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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與誰試比高

宋詞一闋話古今

第十章(下)

多情自古傷離別 為伊消得人憔悴

雖然宋真宗對柳三變有意見,但京城裡的歌女們比皇帝更慧眼識珠。她們但凡做了一首新曲子,就去求柳三變填詞,結果必定能風靡一時,大大增加演出收入。柳三變不但是詞作家,還是歌女演唱水平的權威評委,一旦他說哪位歌女唱得好,其出場費立刻飆升十倍。

因為柳三變在家族中排行第七,歌女們都親昵地叫他「柳七」。京城娛樂界流傳的口號是:「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中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滿城的歌女只有柳七不認識的,沒有不認識柳七的;若真有不認識他的,都不敢說出去,怕丟人。寧願倒貼千金換得與柳七哥一夜姻緣,求得一詞數句,引以為榮,柳七也因此收入穩定、衣食無憂。

為伊憔悴

表面上看起來,柳七哥樂得在這溫柔鄉中銷魂,每日里「酒力漸濃春思盪,鴛鴦綉被翻紅浪」,但內心的痛苦不難想像。他最著名的作品《蝶戀花》,貌似登樓抒發離愁:

佇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圖片來源於網路

末尾的名句表面上是為感情消得人憔悴,但在我看來也很可能是為功名消得人憔悴。在那個年代,尤其對於柳七這樣出身書香門第的人,不能進入體制就沒有出路,向上辱沒祖宗,向下拖累兒女。大家想想《水滸傳》里的許多英雄們,被體制害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上梁山,就這樣還天天盼著招安重回體制,就知道它的力量有多麼強大。

在很多人世間的恩怨中,最後的勝利者往往是活得更長的那一個,柳七深信這一點,反正他比宋真宗年輕。真宗駕崩後,章獻太后劉娥秉政,年近不惑的柳七彷彿看到了一線曙光。在他準備再次應考之前,專程登門拜訪晏殊,想走當朝宰相的門路。晏殊禮貌地接待了他,淡淡問道:「您作曲子么?」柳七回答:「和相爺一樣作些曲子。」跟晏殊拉拉關係,咱倆都是詞人,應該有共同語言啊。不料晏殊來了一句:「在下雖作曲子,也不曾寫什麼『針線閑拈伴伊坐』。」這是柳三變一首《定風波》里的句子,表現一位少婦想將丈夫鎖在家裡陪伴自己,單純實在,格調不高。柳三變一聽話不投機,富貴宰相晏殊好像對自己民間俚俗的作品風格完全看不上眼,只好早早告辭。晏殊抬手送客時完全沒想到,多年後小兒子晏幾道用一句柳永更為俗艷的「鴛鴦綉被翻紅浪」,讓他在滿堂賓客之前好不尷尬!

柳七在考試中毫無懸念地再次落第,結果連京師也不想呆下去了,憤而離開這傷心之地。臨別之際,他贈給情人一闋《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此詞的下半闋句句經典,優雅從容,對離別之情的描寫直打入人心最深的柔軟處,是柳七詩歌的代表作,也是婉約宋詞的代表作,被收入了語文課本。柳七的作品沒有被宋真宗和晏殊看上眼,但是在民間的流行度卻極高,就連大宋的鄰國西夏都流行一句話:「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

傷離別殘月楊柳岸

紅裙十隊

章獻太后逝世,宋仁宗親政之後,特別開了一屆「恩科」,就是放寬進士錄取的尺度,給那些屢試不第的才子們一個機會。年已半百的柳三變聞訊,立即從外地趕回京師應考。為了安全起見,他還特意將已經上了黑名單的原名改為柳永,字耆卿,今天大家所熟悉的正是這個名字。皇天不負苦心人,重裝上陣的柳永終於名登金光閃閃的進士榜,與他同榜及第的還有二哥柳三接。

柳永考中進士,被任命為睦州(今浙江省建德縣)團練推官,終於算是有了功名。這對於他個人是等待已久的喜訊,但對京城歡場而言卻是一個噩耗。柳永臨行那日,開封的青樓為之一空,歌女們都趕去為他送別,個個哭得梨花帶雨,抽泣聲一片。柳永一首《如夢令》描繪了這盛大而感人的場面:

郊外綠陰千里,掩映紅裙十隊。

惜別語方長,車馬催人速去。

偷淚,偷淚,那得分身與你?

