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預衡: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
壹
2017年是恢復高考四十年。1977年恢復高考,可以說是改變當代中國命運的一件大事。那一年北京地區的高考作文題《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裡》,影響最大、給人印象最深刻,幾乎被歷史定格為一個文化符號。那年,國家亟需出高考題和改卷的老師。教育部找到當時在北師大的郭預衡,要求他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出高考題,語文作文題《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裡》,最後就是出自郭預衡先生之手。郭先生說:「這樣時代特點很鮮明的題目,可以讓大家都有的寫。」郭先生剛去世的那幾天,報紙上發消息,許多都用這樣的標題:北師大送別恢復高考首位作文出題人郭預衡。在郭先生的訃告中,卻並沒有提這一節。但有身為學者的郭老的學生說,郭老的成就,當然在於他的學術研究和教學,在於他的《中國散文史》,但為高考出題,也是為國家的教育事業做貢獻,「一個大學者,做這樣的事,更是了不起」。——而我卻認為,從另一個角度說,郭老因為這個作文題目而被千萬人記住,也是個讓人欣慰的事。
郭先生還有一件事,在八十年代的教育界和學術界影響很大,就是他評博導都沒評上的事。這件事當年傳開的時候,人們就當成段子,其實卻是真事。第一次申報的時候,郭預衡被告知,要先緊著老先生,所以沒評他。第一次沒評上時,郭先生倒也說了,北大的季先生(季羨林)比我大,他都還沒被批准呢!可第二次評的時候,又說是要照顧六十歲以下的,郭先生年齡又大了。第三次,從師大黨委到教育部都簽好字,把郭先生沒評上博導當作一個遺留問題來處理。但拿到國務院學位組的時候,據說有些評委提出像郭預衡先生這樣的情況,別的學校也有,不能破例。當時郭預衡說:「博士生導師里還有各種申請啊!」——他就拒絕填那些表。後來北師大中文系幫著填了,但是找郭先生簽字時,郭先生不簽。郭預衡先生第二次沒評上「博導」, 立即就在整個學校和教育界引起了很大反響。北師大就讓時任研究生院副院長的童慶炳,去教育部,找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對方的回答是:這件事情不是你的事情,也不是我的事情;就我們來說,肯定是希望郭老先生「博導」的資格能夠解決,但這個是老先生的事情。童慶炳多年後還說,「我真的覺得這件事情對郭預衡先生很不公平、很不公道」。
究竟是哪些老先生或者哪位老先生不同意郭預衡評博導,我問過不少人,都沒有問出個明確說法。一種說法是,當時在一些比郭預衡更老一輩的學者那裡,有一種看法,就是說這個人此前幾十年,比較風派。童慶炳曾說:曲中緣由,不待細說了。——似乎他知道一些內情,可嘆童先生前兩年也魂歸道山,沒法再問了。
郭先生第三個比較有名的,我覺得是他自我評價的三句話:他說他自己「少年時期,有十幾年太幼稚;青年時期,有十幾年太驕傲;中年以後,直到如今,又有幾十年太糊塗」。——這幾句話我第一次聽到,是在郭先生家裡,他對我當面說的。我當時聽了,既驚訝,又有點兒震撼,覺得這是他的自我解嘲。其實,這兩句話是他在1999年前後寫的一篇文章里,就已公開發表的。而他後來和人談話講這幾句時,和他文章里寫的竟然一字不差。而郭先生一生的人生經驗,或者說人生智慧,他自己歸結一句話就是:「認識自己愚蠢,對我來說,是最難得的學問。」
貳
當然,真正讓郭先生留名於世的,還是他的學術成就,在他一生眾多成就中,標誌性的當然是他的《中國散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此書三大卷,僅僅正文就兩千多頁,一百五十多萬字。郭先生為寫此書,可以說遍讀古人文集。這是他積畢生功力,貫通古今,嘔心瀝血之作。郭先生去世後,北師大文學院院方擬寫的公開評價,是這樣說的:《中國散文史》「是我國第一部由個人獨立完成的體大思精的古代散文通史,其體例之精深、觀點之鮮明、思路之縝密、材料之翔實、文字之優美,都達到了空前的水平,填補了古代散文研究的空白」。陳宏彝說,巨著《中國散文史》將經史子集的主幹部分,即歷代各體「文章」加以粹精取弘,理清脈絡,開發珍藏。當代人不講「國學」則已,要講國學,又無力去通讀「四庫」「諸子」的話,則不能不以《中國散文史》一書為根基,為嚮導!「郭先生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守護者。」鄧魁英則說:郭先生是一個大學者,在中國文學方面可以說是學貫古今,對古典文學有非常高的造詣,對現代文學也有相當的研究,他的《中國散文史》,「確實是獨步國內,也是獨步天下」。「他的地位是完全憑自己的研究論文和著作贏得的,不靠炒作,就是憑個人能力。」
