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山樂水:遠去的父親
遠去的父親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彷彿妮兒憋在眼眶的淚。
妮兒靜聽冷雨低吟,用鍵盤摩挲對父親溫暖的回憶。
—— 題記
文/樂山樂水
今天是父親離我而去四十一周年的日子,冷雨淅瀝,窗前燈下,想念我的父親。
記憶中的父親個子不高,穿著黑色燈芯絨中山裝,帶著雷鋒帽,眼鏡片酒瓶底一樣。
父親家庭出生不好,很晚成家,三十九歲才有了我。所謂中年得女,想來父親當初一定是喜悅的。
當初母親跟著父親在學校教書,父親家的祖屋家產早就被人分了佔了,學校就是父親母親的家。
從我記事起,我們家住在一個大屋場,那裡全是王姓人家。母親因為生病,不能再教書,父親便在大屋場買了前後兩間屋子,我們家便有了自己的房子。
再過兩年,我有了大弟弟。父親常年不在家,偶爾回來,說是在萬陽山五七幹校。那時父親說萬陽山好高好高,樹好大好大。白天一個人都不敢走在山林間,晚上常聽到野獸的嚎叫,還說那兒有老虎。父親告訴我那裡的老百姓吃的都是粟米和紅薯……我常聽著父親的故事蜷在父親的懷裡睡去。
也不知多久,父親又回到了學校,每周六晚上都會回家,那是我和弟弟最快樂的日子。
每到周六,我和弟弟趴在高高的門檻上,望著父親回家的路。遠遠見到父親晃晃悠悠挑著籮筐的影子,我便顧不上蹣跚的弟弟,兔子一樣奔跑而去,使勁往上擰父親的籮筐,想讓父親輕鬆點兒。父親總是笑呵呵地說:「妮兒,幫爸爸倒忙啊!」父親任由我幫著倒忙一頭高一頭低地將籮筐挑回家。
我和弟弟圍著籮筐,看著父親將籮筐里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這是母親和我們三人一周的蔬菜。(母親從小受外公寵愛,在外讀書,不會做家務,更不會做農活,又因身體不好,便只是在家帶我和弟弟。)最後父親從報紙底下拿出綠色帆布書包了。父親的書包很漂亮,蓋沿上有幾個鮮紅的大字「為人民服務」,還有毛主席戴著帽子的像章。
這時的父親坐在椅子上,我和弟弟趴在父親腿上,等著父親給我們變戲法。父親輕輕掀開書包蓋,解開帶子,在裡面摸索著。我和弟弟眼巴巴的望著父親的手,會是什麼呢?我最希望的是用紙包著的油嘰嘰的雞蛋糕或者桃酥。可是偶爾也有我不喜歡吃的棒棒糖,那棒棒糖的棒棒是很粗糙的竹籤子,一不小心就會刮傷嘴巴。
有一次,父親帶回來幾個橘紅。說是去九溪參觀帶回來的,紅彤彤的,好大好大,我和弟弟捨不得吃,每天睡覺前拿在手上聞聞,放在枕頭旁,到第二周父親回家還沒有吃……那是我吃過的最漂亮最香甜的水果,那橘紅獨有的香味至今讓我難以忘懷!
那時母親沒有在生產隊出工,沒有工分,我們家每年都是超資戶,每個月我們家分到的糧油物質非常少,油是最金貴的。
父親每月便悄悄找人買一點豬油回來,說是豬油,其實是從豬皮上刮下來的肥肉。(那時殺豬是要剝皮的,豬皮聽說也很值錢。)每逢這天晚上,我們家便忙活開了,我和弟弟搭著板凳趴在灶台上,母親在灶下燒火,父親在灶上煉油。香氣繚繞著,每每這時我便口舌生津。等鍋里的油渣捲起,顏色變黃,父親叫母親把火壓小,豬油就煉好了。父親將煉出的豬油盛在藍色花紋的磁罈子里,鍋底一點兒不剩,只留下焦黃的油渣,再撒上一點鹽,用鍋鏟壓幾下,再翻炒幾次,拿一小塊在嘴邊吹吹,放到我嘴裡,那種香,那種脆,一輩子留在我的記憶里。
再大一點,父親回到中學管伙食(學校里那時管後勤的是最被人看不起的,父親剛恢復工作,便當了中學伙食團長),離家不遠,便常把我帶在身邊。
那年夏天,父親在學校禮堂午睡。記得禮堂沒有牆壁,四通八達,禮堂靠山的山腳有一口老井,井水冬暖夏涼。老井上面半山坡是老師宿舍,只記得一個叫羅姐姐的在織毛衣,附近住戶家的小哥哥在屋前玩耍,小哥哥大概五六歲吧,我也就四歲左右。羅姐姐叫小哥哥去水井給她舀水喝。我蹦蹦跳跳地跟在小哥哥身後。
到了水井邊,小哥哥腳下一滑跌到水井裡,手裡的白色瓷缸子一會冒出來,一會兒沉下去。我跑到父親身邊,父親還沒醒,我又跑回來看小哥哥,還在那一會上一會下,我又跑回去,搖著父親說「爸爸爸爸,井裡有隻白青蛙!」父親被我扯到水井邊,那白色磁缸子又冒上來了,父親一把抓住小哥哥的手拉上來,小哥哥已然沒了聲音氣息。
父親一邊大聲喊食堂的工人,一邊把小哥哥倒過來拍脊背。大家把小哥哥放在倒放的鐵鍋上。羅姐姐已經嚇得大哭,小哥哥家裡的人也趕來,一位奶奶癱在地上捶足頓胸。不一會,小哥哥咳咳了,總算醒過來了。小哥哥家人對父親千恩萬謝。我沒有哭,也沒有鬧,也沒被嚇到。只是現在回想,我為什麼要告訴爸爸井裡有隻白青蛙呢?
