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百韻：從「留學生文學」到「新移民文學」

由作者蘇煒拍攝提供，《遠行人》

按：又到歲末。此舊文為2003年底為美國華文最大報紙《世界日報》舉辦的「新移民文學」優秀散文評獎寫的評審感言。發表時用筆名「伊川」。所以文中也沒有言及自己最早於1988年出版的留學生小說集《遠行人》。此文從未收入集子，於今回看，卻還有值得留存的信息。

鄉愁百韻

—— 從「留學生文學」到「新移民文學」

作者：蘇 煒

從「留學生文學」到「新移民文學」

「本來期待不高，沒想到，稿子質量都挺不錯的。」這是評獎的三位決選評審——知名作家嚴歌苓、世副主編田新彬連同筆者本人的共同感慨，也正是最後的作品得獎名次排行選擇上，一再令評審感到取捨困難、躊躇難決的地方。2003年「芝華作協」移民文學徵文評獎，今年進入了徵文活動的第七年。可以說，七年的播種耕耘，今天進入了收穫的季節。從來稿的情況看——來自十幾個國家的235篇來稿，無論數量、質量都達到了新的水平，這個本來只是區域性的華文徵文活動，已經在整個海外華文界逐漸造成影響，引起廣泛的矚目。今年的徵文題目是「移民文學」。很湊巧，這七、八年間，恰恰橫跨了世紀之交，正是海外華文文學從廣義的「留學生文學」向「新移民文學」演化的重要轉型時期。

評委之一嚴歌苓

所謂「留學生文學」，遠看可以溯至前一個世紀之交（十九到二十世紀）的《留東外史》、郁達夫的《沉淪》等等；近看則可以溯自1970年代來自台灣的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1980年代來自大陸的查建英的《叢林下的冰河》，以及1990年代以來曹桂林《北京人在紐約》等一系列作品。這些作品或許各有各的時代特徵和個人寄託，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鄉愁」的主題——在異域的生存困境中生髮的鄉思、鄉怨、鄉念及其身份認同困惑，「個人」是始終置放在「祖國」和「西方」（「外國」）的夾縫之中的。「個人」是「西方」（外國）的「外來者」，卻往往成了「中國」與「國族」——一個民族、一個群體的代言。從「留學生文學」到「新移民文學」的轉化，則並不僅僅是身份的轉化——作者身份大多從留學生變作新移民，更是隨著異域經驗的深化而形成的敘述視角的變化。「個人」已經不是一個「外來」的窺視者、旁觀者，而是身在其中的「情境中人」，個人經驗、個人命運也超越了民族國家的想像而突顯出更加「個人化」的色彩，因而，其獨特情感的捕捉和抒發，反而就更往跨越地域、種族與意識形態的普泛性的人性深度突進了。這種「留學生文學」向「新移民文學」的轉型演進，當然主要表現在近年來相當活躍的「海歸派小說」上，在這次「芝華作協」的散文徵文中，同樣也顯現出了非常鮮明的特徵。（這裡所謂「新移民文學」，其「新」，首先是和西方本土本來就存在的「移民文學」——像華裔作家湯婷婷、譚恩美以及後起之秀哈金等人用英語寫作的移民生活經驗——相比較而謂「新」的，在此不打算細述。）

《又見棕櫚, 又見棕櫚》

「微塵世界游諸天」

康有為晚年有一聯句曰：「眾香國土熏歷劫，微塵世界游諸天。」以筆者之見，散文，特別是域外移民散文，又尤其是一種需要以悠遊之筆，以「諸天」入「微塵」、在「微塵」里游「諸天」的文體。在域外生活紅塵滾滾的大千世界之中，「個人」的經驗或許只是滄海的一點微末，但如何將此「微末」凸現、凝聚、稀釋、升華，使一滴水透見陽光的斑斕七色，一粒沙子蘊含歷史、人生的別有洞天，卻是很考作者的眼光與功力的。

被三位評審一致推選為第一名的《小鎮故事》（作者：吉羽 ），就是這樣一篇在小天地里寫出大格局來的好作品。此文有著小說一般的完整結構和敘事質感，平實述說的，卻是一個牽連著作者個人婚姻家庭經歷、小鎮人情冷暖與人事變遷，連同幾代中國移民歷史滄桑的真實故事。「卡巴替？」作者以老阿婆一句洋涇浜英語進入敘述，筆調溫和平順，娓娓道來：由「一百零五歲」的老阿婆引出經歷西潮衝擊、百年積弱的中國近代史跡，以「弗列德.馬費」這個古怪的中國人名字回溯百年前華工浮海謀生、備受文化歧視的歷史想像，再把加拿大內陸小鎮的保守封閉的情境描寫，置放在西方人對「中國佬」「傅滿洲」式的迷思和偏見的背景之上……，作者把自己和夫婿與這「弗列德」一家人幾十年的交往穿插其間，就這樣波瀾不驚地，拓出了一幅百年移民歷史的風俗圖卷。掩卷之餘，那個加拿大小鎮舊街上懶懶的陽光、靜靜的落塵，那個只會說「卡巴替？」的廣東村婦打扮的老阿婆，那位叫做「弗列德.馬費」的小鎮餐室的中國老闆以及他的「郵遞新娘」妻子阿芳，特別是，那個後來成為作者丈夫、從小就吃著「弗列德」親手做的三明治的「滿臉雀斑的紅髮男孩」與這個中國家庭幾十年不渝的深厚交情……一一浮動眼前，令人低徊不已，久久難忘。

