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梅花又一年

《中國美術報》第97期 美術副刊

天冷了。友人寄來蜀地的臘梅花。嫩黃色的花骨朵，跋山涉水而來，依稀還有清香，讓人想見它在枝頭的芳華。

王冕 墨梅圖 上海博物館藏

《知堂雜詩抄》中，有知堂老人集呂徽之《冬景》一句詩：「看到梅花又一年。」呂徽之是元末明初隱士，台州人，長年隱居萬山之中，耕漁為生。冬日雪晴，有人前往他住處拜訪，見草屋一間，家徒壁立。只覺米桶中有人，原來是先生妻，因天寒，坐於其中。

「斗室蕭蕭日晏眠，疏狂惟與懶相便。尋常甲子無心記，看到梅花又一年。」這是呂徽之的歲末，梅花牽動著隱士的情緒。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中專辟一章，以《吾鄉呂徽之先生》為題，記錄了這位高格之士。此刻，我亦在這歲末張望，見「吾鄉」兩字，想到自己離開台州也已有好幾年了。

八大山人 墨梅圖

曾在壬辰歲末，椒江東山上見過一樹臘梅，結滿黃色的花骨朵，梅香暗盈，就如一日看烏目山人的《溪山紅樹圖》，蒼渾樸麗，一時驚艷。如今回首，人事已非，卻還牽記著它盛放時陽光照著的模樣。

台州是個福地。蒲華攜筆硯出遊四方，來到台州，是在清同治三年（1864），這年蒲華32歲。他生性嗜酒，率然不拘，做幕僚而屢被辭退，一度寄居寺廟，賣畫為生，卻不矜惜筆墨，有索輒應。這個山海之地，也給了「容我挹芬芳」的蒲華極大的創作自由。我曾在舊稱太平的溫嶺縣城讀書，放假時去新河三官堂，這是蒲華以前住的地方。房子破舊不堪，我現在對這段記憶還有點恍惚。又說在城郊花山梅花庵，庵壁上曾有蒲華題詩：「空山春盡憶梅花，呼伴登樓日已斜。一勺清泉消酒渴，頑僧為煮雨前茶。」於是前往，卻見題詩早已蕩然無存，大失所望而歸。

倒是有一年在台州黃岩一位藏家處，看到一幅款署「作英己卯年作」的蒲華的虯枝老梅圖。滿紙生機爛漫，幽香四溢，書卷氣中透出幾分山野之氣，風神雋秀，筆墨酣暢，如入自由之境。己卯年（1879），蒲華47歲。這年十二月蒲華從台州啟程，渡錢塘江至杭州，游孤山後寫墨梅於見山樓，並在虎林之逸廬繪朱竹墨石，題曰：雲蒸霞蔚。

蒲華? 梅花立軸? 紙本設色? 1890年

蒲華擅畫竹，人稱「蒲竹」，他所寫之墨梅，如聞其香。北宋元祐年間，黃庭堅在衡州，評點被今人稱為墨梅畫法的始祖——花光寺住持仲仁和尚的梅花為「如嫩寒清曉，行孤山籬落間，但欠香耳」。倘若黃庭堅見蒲華之梅，不知如何感嘆這梅之「春消息」。對於這位自稱「生前知己許寒梅」的海派畫家來說，其經歷種種，恰如他的好友吳昌碩所言「富於筆墨窮於命」，抑或，這是他甘願的。

「歲忽終，感嘆情深，念汝不可往。」每到歲末，總會無端地傷感，也記起了王羲之的《平安帖》。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說，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誠然如此。曾赴嵊州金庭，參拜王右軍，當年智永和尚之弟子尚杲說右軍墓：「昇平去大業才二百五十餘年，而荒湮若此，則千載之後，將何如哉。」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讓人感嘆。

進入十二月，南山路的梧桐葉子落了一地，銀杏樹光禿禿的。驀然間，心裡便老了許多歲月。季節更迭，萬物卻又有各自之情趣。霜色既白，流水寒煙，靜謐蕩漾，冬枯之景色幾乎不劣於秋色。想到一首民謠的歌詞：一生都在半途而廢，一生都懷抱熱望。許多年後，讓你更覺難過的，一定不是半途而廢，而是你不再懷抱熱望。這才是悲涼。

然而有時眼前依然執拗地呈現一片虛空。身後，總會被必然的一個結果推動著。歲末之時，身邊幸有袁中道與葉紹袁的日記，可以閱讀與安慰。在有限一生的顛沛流離中，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觸摸到了這世界的沉靜。

「三袁」中，最喜小修袁中道。功名蹭磴的漫長歲月使這位46歲才登進士第的小修與他的兄長袁宗道、袁宏道有著不一樣的性情。他「泛舟西陵，走馬塞上，窮覽燕、趙、齊、魯、吳、越之地，足跡所至，幾半天下」，這種亦狂亦俠的生活方式，窮盡了生命的許多可能。他的日記也給人許多溫暖：「夜雪大作，時欲登舟至沙市，竟為雨雪阻。然萬竹中雪子敲戛，錚錚有聲，暗窗紅火，任意看數卷書，亦復有少趣。」夜深之時翻讀至此，深以為相契。

萬曆四十一年（1613），除夕之夜，小修的日記：「除夕日，歸園度歲，親友寥落，無可晤言者，惟時向梅花樹下徘徊也。」這一年，公安三袁中，長兄離世十三年，二兄已離世三年，只剩下小修，在梅花樹下徘徊，所有的沉思孤往都已幻化成性靈之文。或許，我們一生都在尋求一種力量，好將自己的茫然失措和無能為力升華為生命的勇氣。於詩文中，小修找到了它。

在《甲行日注》中，隱遁為僧的葉紹袁，則記錄了自己從順治二年到順治五年（1645—1648）生命最後四年的行蹤與心跡。這個經歷了喪妻女，又目睹甲申之變中「昔日繁華鼎盛之處，皆成瓦礫」的人，在日記中記道：「十五日，丁巳。晴，暖。往舊館折梅花一大枝，奇峭古拙；崇孫又覓得紅梅花、水仙花，同插瓶中。空山蕭寂，晚步庭階，深負明月。」（《甲行日注》卷五）

趙佶 臘梅山禽圖

這是平常生活的幸福。比起對容易逝去之物的懷舊，更重要的是世事無常中的堅持。

在這世間所做的事，有多少快樂，就有多少孤寂。而在許多個「獨往冬山深，回頭人徑遠」之時，命運卻在路口饋贈以一大枝奇峭古拙的梅花。

看到梅花又一年，願你每一天都有無限的安寧和無盡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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