沒過多久,父親去了一所小、中學連辦的學校當校長了。那裡離家有十幾里路,學校在一座小山上,山頂是大操坪。學校的教室都是平房,從山腳到山腰有兩三棟的樣子。那麼大一所學校只有父親一人住校。
每當放學後,父親便帶著我到山腳的菜地去。菜地很大,一半種菜,一半種上花生紅薯。父親在菜園裡有時種菜,有時澆水,有時除草……我便在菜畦里尋找樂趣。
最開心的是秋天和父親挖紅薯。小點的時候,父親每每在挖紅薯時,會把衣服鋪在草地上,讓我坐在衣服上。再大點兒,父親在前面挖,我在後面幫父親摘紅薯。遇上一串有幾個紅薯的,父親會讓我連藤放在一邊,然後一串串掛在屋樑上,到冬天的時候,紅薯變枯了,甜甜的脆脆的非常好吃。
每到周六,父親便要帶著我回家看弟弟和媽媽。
那時的周六下午老師們是要學習開會的。等開完會,天有點晚了,父親便把蔬菜放在一個籮筐里,把我放在另一個籮筐,挑著我和蔬菜往家趕。每每走到一半的路程,天完全黑下來,這時父親就開始給我講故事,有時父親還會要我給他唱歌聽,有月亮的夜晚,父親會和我一起念童謠「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挑笆簍……」。我常坐在籮筐里為父親打手電筒照路。父親眼睛高度近視,走路很慢,每次我們到家都已很晚。
那條從學校通往家裡的路,我陪著父親走了三年,籮筐里的人換成了大弟弟。
小弟弟的降臨,母親又得了精神病,讓我們的家經濟有點拮据吧。在很多孩子吃菜糠粑粑的時候,在學校常吃憶苦餐的時候,我和弟弟沒有吃過紅薯蘿蔔飯,但我知道父親常常吃紅薯,父親告訴我他最喜歡吃紅薯了。
每逢周末和假日,父親回家,就是上山砍柴。只知道父親在離家幾里路的「老山上」(父親一直叫「老山」,說解放前是我們家的山),因為我從小對有毛毛的青草過敏,父親從沒帶我去砍過柴。
1977年1月2日,天氣晴好。父親拗不過我的請求,第一次帶著我和弟弟上「老山」砍柴去。來到山上,父親把我和弟弟安頓在一塊大岩石上,叮囑我看好弟弟,不要到草叢去。父親就在附近砍柴,磕松樹枝。沒多久我聽不到父親砍柴的聲音,便拉著弟弟在松林間尋找,發現父親仰卧在一棵小松樹下,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叮囑弟弟看好父親,飛快地往家跑,路過一塊田邊,隊里的人正在田裡勞動,我便大聲喊,「伯伯叔叔,我爸爸摔倒了!」記得是那位因為逃壯丁切了手指的伯伯,還有九叔叔輪換著從山上把父親背到公社醫院。在醫院,母親嚇傻了似的,叔叔伯伯們怕母親又患病,把母親送回家。父親神志清楚,我一直陪著父親,中午時父親說要吃餃兒(餛飩),我便給父親喂完了一碗餛飩。
父親摔倒是上午九點多鐘的樣子,到晚上七點多救護車才趕到。當晚七點多,父親被救護車送到縣人民醫院。大人們沒有要我去。那一晚母親一句話不說坐在床上。我不敢睡,也一直坐在床上等父親回來。
終究父親回來了,可是父親不說話,靜靜的躺在屋子中間。公社區里來了很多人,聽大人們說,父親到人民醫院只打一針就走了。我一直陪著父親,看他什麼時候活過來,因為父親告訴我,人死後會活過來的(毛主席去世時我問父親,毛主席會活過來嗎,父親說會)。
直到大人們要把父親裝進一個叫棺材的大匣子,我才哇哇大哭,趴在父親身上死活不讓他們抬走父親……
四十一年了,父親靜靜地躺在老宅地基的後山上……
妮兒知道,父親一生沒有抱怨,哪怕被人分了家產,拆了老宅;哪怕挨整反手弔掛,跪冰塊;哪怕在荒山野嶺,住牛棚……
妮兒知道,沒有國家的撫恤,政府的關懷,妮兒不知現在流落何方……
妮兒記著父親的話「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妮兒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孩子,來回報國家把我養大!
窗外,冷雨淅瀝……
父親從記憶深處雙眼含笑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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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山樂水,姓名黎碧芬。橘子紅時生於教師人家。叮噹網路助學志願者,《桃源詩刊》編輯部助理。工作之餘,走訪,幫助,陪伴那些需要幫助的孩子。每天快樂著孩子的快樂,幸福著孩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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