送行的鶯鶯燕燕們不需要孫武的嚴格調教,竟然自發遵守秩序排成整齊的十隊,連皇帝出行也沒有這麼大的排場。柳七哥人生得以如此,夫復何求?

柳永雖然從此邁入仕途,卻終身沒當過什麼大官,最後做了個屯田員外郎,所以世稱「柳屯田」。據說他死時一貧如洗,身邊連個打點後事的親人都沒有。那些有舊交的歌女們懷念他的才情,湊錢安葬了他。以後每年的清明,歌女們都要到墓前祭奠,稱為「吊柳會」,直到北宋滅亡。柳七一生最大的輝煌,不是來自於科舉和功名,而是來自於青樓,這在中國古代文人中絕對是一個異類。

山抹微雲

晏殊道貌岸然地訓斥兒子晏幾道不該唱柳永的艷詞,蘇軾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他的著名弟子秦觀,字少游,成名作是《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此詞第一句「山抹微雲」,將繪畫筆法融入詩詞,極富盛名,秦觀由此被時人稱為「山抹微雲君」。他的女婿范溫曾出席某貴人家的筵席,同桌有個侍兒酒興很高,一連唱了好幾首秦觀的詞,但對於恭謹內斂的范溫則不屑一顧。酒至半酣,他才指著范溫問身邊的人:「那小夥子是什麼人?」范溫自己答道:「在下乃『山抹微雲君』之婿。」侍兒張口結舌,滿座人笑成一片。此詞流行程度之高,可見一斑。

秦觀從會稽入京去見蘇軾,子瞻見面第一句話就恭維:「久別之後,君寫詞遠勝當年,現在京城裡到處傳唱您的『山抹微雲』呢。」秦觀遜謝:「哪裡,哪裡。」不料蘇軾第二句立刻跟上:「但我沒想到您去學柳七作詞了。」秦觀忙道:「學生雖然沒有什麼學識,也不至於這樣,先生言重了吧?」蘇軾微微一笑:「『銷魂當此際』,不是柳七的句法嗎?」秦觀不得不服,因為這個香艷的句子確實有柳七的風格。而「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則是化自隋煬帝楊廣的《野望》一詩:

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

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

蘇軾最後送了一聯「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給秦觀,將他和柳七牢牢綁在一起。別看蘇軾以此調侃秦觀,他自己對柳永並無不敬之意。蘇軾有位幕僚很善於唱曲,有一天子瞻忍不住問他:「依您看來,我詞比柳詞如何?」幕僚想了一想,回答道:「柳郎中之詞,適合讓十七八歲的妙齡女郎,手執紅牙板,細吟低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您的詞嘛,須得請關西大漢,彈著銅琵琶、敲著鐵綽板,高歌『大江東去,浪淘盡』。」蘇軾低頭一想,這比喻果然形象,忍不住捧腹大笑。

事實上蘇軾對於柳永相當推崇:「人們都說柳耆卿的詞俗,然而像『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這種句子,即使唐人詩作的最高處,也不過如此。」此句來自柳永的名作《八聲甘州》,我個人最喜歡的倒是起首一句: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難於冠柳

在很大程度上,柳永已經成為北宋詞人的一枚標杆,有人不屑於他,但有更多的人想與他一爭雄長,甚至超越他。比如年長蘇軾兩歲的王觀,字通叟,給自己的詞集取名為《冠柳集》,意思就是能超過柳永一頭,可惜現在已經失傳了,咱們也沒法驗證他是不是在吹牛,不過他的《卜運算元·送鮑浩然之浙東》確實是一闋難得的好詞: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這個「眉眼盈盈」的比喻既別開生面又富有美感,「千萬和春住」則是既想像力爆棚又富有美感,王觀居然將送別詞寫得毫無凄苦之情而美不勝收,絕對是一位天才。他還有一首不太著名的《紅芍藥》,也非常有趣:

人生百歲,七十稀少。

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

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

那二十五載中,寧無些個煩惱?

仔細思量,好追歡及早。

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摧倒。

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

幸新來、有酒如澠,結千秋歌笑。

假如王觀失傳的詞集中真有十首八首的詞能保持在這種高水平,和柳永一較短長還是可以的;但如果想「冠柳」,似乎還有一定的距離。

對柳永不假辭色的晏殊,對范仲淹、宋祁、歐陽修都有知遇之恩,而他最青眼有加的人卻是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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