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病隙碎筆
點擊 | 一起加入「200萬字閱讀挑戰計劃」!
1月4日
文學史上的今天
史鐵生
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
作家
1951年出生於北京。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自稱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著有《我與地壇》《務虛筆記》《病隙碎筆》等。
病隙碎筆
文 / 史鐵生
刊載於《花城》1999年第4期。
1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
寫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齣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矛盾和衝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寫劇本的時候明白,之後常常糊塗,常會說:「我怎麼這麼倒霉!」其實誰也有「我怎麼這麼走運」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時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但是,若非「我怎麼這麼」和「我怎麼那麼」,我就是我了嗎?我就是我。我是一種限制。比如我現在要去法國看「世界盃」,一般來說是坐飛機去,但那架飛機上天之後要是忽然不聽話,發動機或起落架謀反,我也沒辦法再跳上另一架飛機了,一切只好看命運的安排,看那一幕戲劇中有沒有飛機墜毀的情節,有的話,多麼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別人去看。
2
把身體比作一架飛機,要是兩條腿(起落架)和兩個腎(發動機)一起失靈,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機長就會走出來,請大家留些遺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彷彿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里這一幕是如何編排。
有時侯我設想我的墓志銘,並不是說我多麼喜歡那路東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麼?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志銘再好也沒有。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
但既然這樣,又何必弄一塊石頭來作證?還是什麼都不要吧,墓地、墓碑、花圈、輓聯以及各種方式的追悼,什麼都不要才好。讓寂靜,甚至讓遺忘,去讀那詩句。我希望「機長」走到我面前時,我能鎮靜地把這樣的遺言交給他。但也可能並不如願,也可能「篩糠」。就算「篩糠」吧,講好的遺言也不要再變。
3
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我說是生病,業餘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侃,我這48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於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象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或許「鐵生」二字暗含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我有時想過,可否據此也去做一回演講,把今生的懲罰與前生的惡跡一樣樣對照著擺給——比如說,正在腐敗著的官吏們去作警告?但想想也就作罷,料必他們也是無動於衷。
4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這遊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不過,但凡遊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鍊意志,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更」字。
5
坐上輪椅那年,大夫們總擔心我的視神經會不會也隨之作亂,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檢查,並不聲張,事後才告訴我已經逃過了怎樣的兇險。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霉,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那次擺脫了眼科的糾纏,常讓我想想後怕,不由得瞑揖默謝。
不過,當有人勸我去佛堂燒炷高香,求佛不斷送來好運,或許能還我各項健康時,我總猶豫。不是不願去朝拜(更不是不願意忽然站起來),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確實不認為滿腹功利是對佛法的尊敬。便去燒香,也不該有那樣的要求,不該以為命運欠了你什麼。莫非是佛一時疏忽錯有安排,倒要你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惟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為求實惠去燒香磕頭念頌詞,總讓人擺脫不掉阿諛、行賄的感覺。就算是求人辦事吧,也最好不是這樣的邏輯。實在碰上貪官非送財禮不可,也是鬼鬼祟祟的才對,怎麼竟敢大張旗鼓去佛門徇私舞弊?佛門清靜,憑一肚子委屈和一疊帳單還算什麼朝拜?
……
51
愛是軟弱的時刻,是求助於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於他者的施予,是求助於他者的參加。愛,即分割之下的殘缺向他者呼籲完整,或者竟是,向地獄要求天堂。愛所以艱難,常常落人窘境。
所以「愛的奉獻」這句話奇怪。左腿怎麼能送給右腿一個完整呢?只能是兩條腿一起完整。此地獄怎麼能向彼地獄奉獻一個天堂呢?地獄的相互敞開,才可能朝向天堂。性可以奉獻,愛卻不能。愛就像語言,聞者不聞,言者還是啞巴。甘心於隔離地活著,惟愛和語言不需要。愛和語言意圖一致——讓知識走向心魂深處,讓深處的孤獨與惶然相互溝通,讓冷漠的宇宙充滿熱情,讓無限的神秘暴露無限的意義。巴別塔雖不成功,語言仍朝著通天的方向建造。這不是能夠嘲笑的,讓上帝也不能。人的處境是隔離,人的願望是溝通,這兩樣都寫在了上帝的劇本里。
52
可這有什麼用呢?通常的嘲笑和迷惑就在這裡:人不可能永生,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愛有什麼用?心魂的敞開有什麼用?熱情又有什麼用呢?但,什麼是有用?若僅僅做一種活物,衣食住行之外其實什麼都可以取消。然而,乖張如人者偏不安守這樣的地位,好事如上帝者偏不允許這樣的寂寞,無限膨脹的宇宙偏偏孕育出一種不衰的熱情。先哲有言:「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人即熱情,這熱情並不派什麼別的用場。人就是飄蕩在宇宙中的熱情消息,就是這宇宙之熱情的體現,或者,惟宇宙之熱情稱為人。若問「熱情何用」,等於是問「人何用」,等於問「宇宙何用」,「無用何用」。從必死的角度看,衣食住行又有何用?不如早早結束這一場荒誕。說人就是為了活著,也對,衣食住行是為了活著,夢想也是,倘發狠去死,一切真都是何必?但是,說人只是為了活著,意思就大不一樣,豐衣足食地關在監獄裡如何?
