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莊子》：無恥而信

原文

故曰：無為小人，反殉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極；面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而圓機；獨成而意，與道俳佪。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莊子·盜跖》）

注

①無：通「毋」，不要。反：返回，反轉。而：你的。天：天性。②從：跟隨，順從。③枉：曲。若…若…：連詞，或者…或者…。相：看。而：你的。天極：自然的準則。④面觀四方：面向和觀察天地四方。消：消亡。息：生長。與時消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亡生長。按：這是說事物無常，隨時間的推移而興盛衰亡。因此，人應當順應這樣的變化，而不能刻意違背自然規律。《後漢書·孔融傳》：「故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而欲繩之以古刑，投之以殘棄，非所謂與時消息者也。」⑤是非：對錯。執：掌握。圓機：循環變化的樞紐。⑥獨：卓然與眾不同。俳佪：往返迴旋。⑦轉：改變。按：所謂轉而行，是指按照某種道德標準來從事德行修養。無成而義：不要成就你的道義。按：在莊子看來，做到義就會喪失天理。⑧將失而所為：將失去你所實踐的自然之道。⑨赴：趨赴，追求。成：成就，實現。指成就名聲和道義。⑩將棄而天：追名逐利就會拋棄了你自己的天然之性。?比干：商紂王的叔父，因勸說紂王被殺。剖心：挖出心臟。?抉（jué）：挖出來。眼：眼球。子胥：姓伍名員，春秋時楚國人，因其父兄慘遭楚平王處死而逃往吳國，輔佐吳王夫差稱霸諸侯。後遭太宰伯嚭讒害，被夫差賜寶劍自殺。《史記·伍子胥列傳》記載，子胥自殺前對他的舍人說：「而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直躬：人名，有人認為因其忠直著稱而得此名。《論語·子路》記他證實父親偷了別人的羊的故事。證：證實，驗證。?尾生：人名。尾生溺死：傳說尾生和心愛的姑娘約在橋下相會，可姑娘遲遲沒來赴約，河水上漲，尾生為了守信堅持不肯離去，最後竟然抱橋柱溺亡。?鮑子：鮑焦，春秋時清高廉潔之士，不臣天子，不友諸侯。子貢諷刺他說：「非其世者不生其利，污其君者不履其土」，他便「立槁於洛水之上」。參見《韓詩外傳》。立干：站著像樹木一樣枯乾而死。?申子：申生，春秋時晉獻公的太子。因獻公寵幸的驪姬誣告他要謀害獻公，出奔新城。有人勸他為自己申辯，但他拒絕，上吊而死。自理：為自己申訴。或以為申子指商代賢者申徒狄，聽說務光和紀他因商湯王讓位給他們而投水身亡，因此申徒狄也跟著投河而死。按：依此說，則「不自理」難以解釋。今從唐代成玄英說。?孔子不見母：此事未見他書記載。或以為指孔子因周遊列國而不得與母親相見。?匡子不見父：據《孟子》記載，匡子名匡章，齊國人，因勸諫父親而被趕出家門，從此終身不見父親。?以為：以之為，用來作為。正其言：指端正世俗士大夫的言行。必：使一定做到。必其行：即按照某種確定的標準要求人們一定做到。?服：承受。其殃：指由於崇尚上述那些歷史上被標榜為忠信廉義的人物及其事迹，而帶來的禍害。?離：通「罹」，遭受。

譯文

所以說：不要做不顧一切求利的小人，要返回自身追求你的天性；不要做不顧一切求名的君子，而應當順從自然之理。曲也罷，直也罷，只看你的自然的準則；面向和觀察天地四方，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亡生長。對也罷，錯也罷，把握住你的循環變化的樞紐；與眾不同地形成了你自己的意境，隨著道的運行而往返迴旋。不要改變你的行為，不要成就你的道義；改變你的行為，成就你的道義，都將使你失去你應當遵行的自然之道。比干被挖出心臟，子胥被挖出眼珠，都是因為忠直而造成的慘禍；直躬證實自己的父親偷羊，尾生為了守信抱橋柱溺水而死，這都是因為誠信而造成的禍患。鮑焦站著像樹木一樣枯乾而死，申生不為自己申訴，這都是因為清廉而造成的禍患。孔子周遊列國而不能見到母親，匡章被父親所逐而終身不與父親相見，這是大義上的過失。這些都是自古流傳下來、後世經常傳說的事情，用來作為士人們端正自己的言論、堅定自己的行為的準則，所以，士人們便承受這種選擇帶來的災殃，遭受這種選擇帶來的禍害。」

讀後感

上文談到，子張和滿苟得曾到一位叫無約的人那裡辯論。根據語境，「曰」字後面的話大概是無約講的。無約的主要觀點是，「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就其本質而言，都是拋棄本應當追求的本性，而不顧一切地追求所不應當追求的名利。因此，要保全自己的本性，就既不要做小人，也不要做君子，而應當超脫是非，不為外物所拘束。歷史上那些用生命樹立起的忠信廉義的德行，只能給信奉的人帶來禍患。

《孟子》一書開篇便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明白，逐利是人的本性，然而，對一個社會來說，倘若人的本能不受任何約束，慾望和貪婪成為社會發展的唯一動力，喪失了更高的價值追求，那麼這個社會就永遠是原始叢林。基於這種考慮，孟子主張為政者用仁愛引領人性，用道義規範社會。這實際是確立全社會的價值取向。他希望建立良好的道德環境和優良的制度，這樣的環境和制度可以保障人心向善的追求。

莊子思想的犀利在於，他充分認識到道德體系制約的相對性。的確，由於權力者擁有絕對的話語權，任何道德準則對於權力者都缺少約束力。所謂修養德行，在某種程度上不過是權力者的愚民手段罷了。正如無約所言，每一座道德牌坊的下面，都有違背人性的慘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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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莊子》：無恥而信（上）

讀《莊子》：無恥而信（中）

讀《莊子》：無恥而信（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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