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中國遺棄的女孩,成了來自美國的體操世界冠軍
本文刊載於《ELLEMEN睿士》一月刊
《赫德家的女兒:從廣西孤兒到世界冠軍》
出生於廣西梧州、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吳穎思,在16歲時成為體操全能世界冠軍。但這並不是一個中國棄兒在逆境中拼搏向上的故事。
11個月大時,吳穎思被來自美國特拉華州的赫德家領養,改名摩根·赫德,從此走上了命運的岔路。究竟是環境還是生性造就了她?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故事,到目前為止,是一個典型的美國故事。
誰也沒想到摩根 · 赫德會站上世界冠軍的領獎台。這不是普通體育報道里的虛張聲勢,這「誰也沒想到 」一直持續到比賽開始前5分鐘。
2017年蒙特利爾世界體操錦標賽的女子全能比賽,摩根的隊友瑞根·史密斯預賽排名第一,卻在賽前最後的熱身訓練時意外傷了腳踝,被抱出了賽場。
在世界大賽中保持整整6年全能冠軍不失手的美國體操隊忽然只剩下摩根·赫德一個參賽選手,而她此次能進入國家隊本來就已是黑馬逆襲的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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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錦賽兩個月前,摩根·赫德參加全美體操錦標賽,第一天的自由體操比賽中 ,她在一分半鐘時間裡先是大步後退出界,又在做相對簡單的動作時坐地摔倒。兩天比賽結束,全能成績僅僅排在第6名,各單項最高也只有第5名。這倒不出人意料,因為這一整年大大小小的比賽當中,她掉下器械的次數與美國女子體操過去十年堅若磐石從不失誤的美譽不相匹配。
摩根 · 赫德不是一個普通的16歲美國女孩,訓練時,她像一台自我軍事化管理的機器,那種活潑可愛的樣子,她只在面對鏡頭時才能「 打開 」。
2017年的世錦賽,每個國家只有4個名額,她無論怎麼算都排不上號。然而當她站上蒙特利爾賽場,所有熟悉體操的人都意識到,2017年10月的摩根·赫德是與兩個月前完全不同的體操選手。
黑馬美國選手摩根·赫德,第一次參加世錦賽,綳著俄國式芭蕾腳尖,身體柔韌度在歐美選手當中極為罕見,一舉一動一板一眼,一個「教科書」式的體操選手——競技體操圈內的最高評價,無關成績。這個布丁點大、酷愛哈利·波特的眼鏡女孩,15年前從廣西梧州來到美國特拉華州的被領養的華裔女孩,在奧運會後一年群雄爭霸的賽場上,拿下了誰也沒想到的世界全能冠軍。
摩根在領獎台上的燦爛笑容能融化任何人 。第二天,J·K·羅琳向她發來賀信。第三天,她又拿下了一枚平衡木銀牌。看台上歡呼的人群當中有她的母親,來自美國特拉華州的銀行職員雪莉·赫德,正接受乳癌化療。
雖然女兒練習體操已經13年,且在過去至少六七年內,她一周有六天要開車45分鐘來回接送,雪莉·赫德本人卻並不那麼精通體操規則。對女兒是否能取得好成績,她既沒有具體的要求,也沒有很高的期望。她知道的是,為了不讓女兒在人生至今最重要的時刻感到難堪,為了不讓女兒在面對媒體的時候需要作出什麼解釋,她特地去買了頂假髮。她不喜歡假髮,戴起來很不舒服。
這次全能比賽當中也只有一位中國選手,王妍。來自北京,17歲,同樣身材非常嬌小。中國選手在世錦賽前一個月全力參加全運,之後傷病累累,狀態不盡如人意,甚至派不出兩個能比完全能比賽的選手。王妍的成績是第19名。
所有關注這場比賽的中國人恐怕都很難不去想一個嚴肅的問題:如果這個當年被遺棄的中國女孩沒有被美國家庭收養,如果她在廣西梧州的孤兒院長大,哪怕她萬萬有幸能被選中在中國體育系統內練習體操,她能不能夠取得同樣的成績?
