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木心美術館待了一下午
相忘於江湖
吳世淵/文 趙宗彪/繪
12月13日,我在木心美術館待了一下午。
我記得那天,天氣有些陰沉,偶爾能感受到落在臉頰上的雨滴。下午兩點許,參加「桐鄉文化之旅」採風的一行二十餘人,乘著觀光車在烏鎮西柵景區停下,接著,我們開始自由活動。
其實早一個月前,我便來過烏鎮,關於它的記憶尚且新鮮。只是上次的旅程落下了遺憾,原本計劃要去的木心美術館,因周一閉館的緣故未能成行。我以為這個遺憾,日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彌補,沒想到過了一個月,我又站在了西柵的入口處。
大概冥冥之中,我與木心美術館有緣。
一
進入木心美術館,需要經過一座曲折的橋。橋對面,是一個個方形「盒子」,「盒子」高低錯落拼在一起,構成了美術館的本體,它被水包圍著。
「風啊、水啊、一頂橋。」木心晚年譫妄之際,看了美術館的草圖,留下這樣一句話。多年以後,我作為造訪的遊人,似乎體會到這句話的詩意:南國之風、古鎮之水,過了橋,就通向木心的心靈世界。
美術館的序廳,有九台放映機,播放著三組關於木心的影像。影像的素材,來自於1994年,木心在美國為學生們上世界文學史最後一課;以及2010年,蒂姆·斯坦伯格等人在烏鎮晚晴小築,為木心拍攝的訪談。
視頻中,中年與老年的木心交替出現,「他們」聊繪畫,聊音樂,還有聊文學。時不時,一些老照片插播進來,其中有一張,記錄了木心最為經典的形象——他身穿黑色風衣,戴黑色禮帽,拄著把長柄黑傘,站在雪地上,像個巴黎老電影里走出來的紳士。
藝術家擅長造型事物,也擅長造型自己。魯迅先生貌不驚人,刻意蓄兩撇「一」字胡,示人以剛直。木心的身體里則流淌著文藝復興時期的浪漫血液,他愛體面,戴禮帽,或許是為了展示脫帽致意時的那份優雅。上個月,路過晚晴小築——如今的木心故居紀念館,我見門牌上刻著一頂禮帽,下刻「木心」兩字,不禁莞爾,禮帽已然成為了木心的標識。
我安靜地看完三組影像,摘下耳機,聽到一旁的工作人員提醒遊客,不能翻拍這些視頻。
「我能上網找到這些視頻嗎?」我詢問工作人員。
「不能。」她回答。
「有沒有刻錄的CD盤出售呢?」
她搖頭。我便不再追問下去。
二
最初認識木心,是通過《文學回憶錄》。
去年底,我在Kindle(亞馬遜電子閱讀器)上購買了《文學回憶錄》。這本書成了我的睡前讀物,每晚不定時看一點,困了便放下,感覺在文學的氛圍里沉沉睡去。如此陸陸續續小半年,才把這本四十萬字的著作全部讀完。
作為一個中文系畢業的學生,我發自內心地喜愛《文學回憶錄》。記得大學時,上文學史課,老師們多照本宣科,講述作家生平、創作,作品的思想內涵與藝術價值。可一旦講課內容觸及到研究領域,他們會興緻勃發,把嚴肅的書本丟在一旁,滔滔不絕地說開去,時不時蹦出些「金句」,引得課堂滿是笑聲。
《文學回憶錄》彷彿把我帶回了當年的課堂,只是講台上的老師換作了這個叫木心的老頭兒。
老頭心很大,從文學的源頭,希臘神話、《詩經》開講,由古及今,浩浩蕩蕩兩千多年,直講到二十世紀魔幻現實主義才作罷,謂之一場「文學的遠征」。
這是個有趣的老頭,話語中藏著詩歌般跳躍的靈性,「《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他時而深情,借著莎士比亞發出感嘆,「人世真沒意思,因為真沒意思,藝術 才有意思」;又時而刻薄,「與魯迅同時代的,郁達夫學盧梭,郭沫若學歌德,茅盾學左拉,巴金學羅曼·羅蘭——學得怎樣?第一心不誠,第二才不足」。
他平視所有文學巨擘,倒像個朋友一樣,把他們引出來,向底下觀眾介紹,這是陶淵明,這是尼采,這是卡夫卡,對他們品頭論足一番,藉此抒發自己的藝術觀點,大家都盡興了,再謝幕。
木心以「酒神精神」講文學史,這是我最為敬佩的。中文系學生,最不缺書單,卻常對大部頭經典充滿畏懼而趑趄不前。木心這時在背後推你一把,然後告訴你,去吧,藝術里有你想要的自由。
等你真正跳進去了,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三
參觀美術館,重頭戲在於看美術作品展。
展廳的牆上貼著一句詩:「早晨走進畫室,畫兒們齊聲高叫,先生畫得真好。」
木心的微型風景畫很有特點,此前我從未見過有類似風格的作品:一張細長的紙條上,用彩墨繪製山水,湊近細看,山的輪廓、樹枝的紋理,以及天空中的一輪彎月,都清晰可見。
在紐約,木心遇到了陳丹青,兩個人一見如故,密集地劇談痛聊。陳丹青看了這批小畫,評價說,畫背後的圖像記憶來自北宋,又有達·芬奇的影子,追求精微廣大的景觀。木心聽後非常驚喜,說:「哎呀,被你看出來了。」
