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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穫》長篇專號:雪夜

雪夜 / 楊林

【梗概】老杜通過高考從一個小城到了北京,大學畢業後創業,後來有了自己的公司,正當遇到經營問題的時候,突然被一個在逃犯盯上了。在逃犯了解他的行蹤,知悉他的家庭狀況,他邀請老杜坐下來談一談。就在老杜以為自己遇到危險的時候,在逃犯卻跟他談起了老杜在高中期間創作的一部反教育體制的幻想小說《Z》,他這才知道一個曾經跟他一起討論寫作的高中同學已經作為搶劫銀行的死刑犯被槍斃了。老杜沒有遇到財產和人身的危險,但是心靈上卻從此開始了一段冒險的經歷,而且「底層平民」和「成功人士」在相同的精神困境中相遇了。作者楊林先生不是文壇中人,但是2006年在《收穫》上發表過長篇《模糊地帶》,時隔十多年又出新作,都體現了他自己對生存和理想獨特的思考

雪夜

文 楊林

第 一 部

1

要來的終於來了。

那天他們提我出去,我看到隨行的警察比平常要多,我就知道是時候了。他們在車上要用繩子扎我的褲腳,我說:「不用扎。」那個獄警猶豫了一下,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就沒有再拒絕他,在那一刻我確定了這次是對我最後的宣判。

回來後他們給我調號,我拖著腳鐐走進牢房,大腦一片空白。我站在門口,和一個獄友的目光碰了一下,他馬上挪開,他們都猜出來了。我去收拾我的東西,我聽到背後有人說:「那個電動刮鬍刀我替你留著吧。」這是我唯一值錢的東西,我沒有回頭,我拿著那個刮鬍刀走到另一個獄友前,遞給他,他猶豫了一下,接了過去。當我出門時,那個要我刮鬍刀的傢伙在背後說:「早走早托生啊。」我沒有回頭,拖著腳鐐離開。

今天是最後一天,明天我就要跟這個世界說再見,我這樣說就好像我相信有來生一樣。整整一下午我都在等我的母親,我曾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去想要不要在最後一天見她一面。終審之後,我向獄警提出了這個要求,他們答應去找她。會面時間快結束時,她還沒有來。後來那個去找她的獄警來了,他對我說,他們問遍了整個村子,也托村裡的人捎話給她,最後還是沒有找到她。我不知道這是真話還是假話。沒有見她,這樣也好,只是我到死也不能知道瞎子有沒有把東西給她,不能知道如果她拿到了東西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整個下午我腦子裡總是蹦出那個傢伙陰陽怪氣的話,「早走早托生。」整個下午我都沒有那種對死亡恐懼的感覺,我甚至在盼著死亡早點到來,一了百了。整個下午我都沒有喝過水,戴著腳鐐去廁所很不方便,現在我的口很渴。天已經黑了下來,不會有人來看我了,我馬上就要開始完全屬於我的最後一夜。

獄警進號,今夜他要看著我。今天下午他們問我想吃點什麼,我很想能再吃一次城南小吃街路口的那個肯德基的套餐,可是我看著獄警時,我又把這個要求咽了回去。算了,我不想麻煩他們,再說,就算吃到那些東西又能怎麼樣?這兩天他們對我很好,這是他們說的什麼人道主義吧,為什麼非等我要死的時候才這樣?這些年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除了瞎子。那個獄警給我帶了一包煙,他知道我抽煙,他沒問我要不要,就這樣直接給了我。

晚飯是麵條雞蛋,這是病號飯,我的最後一頓晚飯。我只吃了兩口。獄警問我要不要紙和筆,我搖了搖頭,我能寫給誰呢?高中畢業後我就沒怎麼寫過字。如果我能寫的話,我早就寫了,我會把老杜的那個小說寫完,可惜我沒那個本事。

這一天我沒說幾句話。他們終於不來打擾我了,他們知道,我這一生只剩這一晚上了。我靠床半躺下來,看著天花板,一靜下來,我特別真切地感覺到絕望的恐懼從我心裡升起來,這次是真的到時候了,明天!我會被五花大綁,在一聲槍響中死去,我努力不想具體的場面。

2

我的手在顫抖。一個獄友曾對我說,你害怕的時候就想想上帝,想如來佛也行,想著你要去他們那兒。可是我做不到,我記得瞎子說過,根本就沒有上帝,也沒有來生,人死了,就消失了,只是一些活著的人會想像著那些死去的人在空中看著他們。按這個說法,等瞎子也死了,我就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瞎子會想像著我從空中看著他么?或許會的。我的手還在抖,我沒法讓自己不害怕。

