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母子
【1】
陳家老二媳婦是基督徒,虔誠的信奉上帝,但是結婚七八年上帝都沒有賜給她一個天使。
有一天,聽說前街郭家未出嫁的女兒竟然未婚產子,給棄到村南頭的榆樹林了。陳二和媳婦趁著晚上有月亮,悄悄的去村南頭的榆樹林那裡去尋。
真讓他們看見了。孩子正閉著眼睛哼哼唧唧的哭著,馬上就要斷氣了一樣。
他們連夜去了鎮里的醫院。
到醫院才發現,還是的腿不正常,天生就是彎的。
醫生給孩子打了營養水,又做了檢查。然後搖搖頭,說「這孩子最多也就活七八歲,你們撿的吧。」
夫妻倆沒接話,就說了句「活到幾歲,我們就伺候他到幾歲。」
第二天帶著孩子和幾袋子奶粉回村了。向村裡人說是陳二岳家的一個親戚的孩子,家裡養不活了,就送給了他們了。
但是,來家裡看過孩子的人,都說這孩子的殘疾不是天生的。
有幾個知道內情的人,私下裡說,陳家那孩子根本就是郭家閨女生的。說孩子的腿是褲腰帶勒的。說是郭家姑娘,因為怕人發現懷孕,就把肚子收的緊緊的,硬是把孩子的腿給勒成了殘疾。
陳二給孩子取名叫陳新,稱心的意思,不管怎樣,他們有孩子了,算是件稱心如意的事。
陳新漸漸長大了,襁褓中會笑的嬰兒變成土炕上會爬的孩童,再後來變成坐輪椅上學的少年。
陳新很漂亮,皮膚白皙,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小扇一樣,看著你的時候忽閃忽閃的。如果你不去看他的腿,你會情不自禁的稱讚一句「這真是個漂亮的孩子。」
可是,實際上人們總是看著他搖頭嘆息。心裡不自禁的喟嘆一句,「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陳新會叫媽的時候,陳二媳婦開心的和左鄰右舍炫耀,「我家新會叫媽了。」那幾天她見到人,就會說上一句。然後對著懷裡的陳新笑,讓他叫一聲媽給鄰居們聽聽。
陳新就好像真的能聽懂一樣,讓叫,就叫一聲。然後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大家。可那小模樣真的是可愛的極了。
陳新不能自己上廁所,7歲之前都是陳二媳婦幫他。後來不知聽誰說了什麼,就不讓陳二媳婦幫他脫褲子上廁所了,讓陳二幫,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他清脆的聲音回答,「我媽是女的,我是男的。女的不能給男的脫褲子。」
當時陳二媳婦笑的見牙不見眼,多有意思的小娃娃。可是到了晚上,就偷偷的哭,這麼懂事可愛的孩子,為什麼是個殘疾。
她在心裡隱隱的恨陳新那個狠心的親媽。
因為陳新的腿天生不能走路,八歲的時候他才正式上小學。陳二天天騎自行車送他,中午給他送飯,放學再接他回來。
陳新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成績很好。陳二夫婦為此十分自豪。
