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溪風似楊花輕

昆明的夜是如此的嬌媚，深秋季節，晚八九點鐘，天空的雲還是隱含著落日餘暉的紅暈，一如少女輕醉的酡顏。我不肯耽溺此處的美景，心中牽記著曹溪寺的風光。

第二日，我於昆明市小西門汽車站，轉乘開往距市區幾十公里外的安寧曹溪禪寺。遠離昆明市區，高樓林立的景象開始變得疏淡，連綿的遠山漸呈婉約之姿，雲朵也憑空降下了它的渡船，溫柔地泊於地平線之上。

曹溪寺位於安寧市溫泉鎮，與號稱「天下第一湯」安寧溫泉遙遙相望。進入溫泉鎮，一水繞村而流，山巒翠繞，白雲盈巔，地勢開闊，氣候宜人，真的是上佳風水寶地，這裡彌散著一種楊花過境的和暖之氣。順著山道逶迤而去，山深樹茂，公路一側搭起木質棧道，這個季節少有遊人，在此行路如行禪，木板上回蕩著自己空洞的跫音，冷不丁有一顆山果落入樹下，是打在泥土和落葉之上撲悶的聲響；即或是一片葉子，落在凌空的棧道上，「噗啦」一聲，甚是清晰。悠長的棧道之中，不時會有一株巨大的黃連木橫絕了道路，亭亭如屋。抬眼處，絕色的風景歷歷如繪，在碧樹透露的空隙里，突然現出飛檐的一角，那是寺院一貫的孤絕姿態，一如遺世高僧指月的背影。

曹溪禪寺依山而建，茂林修竹，建築優美。大雄寶殿、觀音殿、鐘樓、鼓樓，似宋代建築，飛檐如鵬鳥羽翅，朝向天空，幾欲化去。寺內遊客清落，不是旅遊季，又不是節日香會。這裡的清幽和熱鬧的溫泉酒店比起來真是雲泥之別。我甚是喜歡這終日不見人的幽絕和清凈。自天王殿開始朝禮。

大雄寶殿里有人專職司守，見人禮拜即敲磬，待我最後一拜起身之時，看殿男子便迫不及待把捐款的登記簿子推過來，令人生卻之不恭之感。到了另一大殿，亦是這種情形。這所寺院原本是收費的，在這裡又遇上專職討要供養的，在此優美的聖境，心底惴惴不安，甚而腹誹。我並不捐款，信步向後殿走去。

後殿一側有三塔並列，其一是禪宗第八代祖師塔，我虔敬繞塔迴向。三塔之外再上去尚有一塔，苔封草侵，荒冷異常，這樣一個美麗的寺院，這樣莊嚴的舍利塔，平時竟無人清掃嗎？上有蛛網棚結，下則綠苔濕滑。

繞寺一周，又至前殿，我坐於台階，眼望著藍色的天空上浩蕩的白雲發獃，這裡的風景獨好，桃源李蹊般牽引著我的尋蹤之心，為何此時我內心充滿了失落之感？這座始建於宋朝大理國時期的寺院，在古代就已聲名卓著，歷史印記頗多：明朝「三才子」之首的楊慎在此流連忘返，並撰寫過《重修曹溪寺記》，和《寶華閣記》，至今銘記此文的碑刻還存於此地；明末的旅行家徐霞客來過，除了勘測這裡一天「三潮」的聖泉，把楊慎的碑刻也一併拓了去；民國的建築家梁思成驚聞楊慎狀元郎的關於曹溪寺的文墨，抱病來此，斷定這裡的大雄寶殿全木結構有著非同一般的價值......一座偌大的禪宗寺院，「衡六祖之雲席，分一勺之法流」，而今曹溪宗風零落至此。

台階下一株元梅，一株優曇樹，歲月滄桑老去，它們尤為茂盛，似乎已脫離了紀年獨自站立於時間之流的河畔。據《安寧州志》記載優曇樹開花時：「花朵如蓮，有十二瓣，閏月則多一瓣，色白味香，其種來自西域，　亦婆羅花類也。」優曇花，原是佛教的「祥瑞靈異之花」，傳說此花生長在喜馬拉雅山，三千年一開花，花開即謝。《法華經》云：「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如優缽曇花，時一現耳。」

佛法難聞，人身難得，恰如優缽曇花，千年之期，花開一瞬。眼前的優曇花樹仍年年開花，只是夜晚人寂，方肯吐芬，花期短暫。古人憐其香，為之建護花山房「寶華閣」。此香原為道法真香，香來滿山滿谷，終是得道者聞。正如禪宗六組「頓悟成佛」的曹溪之風，起自廣東曹溪一隅，瀰漫大江南北，聞之者眾，開悟者幾稀？

這裡為何名「曹溪」？六祖慧能於黃梅五祖弘忍處接法，在廣東韶州曹溪寶林寺傳法，倡「頓悟法門」，開創了禪宗的南宗一派，後人以「曹溪」喻慧能。是這裡山形水貌與廣東韶州曹溪相似，還是「南宗」的弟子來此弘揚曹溪之風？不論是哪種因緣，曹溪風彷彿一夜吹遍了這偏遠的蠻荒之地，梵鍾禪音融入山溪。

尋訪古寺，我的心中有執著嗎？來滇數日，一日碧雞山華亭寺，一日昆明市區圓通寺，今至安寧曹溪寺，不為繁花遮望眼，不為熏風停眠，處處覓道尋宗，沉吟不樂，內心失落，惋惜昔日宗風零落。其實，寺院的榮衰興廢，禪法的顯達潛隱，一切都如是行進著，春華秋實，日落月升，真空妙有，自在心中，哪有一法可得，哪堪執著外相？一切不過都是鏡花水月的倒影罷了。

雖然是深秋季節，這裡陽光明媚，一如北方的楊花蒙蒙亂飛的春令。昔人曾吟楊花，「不鬥穠華不佔紅，自飛晴野雪濛濛。百花長恨風吹落，唯有楊花獨愛風。」是飛花凋零，亦是種子落地生根。曹溪之風一夜吹遍神州大地，柳綿飛絮，蒙蒙撲面，也許，正在惘然尋覓之時，恰與之碰了個正著。

葉靈犀專欄《禪溪》展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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