這問題很棘手,不僅因為中國國家女子體操隊從未拿到過世錦賽全能冠軍,還因為中國體操迷給摩根·赫德起了個綽號叫「夏松」——這個女孩跟來自湘西的中國體操名將商春松長得太像,且運動能力也非常類似。摩根知道自己的這個中國綽號。「我很喜歡商春松,她是我2015年去觀看格拉斯哥世界錦標賽的時候最喜歡的選手。」摩根說。
「夏松」站在最高領獎台上清澈的眼神和由衷的笑容,我也曾經在2012年,16歲初出茅廬的商春松臉上見到過。之後,商春松最廣為人知的事情卻是她資助盲人哥哥娶妻買房,這苦情故事一度使得網路上的女權主義者非常憤怒。今年,就在「 夏松 」奪冠一個月前,21歲的商春松在全運會結束的那天,抱著巨大的遺憾宣布退役。她的體操生涯,沒有任何一塊世界級大賽的個人獎牌,沒能把自己的照片掛上中國國家體操隊那面不僅代表榮譽還象徵著其它所有種種的大紅背景「世界冠軍」牆。
而摩根·赫德,也是16歲,在鏡頭前展露出美國式沒心沒肺的笑容,乍看上去就是個典型的美國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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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個普通的16歲美國女孩。」她的母親雪莉說,那種活潑可愛的樣子,她有在面對媒體時才能「打開」。
摩根·赫德身高不足1米4,只比她最擅長的體操項目——平衡木高出那麼一個額頭。額頭下面則是我至今見過最為堅毅的眼神可能沒有之一一,上面掛著一副競技體操賽場上十分罕見、也因此成為她個人標誌的頭戴式近視眼鏡,像只智與力均超群的米老鼠。而現實中摩根·赫德更像一台軍事化自我管理的機器。她興趣很不廣泛,情緒很少波動,所有東西都收拾得一絲不苟,在16歲的花季年齡她沒有男朋友,甚至想也沒想過。「我沒時間,我每天都要訓練。」她說這話的時候軍人一般的眼神與她迷你的身材實在有種反差萌。
你哪怕想都沒辦法讓她賴床。每周一到周的早上7點,摩根·赫德會準時出現在特拉華州紐瓦克市郊的第一州體操俱樂部。早晨她訓練4個小時,下午在體操房二樓的教室里上3個小時的文化課,之後3點到7點又是4個小時的訓練。第一州體操俱樂部像所有土地寬裕地區的美國式建築一樣造得方方正正、毫不起眼,遠看像個倉庫或者暖房。摩根·赫德一周六天在這裡度過12個小時,其中訓練佔據8個小時。這生活一成不變,看似枯燥乏味,且用與世隔絕來形容也不過分,但摩根·赫德,以她自己微妙的方式,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我們進行採訪拍攝的過程中,只要停下哪怕5秒鐘,她就會悄悄地,以一種既禮貌又無奈的方式毫無痕迹地溜回到訓練場上,她只想訓練,這點毫無疑問。
這個下午,摩根在自由體操場地上練習一個新動作,直體兩周空翻,訓練進行得並不算順利,她想回去再做一次,如果失敗,再做一次。做不到成功她今天基本上不想回家。
到了晚上六點半,體操館裡人聲鼎沸,5歲以下的幼兒興趣班和學校放學後的青少年團隊體操班課程進行得如火如荼,摩根又在練另一個總是失敗的新動作,平衡木上難度最高的旋下法。她表情里的一絲不苟與幾個小時前全無二致。
克里奧·華盛頓——摩根的助教是個喜歡插科打諢緩解氣氛的年輕女教練,她自己曾是個「不太成功」的大學體操運動員,從沒有真想當體操教練。「你看我,」克里奧開玩笑對我說,「我以前想當醫生,本來以為這就是一兩年的暫時工作,現在我一天在這待十幾個小時,自己都不明白怎麼回事 。」克里奧不斷對摩根說沒關係,放輕鬆,一切都會好的,但摩根並不以為意。她是個完美主義者,百分百的那種。在她的世界裡沒有輕鬆這回事。