可是陳新沒有朋友,沒人和他一起玩。他不能跑不能跳,只能趴伏在凳子上看著大家玩。他下課也不動地方,只有在陳二來的時候,才會出門,上廁所或者回家。
孩子們不欺負他,因為所有的家長都告訴他們不許打陳新。但是家長和老師管不住孩子們的嘴。小孩子罵起人來,更傷人。
孩子們給陳新取外號,叫他「陳癱子」。
第一次被人這樣叫,陳新哭了,回家的路上,他向陳二告狀,陳二嘴上罵了那些孩子是「臭小子」「混蛋玩意」。回家後,陳新又和陳二媳婦說了。陳二媳婦就衝到罵他的孩子家裡,指著孩子一通大罵,兩家媳婦就吵了起來,還動了手。
「憑什麼罵我兒子,學習啥也不是,倒知道給人取外號,以後再叫,看我不撕爛他的嘴。」陳二媳婦那家媳婦壓在身下了,還在嘴硬。
最後這是鬧到村長家去了。那家家長帶著孩子來給陳新道歉。
可是這之後陳新的日子更難過了,只是他什麼都沒說。哭也是回家偷偷的哭一場。
到了秋季,天漸漸涼了,很快進入農忙時節。
有一天,學校放學很久了,陳二還沒有來接陳新回家。他在教室外張望了許久,有些擔心,也有些著急。因為天氣漸涼,陳新每天上廁所的次數也多了起來。他看著距離教室兩百多米的廁所,一咬牙,向廁所爬去。
爬到廁所用了不到十分鐘,陳新很高興。他想,自己能爬兩百米就能爬更遠,於是,沒再等陳二,自己往家爬。
那時候通訊不發達,一個村子也沒有幾個電話。很多人看見他在路上爬,想要通知陳二也沒辦法。人們幫忙,他也不用。忙起來,誰也顧不上誰。大家最多感嘆一句,就各自忙去了。
秋收回來路過他身邊的牛車上,郭家老大熱心要送他回家去,他笑著搖頭。「不用了,大伯。也不能天天有牛車接送我,我就是看看能不能爬回去。」
當時坐在車上的郭大娘,一聽這話再也忍不住,轉過頭去擦眼淚。
從那之後,陳新就每天自己爬著上學了。
這事在村裡傳開了,村委會幫陳新在縣裡爭取了一輛輪椅,專門供他上學使用,說是如果輪椅壞了就讓村委會開證明,可以再領。
那之後,陳新每天坐自己的輪椅上下學。
陳新成績一直很好,人也很懂事,遇見人總是笑著打招呼。人們不禁感嘆,這孩子如果不是天生殘疾,一定是個人才。
陳新還是交到了一個小夥伴,是和他家隔很遠的住在西邊的張小超。張小超和爺爺生活,沒有爸媽也沒有奶奶。
他喜歡玩,但是學習不好,總是借陳新的筆記本。
也會問陳新,「你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要念書啊,種地也不用念書的。」
「那你還啥都學不會呢,你為啥還要來念書呢?」陳新反問。
「我爺爺非讓我來呀。」
「我也是我爸媽讓來的。」陳新笑著回答。
張小超就像是陳新的腿兒,村裡村外有什麼事,張小超都像是大新聞一樣跑來告訴陳新。講的繪聲繪色,陳新聽得入迷。
【2】
陳新過了九歲依然活得好好的,村裡人又在私下裡討論,陳新到底能活到多少歲。
許是陳二夫婦的善舉感動了上帝,上帝終於發了慈悲,陳二媳婦在陳新九歲的時候懷孕了,一年後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兒,取名叫陳小康,希望她健健康康。
很多人都在想,陳小康出生了,陳二夫婦還能對陳新像從前那樣嗎?
