惡，做什麼都是為了報仇，無所不用其極。凱瑟琳死後，他心底最後一點柔情也沒有了，整個人變得殘暴。他用盡一切手段，把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都弄到自己名下，兩家的後代都成為他的奴隸。他似乎是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變得好過，尋找一點活著的意義——他要讓曾經剝奪他幸福的人，嘗嘗失去和心痛的滋味。

現在往回想，看看他最初的樣子。

剛剛被老恩蕭先生帶回家時，雖然恩蕭夫人很不樂意，亨德雷和凱瑟琳不接受，僕人也不待見他；但老先生對他寵愛有加，盡一切力量滿足他，後來凱瑟琳又喜歡他。這應該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候，他心中沒有仇恨，縱使偶爾受委屈，也很快就被凱瑟琳的愛抵消了。

一切改變和矛盾，是從老恩蕭先生去世，亨德雷持家，凱瑟琳認識埃德加開始的。亨德雷在他心中不斷播撒仇恨，而他的陽光也不再像以前照耀，總是在他人面前與他保持距離。她想做貴婦，亨德雷剝奪了他長成紳士的權利，兩重憎恨疊加。

不防想下去。假設老恩蕭先生當時沒有死，他依然寵愛希斯克利夫，就一定會把女兒嫁給他嗎？我看未必。原因很簡單：他雖看起來很寵希斯克利夫，為他取了死去兒子的名字，但並沒有讓他姓自己的姓，這是不是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在他的遺囑里，沒有一條，哪怕是一點點，對希斯克利夫有利的字句。這說明什麼？在他心裡，這個撿回來的孩子，依舊是個外人，他只是比較有愛心，或許也有對死去兒子的補償心理。

人性中的很多罪惡，似乎總要透過極端的情況來檢驗，沒顯現的未必值得歌頌，有時候只是因為沒趕上暴露本性的境遇而已。有些人只是看起來好像很不錯，真遇到考驗，你再看看他是怎麼做的。

這讓我總想起《追風箏的人》里，阿米爾的父親對哈桑，那種感覺幾乎一模一樣。在阿米爾看來，父親很偏心，但對哈桑來說，何曾真的與家裡的少爺平起平坐過？那更像是一種客氣，一種帶著疏離的恩賜，壓根不是愛——他們從來沒有平等過。

夏洛蒂在《簡·愛》里吶喊，「我們從來就是平等的！」這一喊，讓那個年代的英國為之震顫，全民起來買單。而艾米莉這種心底的撕吼，並沒有人看懂。然而，用藝術的眼光來看，簡·愛喊出那句話，故事就應該戛然而止，因為後面的圓滿里充滿妥協，使整個故事的力量完全弱了下來。

從這個角度，說《簡·愛》是通俗小說，我是完全贊同的——是時代成就了它。它講獨立，講反抗，但並不徹底，最終還是落入溫柔繁華的俗套里。通俗小說基本都是童話的模式，總是要給你希望，逃不開心靈雞湯的樣子。似乎所有人都被引導為：一定要心懷希望，一定要努力，一定要做所謂的好人，一定要得到幸福……

艾米莉剝去了所有的謊言，不帶任何遮掩，讓人性完完全全暴露在陽光下。所以，你覺得誇張、癲狂、畸形、荒唐、變態、自私……我想，這些詞並不是作者創造的，而是人從來不願意看到和承認，人性中本就存在的東西。我們習慣於披上漂亮的外衣，來遮掩那些不被允許的部分，時間久了，自己都不知道真實的自己和世界是什麼樣的了。

我常常覺得，現代文藝界大力倡導的正能量，不過是自我麻痹的一種。就像軟弱的人喜歡借酒消愁，因為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可以不用面對自己無力解決的真實世界。希斯克利夫之所以震顫人心，恰恰因為他並不像大多數人一樣，不敢絕望，不敢悲傷，不敢哭，不敢鬧，不敢掙扎，不敢清醒……

艾米莉將藝術徹底進行到底了。

希斯克利夫最初也希望成為埃德加那樣的紳士，但是他怎麼努力都得不到，便索性徹底變成了世界的叛徒。他有頭腦，有體魄，也有強大的意志力，這一點從他後來的行動中就能看到。這樣的人，本身就有超強的魅力，一刀一刀切下去，完全沒有多餘。他想做什麼，沒有做不成的，只是因為心中的愛被抽空了，所以向反方向走去。

艾米莉是心疼他的，但終究沒有動搖，一刀切下去，很徹底，寫到絕地，又挺得筆直——漂亮。所以這個人物頂天立地，帶著悲劇英雄的氣息，屹立在文學之林。我想，在她寫完這部作品時，一定知道，它將會不朽——如此清醒的寫作者，不會沒有這點意識。而對這個人物的心疼，則在哈里頓身上實現，也可以說是一種暗示，陰陽兩隔之間的人都得以永恆和美滿。

如此清醒而剋制地寫完了，佩服！

很多人覺得我寫東西越來越不正能量，包括出版商和審查機構，似乎都覺得我不符合社會傾向。也許這就是我能理解希斯克利夫的原因吧：如果發自內心地愛過，痛過，毀滅過，那必將比世界更清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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