「我確實是這樣的人,」摩根說,「 我每天都有計劃,一定要把所有計劃完成才行,至少我要竭盡全力,雖然並不是一直都能做到。」我說,做不到你會不 高興是嗎?摩根笑笑,拚命點頭。我能看出來今天因為採訪,她已經有點「不高興」了。但她不會把話說出口,她習慣把所有負面情緒都自己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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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根的養母雪莉·赫德與女兒截然不同,她是那種沒有清晰人生規劃的人。她的座右銘是 「萬事皆有因果」,這一條倒是在養育摩根的過程中得到了印證。
2000年,雪莉·赫德決定收養一個孩子的時候,對收養的流程或者如何養育一個孩子都沒有多少認識。與女兒截然不同,雪莉承認自己從來都是那種沒有清晰人生規劃的人。雪莉性格開朗隨性,甚至多多少少有點懶散,座右銘是「萬事皆有因果」。
有些晚上,她會因為摩根晚飯後要求吃甜點跟她生氣。「我想我也上了一天班,太累了,不想給她做甜點。她會笑話我,說『你累?我訓練了8個小時,你倒是說你累?』我想她說得真是很有道理。」
面對女兒的執著,雪莉內心有時候甚至會泛起傷感。不久前的一個周日,雪莉提議摩根去紐約玩一趟,早上出發晚上回家,不影響她第二天的訓練。摩根卻說:「不行,我明天要訓練,今天我需要休息。」雪莉知道自己說不動女兒,哪怕用「我這輩子還能跟你一起出門玩幾次」這樣的話也說不動。
總有不熟悉的人會對雪莉說,摩根能有你這樣的母親真幸運,但雪莉自己覺得,她才是那個幸運的人。
結婚的時候雪莉·赫德已年近四十,生育存在困難。當她與如今離異多年的前夫開始考慮收養的時候,中國也完全不在他們的認識範圍之內。他們原來想收養一個美國孩子,但根據美國的收養規定,孩子的生父生母有權在與收養家庭面對面接觸之後做選擇。雪莉對此感到不適。她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參加了一場有關國際收養的宣講會。那場宣講會碰巧講的是從中國收養。那一刻她就做出了決定,這是她想要的。而那一刻,摩根 · 赫德根本還未出生。
完成收養手續花了18個月,是場漫長的等待。最後候選者會進入一個所謂的「配對房間」,意味著已經有具體的中國嬰兒成為了匹配對象。有一天她接到收養中介機構的電話,與她配對成功的女嬰照片與背景信息會通過聯邦快遞送到她家。雪莉請了半天假,坐在家門口等這封快遞。快遞員終於來到的時候她說:「 我要拍一張你的照片。」 快遞員說:「啊?」「我的孩子在那裡面。」「啊?」
雪莉至今留著那張照片,以及與收養摩根有關的整個過程最精確細緻的記憶。24小時之內,她必須選擇是否接受這個嬰兒。不過她並不在乎,她願意接受任何一個孩子。幾個星期後她飛到了香港。雪莉從未坐過13個小時的飛機,下飛機後精疲力盡。地陪告訴她入住酒店以後會安排參觀香港。她一開始不能理解這是為什麼,因為第二天早上他們就要出發去南寧。後來她忽然意識到,下次來香港不知猴年馬月。於是她換了身衣服,擦了擦臉,15分鐘後像個正經外國遊客一樣下樓集合,參觀了美麗的香港街景。雪莉的頓悟沒有錯,收養成功至今,因為資金與時間的匱乏,她和她的女兒再沒能踏上中國領土。