我從床上坐起來,獄警也馬上轉頭看著我。我想找點事情做,或者說說話,這樣就不會那麼害怕,可是我又忍住了。我重新倚靠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好像我的眼睛裡有了眼淚,我都習慣了,從一審之後到現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我經常是先有眼淚,然後才開始感到難過。

我拿出一根煙來,可是打火機卻總是打不著火。獄警過來幫著我點著了煙,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越想忍住眼淚身體抖得越厲害。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壓了兩下。我用力抽了一口煙,開始咳嗽起來。煙進到我的肺里,又散布到我全身,我在咳嗽中轉身面對著牆躺著。獄警的手好像還在我肩膀上,又好像已經拿開。我早知道這個結果根本無法改變,我早就接受了這個結果,可是這一天來的時候,我卻還是這麼害怕。我害怕那個過程,被綁著,有人從我身後向我開槍,然後我就死了。我想起有一個獄友說他很羨慕國外,那裡是注射死刑,另外的獄友就笑話他,「你怎麼不羨慕還有國家就沒有死刑呢?」

那個獄警遞給我幾張紙巾,我接過來擦了眼淚和鼻涕,我感覺自己的情緒平穩了一些。我又拿出一根煙,這次我自己點著了。我看著吐出的煙慢慢消散在空中,「沒有回頭路了。」我想起來瞎子抽了一口煙後這樣說,那天下著雪,他前面的小桌子上放著他的槍。我們不停地吸煙,把計劃的每一個細節又重新過了一遍。後來我半躺在床上,和現在的姿勢一樣,在後半夜,瞎子開始熟練地拆他的槍。我迷迷糊糊之中聽到他嘟囔了一句,「沒有經過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瞎子說的很多話我都不懂,但是這句話我記住了。我記得那個夜晚我睡得很好,沒有夢、沒有驚醒也沒有在睡眠中叫喊出來。

香煙上長長的煙灰斷落在我身上,我沒有動。我的心裡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是塞滿了各種往事和各種感覺,它們混在一起。我能感覺到心臟跳動得很吃力,我想大喊大叫出來。我沒法不想到瞎子,在我死的前夜,我沒法不去想,如果我可以回到從前,是否還會和瞎子去做這件事情,這件讓我被判處死刑的事情?

在那個不到一百萬人的縣城裡,我這個階層的人大都在城北地帶活動,這裡是一片舊城區。我住的房間很小,在一棟破敗的五層樓的頂層,是一個老式的兩居室間隔出來的房間,好在還有一個窗戶,窗外是一片棚戶區,再遠處就是荒地了。相對於住在那片棚戶區里的人來說,我的生活並不差。我經常可以從窗戶上看到那裡的人們,夏天的時候他們在門口路邊吃飯,他們有時和鄰居吵架,有時是和家人吵架。冬天的夜晚那裡則會變得異常安靜,每個房間里都有暖暖的燈光透出來。瞎子就是在這個窗前說服了我。

在我住的那片樓房的另一側,從我的窗戶看不到,那裡是另一番景象。那裡有各種各樣的餐館、商鋪、KTV和按摩房。我這個階層的人都把我們的時間和精力消費在這裡,有錢人在有錢人的餐館喝酒吃飯,窮人在窮人的餐館喝酒吃飯,「窮人和富人的快樂都是一樣的」,每次福建小田都要把這個觀點說一遍。實際上,我們當中那些在銀行和高檔小區做保安的人,聚在一起常說的就是在工作中聽到看到的那些有錢人的事,有太多的例子可以證明他們的生活一點也不快樂,「你別看我賺錢少,我活得比他們快活。人活著不就是為了快樂嗎?」福建小田總是這樣做最後的結論,但瞎子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他後來對我說,人活著絕對不是為了快樂。

瞎子不和我們爭論,那時我和他已經見過幾次面,但從沒有單獨在一起過。我和他第一次真正的交往就是在這樣的酒桌上,他看著福建小田眉飛色舞的樣子,堅持每一次都和福建小田把杯子里的啤酒幹掉,直到福建小田趴在桌子上。那個飯局結束後,瞎子叫住了我,「陪我再去喝一杯。」他說出來的話很平和,卻不容拒絕。他帶我走進那片棚戶區,在一個破敗的民房裡居然有一個賭場,我們坐在一個角落的小桌子旁,瞎子又要了一箱啤酒,他對我說:「知道為什麼人們叫我瞎子么?」我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從小就和我姥爺在一起,他是一個瞎子。他照顧我,我也照顧他。」瞎子又喝光了一大杯啤酒。我一點也沒感覺出他喝多,我沒有問他為什麼和姥爺生活在一起。不知為什麼我不願去觸及他和他父母的經歷,瞎子後來也一直沒有說給我,他繼續平靜地說道:「從我小學起我們就在一起,我放學後他就讓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村裡每個人見到他都和他打招呼。每天晚上,別看他什麼也看不到,總是能準時在八點半,讓我關燈睡覺。」瞎子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似乎開始有點喝多了。「他會正骨,懂一些中醫,能給村裡的人看看病,那個時候我們倆靠這個生活得還很好。」他說得很輕鬆,又喝了一大口,「我上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家裡來了幾個人,對我姥爺說以後不能再給人開方子收錢了,說他沒有行醫執照。我姥爺坐在那裡,等他們說完,就叫我把牆上掛的一面錦旗摘下來,那面錦旗是村裡人送的,上面寫著『熱血暖人心,冷眼看世界』,呵呵。」瞎子說到這裡就乾笑起來。