排行第二名的《兩棲》，作者冼文光是一位在新加坡工作、從小在馬來西亞接受華文教育的華裔新世代，卻寫得一手非常難得的流亮純熟的好中文。這是一篇個性突出、風味獨特的作品。色彩濃烈、筆觸綿密、文字間似流淌著南亞的海風鹹味與熱帶暖熟濕熱的氣息。作者以看似零散、瑣碎、隨意的筆調，從一個俯瞰的視角，將馬六甲海峽之畔的風土人情、市井景觀一一收入筆底，夾敘夾議地傾吐出自己的「兩棲」困惑。「兩棲」——在兩種（或多種）文化、族裔身份的夾縫之間的生存困惑，可謂「移民文學」的母題之一。此文的獨特之處更在於：她表面直寫的，是為生存、工作奔波於新加坡與馬來西亞兩地之間的「兩棲」困境，內里突現的，則是已經完全「本土化」的第二、三代移民，依然無以擺脫的「我們是中國人嗎？」——這樣一種「文化身份認同」的迷惘；並把它嵌入歷史言說，嵌入世俗場景，嵌入懷舊的氛圍，吟唱得凄美、無奈而又略帶悲涼。從而在短短的篇幅中，把自身敘述的個性，一下子從芸芸篇什中凸現出來了。

敘述個性——取材、視角、見地及其它

排名第三的《未竟之旅》（作者：蔡岱安），以一個相當獨特的取材角度——自己為父親，一直苦苦尋找「何處是那可收帆、下錨的港灣？」從台灣搬到美國，又為避龍捲風、地震、風雪酷寒等等，不斷地在北美大地東西、南北的遷徙，其中貫穿著三代人對「樹」的寄寓——父親喜歡柳樹（因為柳樹生在江南），自己喜歡「龍眼樹」（因為龍眼樹生在台灣），兒子呢，則是做「松柏」、「橡樹」、「楓樹」都行（因為「人生多姿多彩」），從而將「移民文學」的這一重要母題——「無根」、「失根」或者「生根」，吟詠出了兩、三代人迥然有別的選擇與視界：「你父親是漂泊的雲，風來了，就得走。你是游牧民族，以為自己只能宿命的逐草而居」；兒子則擁有全世界，「那是下一代自己的選擇，沒有外在環境的逼迫，沒有上一代的壓力。……」此文寫來情感充沛，一唱三嘆，情緒、句法的承轉有一種行雲流水般的自然——人到中年，人生的這一段「未竟之旅」，究竟是無奈，還是希望？掩卷之餘，令人百味回甘。

被選入「佳作」的兩篇作品：《旅行箱中的家》（作者：徐振麗）、《澳洲牧羊記》（作者：沈志敏） ，也正是在取材、視角與文字經營上獨具特色的作品。《旅行箱中的家》運用現代白話散文常見的寓言、象徵手法，緊緊圍繞「旅行箱」這一獨具「遊子」、「遷徙」、「漂流」意味的意象內涵，沙裡淘金、層層剝筍地做文章，把個人經驗、歷史時空、文化變異、情感挫折、世俗反思等等盡納其中。如果按圖索驥，單一地緊扣「旅行箱」成文，文氣文勢便容易顯薄顯單了（這是此文的一個弱點），難得的是，作者在看似一般化的意象符號（「旅行箱」）中，每每輒有洞見，處處透現出作者獨特的見地與哲思：比方，「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不同膚色不同長相的人拉著不同的旅行箱，帶著形形色色的故事在路上走來走去，這才是世界上最獨特的風景。」「旅行箱太小了，首先排擠在外的是文化、風俗：過端午的時候忘了吃粽子，過中秋的時候又沒有吃月餅；其次是人情聯絡……最後是個人愛好……」。「把家安在旅行箱中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再把旅行箱安安穩穩的放在家中，種種漂泊也不過是兩個穩定之間的故事」，等等。

《澳洲牧養記》則是一篇很得幾位評審偏愛的可愛文字。把它放在任何選題的徵文中都可能是討好的，恰恰又因為這一點，略略影響了它的對於「移民文學」的切題和表述。不過，作者筆下的澳洲大草原風情實在是太動人了：太陽下的寂寞風景，人和自然、動物的獨處、對話與對峙，在洪荒與命運面前人的渺小與生命的脆弱……寫來場景蒼茫浩大，情感跌宕真切，並且在謀篇結構上、疏密章法上，也是自然而嚴謹的——以情緒的「孤獨」串聯作者的感悟與哲思——「從東方到西方，從古代到現代，從哲人到平民，孤獨感始終籠罩在人類的頭頂上，它是愁雲也是靈光……」；又以那頭「不太合群的老羊」的生死，呼應著篇首篇末的情感和意象——「人沒死，羊死了，在這個陽光普照的草原上……」讀到這裡，誰能不為作者的這一段獨特浪漫而孤苦的經歷，神往與浩嘆！