這一行有12對來自美國的養父母,要從廣西梧州的孤兒院收養12個嬰 兒。他們在南寧一家酒店等候,忽然被告知孩子會提早到來 。「我當時非常緊張慌亂,時差還沒有倒過來,很累,也完全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準備好。」從梧州到南寧有6個小時的車程。「 我記得我在南寧的酒店裡,我們的房間在8樓,12個嬰兒一起從電梯里出來,可能因為坐了很長時間車,12個嬰兒都在哇哇大哭,我想嘗試從她們當中找出哪個是摩根,但我找不出來。我記得他們把孩子們送到同一間酒店房間。我們赫德家是7號,終於他們叫7號,赫德家,這是你們的孩子。那時候她的名字還是吳穎思。對方要求我們把吳穎思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還給孤兒院,但她哭得那麼厲害,我們不忍心給她脫衣服,最後還了他們一套新的。」
後來雪莉才知道,把摩根帶來的那位女性可以算是她某種意義上的養母,照顧了她一段時間。
「她一直不停地哭,我想,我完全不像她以前見過的任何人,她怎麼能不哭呢。她不停地哭,我喂她牛奶、果汁都沒用,後來我給她吃了甜麥圈,忽然她就不哭了,睡著了。那時候是晚上8點,她睡得很香,一直睡到早上。我自己從來沒有過孩子,我聽說嬰兒什麼時候都可能醒,但她一直一動不動。我想,她還在呼吸嗎?我走到搖籃邊上,看著她,發現她醒了,還笑了。那一刻我意識到,一切都會好的。我想,我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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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前技巧運動員斯拉瓦·格拉佐諾夫是摩根的教練,也是第一州體操俱樂部的老闆。他和摩根一樣一絲不苟、興趣很不廣泛、渴望成功,很可能沒有比他更適合摩根的教練。
如果說克里奧是第一州體操俱樂部里的「好警察」,老闆斯拉瓦·格拉佐諾夫就是相對而言的「壞警察 」。他是一個來自俄羅斯的前技巧運動員。
像很多此類故事一樣,斯拉瓦在上世紀90年代初跟著個沙烏地阿拉伯出資的前蘇聯國營雜技團進行世界巡演,到美國的時候發現組織者捲款逃跑,所有雜技演員都被困在了美國。選擇只有兩個,要麼打道回府,要麼在美國找到謀生的方法。那是競技體操在美國最紅火的年代,金·茲梅茨卡爾——摩根的隊友瑞根·史密斯的教練在1991年拿到了世錦賽全能冠軍,1996年的亞特蘭大奧運會近在眼前,美國取代蘇聯成為女子體操第一大國的進程正在萌芽。斯拉瓦從沒接觸過女子競技體操,但他很有自信。技巧,體操,差得不太遠,他這麼想,何況他還是葉卡特琳堡烏拉爾國立大學運動訓練系畢業的。很快他在賓夕法尼亞州與特拉華交界的地方找到了一份體操教練的工作,從此再沒離開過這裡,也已有十年沒回過俄羅斯。
在當地各個體操館換了幾份工作以後,像很多美國第一代移民一樣,斯拉瓦捋起袖管開始了自己的創業美國夢。他在特拉華紐瓦克靠一己之力建起了這家全新的體操館——第一州體操俱樂部。美國妻子在前台忙碌,前學生克里奧是他的助教,晚間高峰時段有上百個孩子在這裡訓練。
美國體操系統分為「團隊」與「精英」兩條軌道,前者當中的10級選手通常能拿到大學獎學金,代表大學比NCAA聯賽,而後一條軌道則通向世錦賽與奧運會。
一般而言只有比過一個賽季10級的選手才會轉向「精英」,但斯拉瓦的方法有所不同。他已經從最小6歲的孩子當中挑出了一部分進行「精英」訓練,說服她們的家長讓她們像摩根一樣放棄普通學校,在這個巨大的白盒子度過一天12個小時。如果真要比較,斯拉瓦的學生比中國專業隊隊員每天在體操館待的時間還要長,哪怕其中大部分並非天賦秉異,資質平庸都很難算得上,且完全是自費訓練。克里奧悄悄說,有個女孩已經卡了快一年沒練出新動作了,她仍然在彈簧跑道上一次接一次努力。體操俱樂部是個盈利機構,教練沒理由不讓她練。到了學校放學的時間,精英選手還要跟低級別的「團隊」選手爭搶器械。每個付錢的學生都是客戶,沒有高低之分。