陳新依舊坐著輪椅上學放學,看到人們還是會打招呼,漸漸長大的他越來越英俊了。他看到村子裡的人,依舊會笑。只是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裡開始注入憂鬱、滄桑。
陳小康自小就知道自己有個漂亮的殘疾哥哥,她很羨慕別人誇陳新漂亮懂事,也羨慕陳新竟然可以坐在輪椅上。小時候總是嚷嚷著要做陳新的輪椅,還信誓旦旦的說,可以用她的腿來和哥哥換。
陳新小學畢業後,就不想上學了。他很固執,覺得自己這樣,就算以後考上大學也找不到工作,還不如在村子裡,賺錢還容易。
陳二不知道陳新為什麼覺得在村裡賺錢容易,但他也確實管不了這孩子。
他每天把陳新送到中學,有時候還不到放學,他就自己回來了,也不知道他這一天幹什麼去了。
後來人們知道了。陳新去了鎮上。
他時不時出現在村子中央街的客車候車亭,有時候坐輪椅,有時候是爬著。不計較周圍的人怎樣看他,車來了就央著旁人幫他上車。
車裡的乘務員每次都很無奈,不忍心趕他下車,但是小鎮就那麼兩趟車,人擠人,他一個殘疾人還要給專門弄個座位,實在是麻煩。所以有時候見路上沒有其他人等車,客車路過陳新的時候,都不肯停下來。
陳新也不計較,繼續等,沒有客車,還有私家小車,總能攔到帶他去鎮上的車子。
沒有人知道陳新到底要去鎮里幹什麼,後來還是有人在鎮政府看見了陳新,才知道他瞞著父母去給家裡申請低保了。
他和工作人員說,「我家,我是個殘疾人,什麼也幹不了,只能讓我爸媽養活,他們就那麼幾畝地,我還有妹妹,以後要上學。我們家還不算困難嗎?」
低保是有名額的,有時候也需要走走關係。可是陳二是個老實人,想不到去申請低保。陳新都動了心思。
低保的事,陳新折騰了大半年,終於申請到了。耽誤了半年課,他也不想再去讀書。他覺得讀書是浪費錢,應該把錢留給妹妹。
不讀書的陳新,在村子裡出現的次數少了。多數時間守在自己家裡,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他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張小超來找他玩,但是張小超現在也開始用功讀書了,一周來兩次,和他講學校里的事兒、村裡的事兒,有時候也給陳新送書看。
張小超在心裡很心疼陳新,但從不表現出來。
小學畢業後,張小超就想和陳新一樣不再念書。是陳新勸服了他。
陳新說,「你怎麼那麼傻呢?你念了書,就能去城裡了,會賺很多錢,住高樓大廈。還能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工作。你穿西裝肯定很好看,我穿啥都不好看。還有啊,你念書念好了,就可給幫我想法子,看我這樣的能幹點啥。你得幫我呀。」
就是這最後一句話,觸動了張小超,他覺得陳新借了他四五年的作業,他得知恩圖報。
認真起來的張小超比陳新還厲害,考試總是輕鬆考第一。
他腦子活,還愛觀察,就是他告訴陳新有低保的事兒,還說這事歸鎮上管。
其實,張小超知道點陳新的事,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他。他把這事兒和爺爺說了,爺爺不讓他說,「你告訴了他,他不得更難受嗎?」
陳新在自家開了小型棋牌室,順便賣點香煙和零食。每天賺個百八十塊。他自己從來不玩,只是看,到時間就笑著收錢。
棋牌室里人多嘴雜,很多事情陳新漸漸的也就知道了。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聽著就當笑話,也不問,就像說的不是自己一樣。
過年的時候抓賭十分嚴,有人問陳新,「公安局的人要是來了你怕不怕?」
陳新笑著搖頭,「不怕,我這是休閑娛樂,是殘疾人自主創業,應該支持我。」陳新說的理所當然,毫不畏懼。從他那雙黑亮的眸子里,看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