遺珠點評

應該說，能夠從235篇來稿中突圍而出，進入終審決選的一共十二篇作品，除受名額限制的上述五篇入選作品以外，其它也都各有所長，都是難能可貴的創作——假如不能都算珠玉之作，至少都有珠玉的閃光。筆者在此不揣冒昧，略作點評如下：

《鼎鼐春秋》（作者：袁芬 ）：餐館業可說是海外中國移民安身立命的根基性行業，卻又是以往移民題材的散文中表現得相對薄弱的一環。此文作者的取材、立意均不凡，開頭兩、三小節也寫得頗具氣勢深度，可惜後幾小節的著墨流於倉促瑣碎，文勢無以為繼，有虎頭蛇尾之憾。建議作者再作修改——此文確實深值經營，仍舊大有可為也！

《浮塵歲月》（作者：喬安娜）：作者有相當的古典文學修養，將「鄉愁」的主題吟詠得深摯、濃重。缺點：取材落筆的角度太泛，特色不足，結構略嫌鬆散。

《從北緯23度到50度》（作者：王玉華 ）：文題有特色。以寫給亡夫的書信形式抒寫另一種心境獨特的「新移民」心態，寫來情感痛切感人，讀之讓人有心頭泣血之感。缺點：調子偏於低沉，敘述的視野、境界略嫌狹窄。

《咖啡杯里的綠茶》（作者：葛惠英 ）與《咖啡和不確定的心境》（作者：崔永列）兩文似都以「咖啡」言事，且都以議論為主幹，卻寄意迥然有別。《綠茶》從「台灣外省人的第二代」這樣一個似乎意義充滿弔詭悖論的身份認同困惑出發，從地域、語言、文化包括閱讀幾個方面寫出自己在移民歲月里的省思與成長，筆調流亮明快，可惜仍嫌議論的角度過於寬泛，有點流於一般化。《心境》一文的作者來自中國大陸，敏銳地質疑了「移民」這一詞意的本義，寫出了新一代移民與歷代移民的處境與心境的「雲泥之別」。文字的流麗和議論的功力都相當突出。缺點：寫「不確定的心境」卻應該有確定的、讓人讀後留下清晰印象的意蘊與句段。文字偏好長句，議論也略嫌沉贅、平面化了。

《移植的芒草》（作者：張贊國）與《尷尬鄉情》（作者：陳勁松）的共同特點，都是以獨特的取材角度進入「移民」主題。《芒草》寫一位因意外事件不慎變成「植物人」的小留學生，《鄉情》則抒寫家鄉訪客太多太繁而造成的鄉情尷尬。《芒草》以深富同情心和愛心的筆觸，細寫小小女留學生的悲劇故事和華人社區「血濃於水」的關切，讀來讓人唏噓不已。《鄉情》則在無奈中略帶幽默自嘲，一些段落寫得頗為有趣。但是，取材角度的獨特有時並不就意味著文章的新巧和創意，就像「一滴水」、「一粒沙」要能透見「陽光」和「諸天」才變得有意義一樣。此兩文的缺點都在於：取材角度偏窄，行文中又欠缺境界的拓展與升華，所以容易流於就事論事，影響了「移民」主題的闡發深度。

末了，文題化用的是余光中先生《鄉愁四韻》的題目。

——評點不妥之處，望作者見諒，祁請各位讀者方家指正吧！

（寄自耶魯，2003/12/20）

蘇煒，中國大陸旅美作家、批評家，現任教於美國耶魯大學，曾任耶魯東亞系中文部負責人。文革中曾下鄉海南島農墾兵團十年（1968-1978）。1978年進入中山大學中文系，獲學士學位。1982年赴美留學，獲洛杉磯加州大學文學碩士。後在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國工作，任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1990年後定居美國。

曾出版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1982，廣州《花城》）、《迷谷》（1999 ，台北爾雅出版社；2006，北京作家出版社）、《米調》（2007，廣州花城出版社），《米調》曾被評入「2004年中國最佳小說排行榜」，《磨坊的故事》（2016，美國南方出版社）；短篇小說集《遠行人》（1988，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學術隨筆集《西洋鏡語》（1988，浙江文藝出版社）；散文集《獨自面對》（2003，上海三聯出版社），《站在耶魯講台上》（2006，台北九歌出版社）, 《走進耶魯》（2009，北京鳳凰出版社） ；交響敘事合唱——知青組歌《歲月甘泉》歌詞（2008，廣州太平洋音像公司），歌劇劇本《鐵漢金釘》（2011，北京《中國作家》），《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2012，香港大山出版社；2013，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天涯晚笛》被新浪、鳳凰、文匯、新華等網評入「2013中國好書榜」），古體詩詞集《袞雪廬詩稿》（2015，廣東人民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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