「我們與其它俱樂部的區別是我們這裡練得很猛,訓練時間長、強度大,我們不讓她們偷懶,她們不是這度過休閑時光的。」
這家體操館同樣是台自我管理效率極高的機器。斯拉瓦是個像外科醫生一般一絲不苟的人。不誇張地說,第一州體操俱樂部是我見過最為一塵不染的體操館,連墊子上通常成年淤積的鎂粉也很難見到蹤影。下午精英班文化課結束的時候,有個不到10歲的小女孩把書包和午飯盒留在體操館休息區的桌子上,斯拉瓦對此不能容忍,要求其他人把她找回來收拾乾淨。
很可能沒有比斯拉瓦更適合摩根的教練,斯拉瓦同樣興趣並不廣泛,對情感表達同樣不甚感冒,在工作之外,斯拉瓦想了一分鐘也想不出自己有何業餘愛好。「我以前喜歡健身,與體操無關的那種練肌肉,但現在也完全沒時間了。」
斯拉瓦喜歡打掃整理,摩根也一樣。「我第一次認識到她這種性格還是我們有一年去迪斯尼旅行,」摩根的母親雪莉說,「她那時候才五六歲吧,她說,我要自己理行李。我說,好吧,我想5歲的孩子最多會把衣服玩具堆在一起,結果我發現她把所有要帶的衣服按照周一到周日的順序一套一套在小床上排好,甚至都貼上了標籤。我當時太吃驚了。這還不夠,那一整個禮拜她真的按照她決定的順序一套一套穿,一點都沒變。」
「她比我更想要成功,這是她最大的優點,」 斯拉瓦說,「我從來不用要求她做什麼,她早就自己做好了。她也從來不哭,不叫累。」5歲那年第一次接手摩根的時候,斯拉瓦並沒有從她身上看到驚人的「天賦」。柔韌性確實出眾,身材也很合適。但體操房裡多的是天賦不錯的5歲小孩,只是通往真正成功的道路上路障太多:其中有多少很快厭倦不練,又有多少家庭無法負擔訓練費用,更不用說傷病的影響。
「打比方,如果不是她先天手肘內彎,」斯拉瓦看著體操館牆上掛著的一張摩根早年高低杠比賽的照片,表情略有遺憾,「 她在高低杠上肯定能大有作為。」
摩根在2017年全美錦標賽前不久進行了手肘手術,哪怕綁著石膏她還是每天出現在體操館裡,甚至練出了一套幾乎不需要用手的平衡木套路。網上的體操迷對她表現出的「心理素質問題」頗有微詞,但傷病可能才是她表現不佳的主因。與她的眼鏡一樣屬於摩根的標誌的,是她膝蓋上總是綁著的一條細細的繃帶,這是她的「吉祥物」,有一次她的膝蓋差點受大傷,靠著這條繃帶躲過一劫,從此她再也不願意取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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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州體操俱樂部外觀像個倉庫或暖房,室內一塵不染,連一般體操館墊子上成年淤積的鎂粉也很難見到蹤影。「精英」選手和低級別選手一起,共有上百個孩子在這裡訓練。
在斯拉瓦眼裡,或者說,在整個美國體操訓練系統當中,「自己想要成功」才是真正的天賦。摩根5歲具備了這種天賦。她幾乎每隔幾天就對她媽媽說,我要參加奧運會。她最喜歡的體操選手是1976年蒙特利爾奧運會上第一個拿到滿分10分且連拿了7個10分的羅馬尼亞運動員納迪亞·科馬內奇。
我問摩根,你的性格與母親有多大的關係。一旁雪莉·赫德笑了起來:「一點 都沒關係。她比我要像個大人。我有時候早上會爬不起來,她可從來沒有起不來過。」
自打摩根會說話,雪莉就把她們之間的收養關係坦誠相告。「我覺得她是個中國孩子這一事實讓一切變得簡單,沒有任何隱瞞的必要。」雪莉沒有任何摩根親生父母的信息,但她們會在一起看那位短暫養母的照片,她坦白告訴摩根:「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的親生父母沒有把你留下,也許他們沒有足夠的錢,也許他們身體不好,我不知道。」