有一天晚上,派出所的人忽然闖進來,趕走了玩牌的人,沒收了麻將,嚴厲警告陳新不許聚眾賭博。但並沒有把陳新抓走。
陳二嚇得夠嗆,警察走後,陳二幫著陳新收拾東西。
父子倆誰也不說話,屋子裡安靜的只剩下歸置東西的摩擦聲。
好久,陳二說,「新啊,你是個聰明孩子。要是換個人家,指定能成才,說不定是個科學家。」
陳新抬頭看著有些泛黑的屋頂,「科學家嗎?下輩子吧。下輩子……爸,下輩子,我就當你的親兒子。」
陳新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在笑,眉眼彎彎,晶亮的眸子在黑夜裡閃著水光。
陳二聽著陳新的話,蹲在牆角,捂著臉,嗚嗚的哭出聲來。
「下輩子我一定賺大錢,讓你住大房子,讓你當科學家。」
夏天閑下來,陳新的棋牌室很熱鬧,原本只有三張麻將桌,現在又增加一桌。麻將桌上的人邊玩邊聊,說起了村子裡的大事。
郭家的女兒郭雲回來了。
【3】
母親病危,郭雲接到電話就往回趕,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換小客車,車停在村口的時候,她都還有些頭暈。
下車的時候,她差點一腳踩在一個男孩的手上。
她很狼狽的躲開,差點摔倒在地上。
她看見了那個癱瘓著半個身子的男孩子,他正費力的往客車上爬。看見她,似乎是笑了一下。
她聽見售票員大聲的嚷嚷,「你看看,這車多少人了?你快下去吧。你往這兒一癱,讓別人怎麼上下車?」
她沒聽見那個男孩說什麼。只記得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那張布滿灰塵的臉。不知道為何,她心撲通撲通的亂跳。總覺得那孩子的臉好像在哪裡見過。
回家的路,好像一下子把她帶回到十九歲的那天晚上。
肚子疼,疼的生不如死。她想就這樣一死了之好了,但下一波疼痛,又讓她清醒不少。她折騰了一夜,不敢叫喊一聲。孩子剛落地,她只看見血糊糊的一團,就暈了過去。
母親說是孩子生出來就是死的,怕她難過,直接包好了埋了。
她不信, 「我不信,我都聽見他哭了,怎麼可能死了呢。」
「不信又能怎麼的,活著你還能養著咋的?十九歲的姑娘家,你養著個孩子,以後還怎麼嫁人?」母親一邊說一邊哭。
「不要臉的玩意兒,你還敢說,這輩子的人都讓你丟盡了。」父親郭青山推門進屋,壓抑著憤怒的聲音,沖著床上的郭雲罵道。
郭雲不敢鬧了,她躺在炕上盯著烏黑的棚頂,輕聲問,「是姑娘還是小子?」
「是個小子。」
她果然沒再問一句關於孩子的事,只當他死了。
出了月子,郭雲直接坐上去往縣城的客車,輾轉到了市裡。
她在大市場找到一個給人看攤買衣服的活兒。一個月一百塊錢供吃住。
可是還沒幹到半個月,老闆娘的丈夫回來了。那是郭雲這輩子見過的最猥瑣的男人。
郭雲每天收攤很晚,回來的時候都八九點鐘和老闆娘對完貨再休息。
那一天老闆娘睡了,結果老闆在和她對貨的時候,對她動手動腳。她的呼救聲把老闆娘吵醒,她以為自己得救了。結果老闆娘上來給她兩耳光,罵她是狐狸精。她當晚被趕走,起早貪黑的半個月,一分錢都沒拿到。
她流落街頭三四天,又找到一個在商場賣衣服的活兒。一個月四百塊錢,有宿舍。宿舍里都是商場里的售貨員。這讓郭雲很放心。
郭雲工作很賣力,而且她會用縫紉機。有時候還現場給顧客收個褲腳,縫個扣子什麼的。
郭雲也很聰明,很多新款的衣服,她能照著衣服的樣子尺寸,就能自己剪裁,做出一件一模一樣的來。這麼好的人才老闆當然重用。
她在店裡一呆就是四年。後來老闆要去南方發展,把店轉讓給郭雲。從此,郭雲白天看店,晚上在縫紉機前做衣服。雖然辛苦,但是日子有奔頭。
就在那時候,她遇到了自己的丈夫。丈夫是個很孝順很實在的人,對她很好。兩人很快結婚,婚後十分恩愛,只是一直沒有一個孩子。
儘管遺憾,但這樣有人疼有人愛的日子,郭雲覺得很滿足。
因為一直沒孩子,丈夫對她越是包容,她就越是愧疚。所以,當丈夫說要自己做點買賣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支持他。