我是美術的門外漢,在畫前佇立良久,企圖拚命看出些什麼,終究毫無頭緒,只是隱約覺得,畫中的風景,並不在自然中真實存在,而是木心腦中的景象。
木心曾把世間所有藝術家分為兩類:形相與靈智。「形相家」,重現象、外形,單純對自然進行描摹,無所謂思想深意或詩意。繪畫上,如梵高;音樂上,如德彪西、施特勞斯;湖畔詩人華茲華斯、威廉·柯珀等人,都屬於形相型藝術家。
靈智型藝術家,好思考,有超時空的感受,但往往特立獨行,挾靈智以令眾生,如哲學家尼采、音樂家瓦格納。文藝復興三傑,拉斐爾是形相的,達·芬奇是靈智的,米開朗琪羅兩者兼得。
最高貴偉大的藝術,是靈智與形相的渾然合一,兩者趨於頂端,也很偉大。
木心應屬於靈智型藝術家,他畫山水,畫風,用抽象的手法來表現詩意。我們可以從這些畫中,一眼就看到他的野心。
木心對藝術家的這般分類,我以為妙絕。聯想到自己的生活中,我也可以把身邊的作者分為兩類:形相型作者,對現實有敏銳的洞察力,刻畫事物入木三分;靈智型作者,光憑才華就能寫出一篇好文章,且才氣源源不斷湧出來。
寫到這裡,我想自問,我是屬於哪種作者?我倒想學會細膩地觀察自然,也想從靈智那裡分一杯羹。
很可惜,我什麼都不是。
四
美術館的一層有個旋轉樓梯,通向地下層的特展區。
特展區有主題,其一是《聖經和木心》。十二個展示櫃圍成一圈,展示清末民初以來《聖經》的中譯本。不知是否是策展人有意為之,幾乎所有的《聖經》都翻在《新約·馬太福音》的起始章。
木心不信宗教,卻在藝術上推崇耶穌,力主《新約》的文學性、思想性勝過《舊約》。《文學回憶錄》中,他講到,「《新約》瀰漫著耶穌的偉大人格。他的氣質、他的性情、他博大的襟懷、他強烈的熱情,感動了全世界」;他還不止一次地提出,「耶穌是集中的藝術家。藝術家是分散的耶穌」。《瓊美卡隨想錄》中《嗻語》一篇,他讚美道:「睿智的耶穌,俊美的耶穌,我愛他愛得老是忘了他是眾人的耶穌。」
文學史家朱維之曾形象地把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比作是哺育西方文學成長的兩個乳房。自詡「一半東方,一半西方」的木心,無疑在《聖經》里汲取了大量養分。
另一個特展,名為「木心的講述:大英圖書館珍寶展」,展出四位英國及愛爾蘭文學家的手稿,包括拜倫勛爵、查爾斯·蘭姆、奧斯卡·王爾德以及弗吉尼亞·伍爾夫。其中,拜倫的展櫃最顯眼,他的手稿密密麻麻寫著英文,我瞥了一眼,一個字都看不懂。
木心鍾情於拜倫。他說,人類文化至今,最強音是拜倫:反對權威,崇尚自由,絕對個人自由。
他也說過一些頗為肉麻的話:「我見拜倫,這位哥哥好像哪兒見過。精神血統就是這樣。席勒,我總隔一層;雪萊,我視為鄰家男孩;拜倫,我稱為兄弟。」
我鍾情於木心的「精神血統說」。世界上有許多大人物,文學家、思想家、藝術家等等,他們當中有你的「親人」。你要試著去尋親,尋找精神血統,每個人來龍去脈不一樣,血統也不一樣,找不到,一生茫然,找到後,用之不盡。
我至今記得,初讀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時,那種顫慄的興奮感。當時我不知顫慄從何而來,現在知道了,用精神血統可解釋。
五
看完所有的展覽,我來到美術館北端盡頭,這裡有個階梯式圖書館。
進門要脫鞋,沿木質階梯往下走,右手邊整面牆都是書櫃,逾百格之多。書柜上有六十二枚世界文豪的肖像、木心的幾套出版書,還有《文學回憶錄》提及的珍籍。
舊書藏在高處,正常人根本夠不到,我只好在低處書櫃里,取了一本彌爾頓的《失樂園》,坐在階梯上,兀自看了起來。我的正前方,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可瞭望外邊日式風格的庭院。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光線漸漸暗淡,傍晚來了,難怪我已辨認不清書上的字跡。
「離閉館時間還有十五分鐘。」耳邊傳來工作人員提醒的聲音。
這時,進來兩個長發的年輕女孩。她們各自就近拿了一本書,其中一人坐下,翻開書本,作閱讀狀,另一人為她拍照,待被拍者滿意後,兩人再互換角色。
我忽然想到木心在《青春短長》里寫的,青春都有一份純真、激情、向上、愛美的意境,亦即是羅曼蒂克的醇髓。
我合上書本,物歸原位,穿好鞋,慢悠悠地,在閉館前離開了木心美術館。
文化版編輯丨包建永
微信小編丨陳洪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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