53
但是死,那麼容易嗎?我是說,誰能讓「無用的熱情」死去?誰能讓宇宙的熱情的消息飄散?誰能用一瓶安眠藥讓世界永遠睡去?宇宙這隻花瓶是一隻打不爛的魔瓶,它總能夠自我修復,保持完整,熱情此消彼長永不衰減。人間這齣戲劇是只殺不死的九頭鳥,一代代角色隱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慾,仍然悲歡離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終於知不知,各種消息都在流傳,萬古不廢。
54
這也許荒誕。荒誕如果難逃,哀嘆荒誕豈不更是荒誕!荒誕如果難逃,自然而然會有一種猜想:或許這人間真的不過是一座煉獄?我們是來服刑的,我們是來反省和鍛煉的,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下放與下凡異曲同工。迷信和神話中常有這類說法:天神有罪,被譴人間,譬如豬八戒。天神何罪?多半都是「天蓬元帥」一般受了紅塵的引誘。好吧,你就去紅塵走一遭,在肉體的牢籠中再加深一回對苦難的理解。賈寶玉和孫悟空這一對女媧的棄物,也都是走了這條路,不過比八戒多了自願的成分。
這樣的猜想讓人長舒一口氣,彷彿西緒福斯的路終於可以有頭,終有一天可以放假回家萬事大吉,但細想這未必美妙,徹底的圓滿只不過是徹底的無路可走。
55
經過電子遊戲廳,看見痴迷又疲憊的玩客,彷彿是見了人間的模型。變幻莫測的遊戲是紅塵的引誘,一台台電腦即姓名各異的肉身。你去品嘗紅塵,要先具肉身——哪一樣快樂不是經由它傳遞?帶上足夠的本金去吧,讓慾望把定一台電腦,靈魂就算附體了,你就算是投了胎,五光十色的屏幕一亮你已經落生人間。孩子們哭鬧著想進遊戲廳,多像一塊塊假寶玉要去作「紅樓夢」。慾望一頭扎進電腦,多像靈魂鑽進了肉身?按動鍵盤吧,學會入世的規矩。熟練指法吧,摸清謀生的門道。謝謝電腦,這奇妙的肉身為實現慾望接通了種種機會——你想做英雄嗎?這兒有戰爭。想當領袖嗎?這兒有社會。想成為智者?好,這兒有迷宮。要發財這兒有銀行可搶。要拈花惹草這兒有些黃色的東西您看夠不夠?要賭博?咳呀,那還用說,這兒的一切都是賭博。
你玩得如醉如痴,噼里啪啦到噼里啪啦,到本金告罄,到遊戲廳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遊戲日新月異踏過你殘老的身體,這時似乎才想起點別的什麼。什麼呢?好像與快樂的必然結束有關。
荒誕感襲來是件好事,省得說「瞎問那麼多有什麼用」。其實應該祝願瀟洒從頭至尾都不遭遇荒誕的盤査,可這事誰也作不了主,荒誕並非沒有疏漏,但並不單單放過瀟洒。而且你不能拒絕它:拒絕盤査,實際已經被盤査。
56
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樣。作惡者怕地獄當真。行善者怕天堂有詐。瀟洒擔心萬一來世運氣不好,瀟洒何以為繼?英雄豪傑,照理說早都置生死於度外,可一想到宏圖偉業忽而回零,心情也不好。總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為畢竟誰也摸不清死要把我們帶去哪兒?
然而人什麼都可以躲過,惟死不可逃脫。
可話說回來,天地間的熱情豈能寂滅?上帝的遊戲哪有終止?宇宙膨脹不歇,轟轟烈烈的消息總要傳達。人便是這生生不息的傳達,便是這熱情的載體,便是殘缺朝向圓滿的遷徙,便是圓滿不可抵達的困惑和與之同來的思與悟,便是這永無終途的慾望。所以一切塵世之名都可以磨滅,而我不死。
57
「我」在哪兒?在一個個軀體里,在與他人的交流里,在對世界的思考與夢想里,在對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對神秘的猜想里,在對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眺望、在終於不能不與神的交談之中。
正如浪與水。我寫過: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慾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所有的消息都在流傳,各種各樣的角色一個不少,惟時代的裝束不同,塵世的姓名有變。每一個人都是一種消息的傳達與繼續,所有的消息連接起來,便是歷史,便是宇宙不滅的熱情。一個人就像一個腦細胞,溝通起來就有了思想,儲存起來就有了傳統。在這人間的圖書館或信息庫存里,所有的消息都死過,所有的消息都活著,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死不過是某一個信號的中斷,它「輕輕地走」,正如它還會「輕輕地來」。更換一台機器吧——有時候不得不這樣,但把消息拷貝下來,重新安裝進新的生命,繼續,和繼續的繼續。
關注《花城》雜誌
獨立精神 人文立場 新銳主張


※《白棉花》:莫言筆下的芳華歲月
※尹學芸:何木子小傳
※如何揮霍以後的日子 薩朗《畫畫》創作談
TAG:花城雜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