摩根對此沒有太大的反應,沒有大哭大鬧,也沒有一些被收養的孩子會出現的受傷害或者「分離焦慮症」——這是收養孩子的父母經常談到的話題。「 如果仔細想的話,這也正是摩根的性格,她不是一個喜歡哭哭啼啼的孩子,不愛表達自己的情感。」收養成功後一直到三四年前,雪莉都會帶著摩根與當年一同前往南寧的另外11對父母進行一年一度的聚會。孩子們在一起玩耍,大人們則探討育兒經驗,直到最近幾年,因為摩根比賽日程變得十分緊湊,她們才不再出席。雪莉認為自己很幸運,因為在其他11個中國女孩以及另一些家庭收養的孩子中,有人曾出現過遺傳性的健康問題和心理問題,但摩根身上從沒出現過。
雪莉對為什麼中國的收養庫里只有女孩有她自己的想法。「我尊重你們的文化,」 她說,「我知道所有的文化都有它存在的邏輯,也許使得很多家庭有難處,我一直對摩根說我不知道為什麼她父母會離開她,但我有時候會想,那麼多女孩被遺棄,那必然有很多男孩將來會找不到另一半,這些遺棄女孩的家庭豈不是自造孽?」
「所以我一直告訴摩根,」雪莉說,「女孩可以做到任何男孩能做到的事。沒有做不到的。不要讓任何人對你說你是個女孩,你裝不好一個書架。其實我很高興,剛才我聽到她對你說我很堅強。我們平時不太評價對方。」
摩根的體操生涯對雪莉來說一樣不輕鬆。錢是最大的問題。作為單身母親。雪莉幾年前不得不在網上發起眾籌以繼續支付摩根一年2萬美金上下的訓練費用。能在這項運動上取得成績的美國選手大多來自較為富裕的家庭。2016年的奧運冠軍西蒙·拜爾斯同樣有段曲折的童年,她的親生母親染上毒癮,最終和妹妹一起被經濟富裕的祖父母收養,拜爾斯的父母甚至為她開了一家體操館。摩根15歲進入國家隊前,所有訓練費用都來自雪莉一人的收入。就是現在,國家隊提供的津貼也並不豐厚,但雪莉能得到一些個人所得稅減免,勉強付得起體操服、去參加比賽的旅行費用等國家隊津貼不包含的部分。
雪莉不喜歡讓摩根知道這些。「她有的是需要操心的事情。」拿到世界冠軍以後,雪莉也並沒有讓摩根參加能夠獲得金錢回報的商業活動。美國大學體育聯盟( NCAA )對接受商業贊助有明確禁令,不允許未來的獎學金學生運動員在體育生涯任何一個節點獲得金錢報酬。不管她是否能被選上參加三年後的奧運會,不管她未來的體操成績是否能為她帶來可觀的收入,雪莉都更希望摩根以後能高高興興去上大學,過一下正常年輕人的生活。「她在某些方面非常成熟,但在另一些方面,怎麼說,又很幼稚。她過著一種受保護的生活,每天都在體操館,還沒學會同齡人那種為人處世的智慧。」
她同樣不想讓女兒擔心自己的健康狀況。2017年的5月雪莉查出乳腺癌早期。在女兒面前她對此輕描淡寫,用的是開玩笑的語氣,「我可能有癌症哦」,摩根同樣開著玩笑,「那可真太好了!」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過多與此相關的對話。在蒙特利爾世錦賽的看台上雪莉戴著一頂假髮,平時她如果出現在體操館,則會戴頂鴨舌帽。到最近雪莉才有意無意問摩根:「你在意我的樣子嗎?」摩根說,我完全不在意,一直都不在意。雪莉天生樂觀,她從不懷疑自己會康復,如果說她有那麼一絲憂慮,是因為不想給女兒添麻煩。
「她已經有的是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雪莉不斷重複這句話,「不需要再多我這一個。我覺得作為母親這是我的義務。」
雪莉開玩笑說,摩根去上大學以後,自己就要成為空巢老人。「但父母都會適應的,不是嗎?所有的父母都必須適應孩子離開,那我也一定可以。」
編輯:韓見
攝影:米小戈
採訪、撰文:俞冰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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