「然後呢?」我看著瞎子,很想讓他繼續講下去。

「然後我姥爺就冷眼看著他們,看得他們心裡發毛。」瞎子又笑了一下,「我們都不說話,他們站起來要走,我們還是冷眼看著他們。」他突然不再說了,開始專心地抽手上的那根煙,我就那樣等著,直到他又開始繼續說起來,「從那之後我們的日子就不太好了,我上初中以後,靠救濟和以前存下來的錢根本不夠,從那個時候起,我就走上了另一條路。」瞎子散漫的目光划過我的臉,我從中卻感覺到一種犀利,另外一條路,這句話讓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我喝了一大口酒,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好在他看不見。」瞎子苦笑了一下,繼續說他的姥爺,「慢慢地我覺得他總是心事重重。那個時候我還不懂事,我以為能弄到錢就能解決一切。晚上吃完飯後,我們經常一句話不說地坐在那裡。而以前我上小學時,每天晚上他都會給我講很多事情,講《三俠五義》,講他以前怎麼跑江湖給人看病,他說得最多的是他眼睛瞎了以後他聽到的各種聲音,他說村長走路的聲音是什麼樣子的,他媳婦走路的聲音又是什麼樣子,他說隔壁的那條狗的各種叫法都是什麼意思,他跟我說做瞎子也挺好……但我上初中後很快他就變了,我現在才知道,這和他突然老了有關。」

他又拿起一瓶酒,我感覺他也顯得有些心事重重。我當時在猶豫是不是要問他到底走上了一條什麼路,但最終我還是沒有問出來。我很想聽他繼續說下去,我很想知道後來他姥爺的事情。

「有一次我的腿幾乎要被打斷了,我剛一回到家,他就問我的右腿怎麼了,我說沒事,但他還是問,因為他聽出了我走路的聲音和平常不一樣,還有我忍著痛走路時的呼吸聲,我還是說沒什麼事,然後他就不說話了。那天夜裡我在夢裡疼得叫出聲來,我看到黑暗中他坐在我的床邊,用手摸著我受傷的腿。他檢查我的腿,手很有力,我忍著一聲不吭,那時周圍很安靜,我能想像他是怎麼樣通過我的呼吸聲看到我疼得受不了的樣子。」

「那之後我姥爺把我管得很嚴,每天放學後我必須按時回家,回家後他讓我做作業,其實我只是坐在那兒什麼也不幹,他經常聽著聽著收音機就睡著了,然後我還可以悄悄出門做點事情。」瞎子說到這裡又不經意地掃了我一眼,我可以隱約猜出他說的做點事情是什麼意思,但我當時猜不出他說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我初中畢業後老師還來我家找過我姥爺,說我的學習很好人特聰明,不上高中太可惜了,上了高中肯定可以進大學。但當時我姥爺已經有些糊塗了,那時已經沒有人可以替我做主,我知道那個老師對我好,我姥爺當然也對我好,但他們已經管不了我了,從那以後我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主,我自己決定我要做什麼,我自己承擔所有的後果,到現在我還沒有後悔過。」

瞎子把目光停在我的眼睛上,臉上帶著笑,和我碰了一下酒杯。那時我也已經喝了很多酒,但還很清醒,卻控制不住自己把瞎子想像成一個親人,我喜歡他的身世和經歷,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所經歷的那些他沒有說出來的痛苦、挫折或者成功,他還沒有告訴我他走的是哪條路,我已經想像自己和他一起去走了。這也許是酒的緣故,但肯定不僅僅是酒的緣故。

「你是怎麼來到這個小縣城的?」那天在瞎子說完後,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我覺得可以問的問題。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說:「我不會在這裡待太長時間的。」他似乎又回到了平常的狀態,喝著酒,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我的臉。

【未完待續】

楊林

90年代初大學物理專業畢業,曾遊學法國,先後就職於三家不同領域的公司。2006年在《收穫》發表長篇小說《模糊地帶》。長篇《雪夜》刊載於2017《收穫》長篇專號(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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