可是那個疼愛她的丈夫,帶著她所有的錢,和一個女人走了。
郭雲所有的幸福都在聽說丈夫和一個女人走的那一刻分崩離析,她瘋了一樣到處去找丈夫,找了一年,一無所獲。
就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她接到警察局的電話。
她丈夫殺人了。
他騙了她的錢,結果自己被騙。他一怒之下殺了人。被判了二十年。
她去監獄看他,他一直低著頭。她哭著說,「咱們離婚吧。」二十年她等不起。
她那麼努力的活著,卻怎麼都不幸福,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厄運跟著她。忽然就厭倦了,厭倦了每日的疲憊,厭倦了期許幸福。她想,換個城市忘了這一切,或許會好一些。
於是,她打包行李,隻身一人去了廣東。
【4】
母親已經病危,幾乎不認識人了。但是,郭雲只在床前叫了一聲「媽」,她立刻轉過頭來,嘴裡不知說些什麼。她立刻湊過去,隱約聽見母親的話里有「孩子」兩個字。她知道,母親一定是想到了小時候。
那時候她指使她幹活,就會說,「孩子,去,給我端個水,給我燒個火……」
「媽,我回來了。我對不起你,讓我在你跟前盡兩天孝心吧。」郭雲嚎啕大哭。
這些年來,她刻意不回家,不是不想父母的。可是她不敢回來。
嚴厲的父親,軟弱的母親,總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爭吵不斷的兄嫂。這樣一個家,容不下她這個離過婚、還有過那麼不堪的過去的小姑子。
母親的病已經到了晚期,到最後只能靠打止痛針止疼。
她去叫過一次村裡的大夫,回來的路上,又一次遇見了那天在客車邊上的男孩子。
這次他坐著輪椅,收拾的十分乾淨整潔,好像專門在等誰似的坐在路口。
見她走過來,沖著她笑了下。
她終於知道這個孩子像誰了。那眉宇之間的熟悉,讓她感到戰慄,那純粹的笑容,讓她心慌到不敢抬頭。
「你不是我們村子的?」輪椅上的男孩子,忽然出聲。聲音有一種青少年特有的稚嫩,又於那些孩童不同。
「我是,是前面郭家的。」她說完就後悔了。
男孩點點頭。好像明白了她說的是誰家。
「你能推我一段路嗎?我有點沒勁兒了。」
男孩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問她。
她點點頭,走上前推了推輪椅。很輕。
她無法判斷這個男孩子的年齡。但她就是知道,這個孩子應該十四歲。
走了幾步,她停下來。
「你是不是沒吃飯?」說完也不等男孩回答,就向不遠處的小賣部跑了過去。
她買了好大一袋子小食品,讓男孩抱著。然後推他走了很遠。
走到一個岔路口,男孩讓她停下來。
「咱倆不順路了。我家在那邊。」他伸手指了指。
「我叫陳新。」男孩收回了手,有些猶豫的,抓了抓她的手,然後像大人一樣,握了握。
「很高興認識你。」
「我,叫郭雲,也很高興認識你。」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陳新笑著轉動了輪椅,背對著她說了句,「我回家了,謝謝你。」
她不知道為什麼,陳新說完謝謝你這三個字,她的眼淚就像是壞掉的水龍頭一樣,關不上了。
母親最終還是去了。去的很安靜。葬禮後,郭雲悄悄的離開了。
她沒有在村子裡再見過陳新,也沒有向人和人問起他。父親幾次欲言又止,終究什麼都沒說。
午夜夢回,那坐在輪椅上的孩子的身影成為她揮不去的魘。她看心理醫生,求神拜佛,請求那孩子不再入夢。終於她的夢安靜了,她醉心事業,成了大老闆,女強人,外表光彩照人,內心卻殘破不堪。
遇見第二任丈夫的時候,她37歲。男人說要給她幸福,給她家。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她想,她這一生,那麼辛苦的活著,為什麼就不能像別人那樣幸福?
她帶他回這個十幾年沒有變化的小村莊。他們開著保時捷,他說要讓家裡人都知道她現在幸福了。
郭雲成為這個村子的話題人物。大家看著她的眼神,再也沒有不屑和鄙視,滿滿的都是羨慕和祝福。
準備走的那天,她開車帶丈夫到村子外的小河看風景。村子裡唯一的一處風景就是那條小河了。
回來的時候,遇見了一隊送葬的隊伍。她把車子停在一邊,讓送葬的隊伍先過去。
她看見了前面抬著一些紙紮的車馬房子,還有一個輪椅。
不知道為什麼,她看到那副紙紮的輪椅的時候,心好像疼了一下。
然後看見棺木後面跟著的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兩個大人走在前面,後面跟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小姑娘手裡捧著相框,裡面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是個十分英俊的小夥子。
看到照片上的人,郭雲忽然間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疼,她一下子趴在方向盤上,車子發出尖銳的鳴聲,額頭豆大的汗流下來,她眼角的餘光看見人那對夫妻還兩個孩子都向她這邊看了過來。
丈夫緊張極了,以為她怎麼了。
她一邊說沒事,一邊眼淚不住的流。
【5】
陳新臨去世的這幾天清醒的時候不多,動不動就抽搐口吐白沫,可是陳新死活不去醫院。
「爸,媽,我不想死在醫院裡,讓我死在家裡吧。」他睜開眼睛就是這句話。
陳二夫妻倆知道,這孩子的日子是到頭了。
醫生說了,他能活到八九歲,他賺了十年。活到十九歲。
有一次清醒的時候,他說想見見張小超。張小超剛考上大學,哪裡回得來。可是這些年陳新就這麼一個朋友。陳二還是給張小超打了電話。
張小超還在軍訓,聽說陳新不行了,當天坐火車就往回趕。
陳新看見了張小超,嘴角都在笑。
「小超,大城市和電視里演的一樣嗎?」
張小超搖搖頭,「不一樣,沒有咱們村裡好。」
「嗯,我想也是。但是,我還是想去大城市看看。」
張小超就哭著和陳新講了好多學校的事,後來他講不下去了,哭著問陳新。
「你想不想見你親媽?我給你找她去。」
陳新搖搖頭,「我見過她。」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說,「我姓陳。」
張小超不是第一個和陳新提到他親媽的人。在他快要不行的這幾天,妹妹也偷偷的問過他想不想見他的親生媽媽,他搖頭。
陳二和陳兒媳婦,也在一個晚上把他們知道的他的身世簡單講了講。挺委婉的問他要不要見見姥姥家的人。他也搖頭。
到如今誰是他的媽媽,並不重要,這輩子,他就認陳二夫妻為父母,下輩子也一樣。
郭雲在陳新出殯那天晚上獨自一人去了陳二家。
陳二媳婦並不認得她。但是她隱約能猜到她是誰。
全村的人都在說郭雲開車豪車回來了,眼前的人,看穿著就不是農村人,她猜也猜得到是誰。
她想上前抓花這女人的臉,可是她沒力氣。她眼淚直流,哆嗦著嘴,說不出一句完成的話。她只能瞪大眼睛狠狠的盯著她,充滿仇恨。
郭雲沒想到陳二媳婦會這樣看她,她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把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
「我能不能要一張他的照片?」
陳兒媳婦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狠狠的把郭雲推開。
「你滾,你滾啊……你根本沒有心,你沒有心……你怎麼配當人家的媽,你不配!」
陳兒媳婦這一哭鬧,陳二和陳小康都出來了。
在一家三口憤怒的目光中,她難堪的低下頭。
「我對不起他,我……」
「你滾,你滾……」
陳兒媳婦凄厲的叫喊,驚動了左鄰右舍。郭雲落荒而逃。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少年陳新就出生在我老家的村子。
我曾看見過他趴在木爬犁上艱難的行走在鄉村的土路中,也看見他開著三輪車瘋狂的在路上疾馳。我聽人說他到鎮里給家裡申請低保,像個無賴一樣,等在鎮政府大門口不肯走。還聽說他在家裡開了個棋牌室,給家裡賺錢……
有的人生來擁有一切,卻缺少了活著該有的堅韌。
但,有的人生來殘缺不全,卻熱愛生活,頑強的拼盡一切的,去努力強化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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