《中國散文史》
郭預衡在古代文學研究與教學方面的成就,是完全成體系的。當年,國家教育委員會將《中國文學史》立項列入了「七五」計劃,而郭預衡便承擔了「七五」計劃中三部文學史的編寫任務,即《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古代文學簡史》《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編》。這三部文學史,從編寫到出版,從「七五」一直到了「九五」,郭先生為了保證質量,寫作、編纂的時間很長。出版後,高校教師反映相當不錯,學術界也有好評。比如對《長編》,劉躍進的評價是,對文學史的教學和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是很有使用價值的新型文學史論著,「讀過之餘,時時感到一種近於魯迅文學史研究的大家風範」。
郭先生是河北玉田人,生於1920年11月,後來到天津、北京讀中學。1937年抗戰爆發後,他曾回家養病一年多。1941年考入北平輔仁大學國文系,1945年畢業,留任助教,同時被史學所破格錄取為研究生,從陳垣學史源考據之學,1947年畢業。1950年任輔仁大學講師。1952年輔仁大學併入北京師範大學,他即為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講師。195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赴匈牙利講學。1957年回國後,仍在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書。1979年任教授。他曾任中文系副主任,也當過中國古代散文學會會長、北京市文藝學會副會長、北京作家協會理事;長期擔任《文學遺產》《紅樓夢研究》編委。1990年離休。2010年8月4日逝世。
郭預衡先生的青年時代
郭預衡青年時所受的學術訓練,是真正的中國傳統的一套舊學功底,根基紮實,文史兼通,與20世紀50年代後上大學的一代學者所受教育,完全不是一回事。郭預衡當年在輔仁大學國文系讀書時,受業於幾位文史大師。其中,余嘉錫講目錄學,沈兼士講《說文解字》,趙萬里講校勘學,劉盼遂講經學歷史,顧隨講詩,孫人和講詞,孫楷第講中國小說史,儲皖峰講中國文學史。1945年,郭先生畢業後留校,擔任余嘉錫先生的助教,同時考取陳垣的史學研究生。親炙名師,當然是郭先生日後取得大成就的一個極有利的條件。但當時受業這些名師的,並不止二三人,而後來取得大成就的畢竟寥寥。其中個人修行,還是很重要的。
郭預衡曾說,他青年時代有兩個時期集中讀了不少書。當年從河北老家出來,到天津讀中學。「七七事變」爆發那年,他十七歲,正好生病,就回家休養。他說,那時他自己已有了較強的獨立閱讀能力,記憶力又好,就利用在家休養的一年多時間,系統而又集中地看了不少書,主要是讀史。第二個集中讀書的時期,是20世紀50年代,他被派往匈牙利「講學」兩年多。這使他避開了國內連綿不斷的政治運動,得以集中時間讀書、學習,從事研究。他從我國駐匈大使館借來一整套《魯迅全集》,認真研讀,獲益極大。郭先生本來是把魯迅當做「五四」時期的一位大作家來讀他的著作的。他20世紀50年代在《光明日報》發表研究魯迅的文章,也是從這個角度。這次通讀魯迅,他發現魯迅不僅是作家,也是學人,而且是前所未見的學人。同自己見過的學人相比,魯迅似是學人之中的異端、學林之外的學人。郭先生稱自己「平生為學,服膺魯迅」,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平生為學,服膺魯迅」,不是一句空話。郭預衡幾十年來,致力於中國文學史研究,其中很重要的思想武器就是魯迅。他說,魯迅的文學史見解,現在看都是領先的,只是我們並沒有真正把魯迅的學術思想運用到研究中。
魯迅不僅是一位大作家,也是一位大學者。但歷來對作為作家的魯迅,研究很多,而對於作為學者的魯迅,研究得則相對少得多,因為這需要研究者更多的學術素養。而郭預衡的魯迅研究,獨樹一幟,有特別的價值。第一,是郭預衡研究魯迅時間很長,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直到晚年,長達五十餘年;第二,郭預衡主要是把魯迅作為一個「學人」來研究,郭預衡的魯迅研究,集中於探討魯迅在古代文學、文學史及文藝遺產思想等方面的學術思想,發掘魯迅在這些方面的學術貢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郭預衡把魯迅的文藝思想、學術思想作為他自己的一種學術思想運用到古代文學研究之中,貫穿幾十年。郭預衡的魯迅研究的主要觀點,在現在仍有價值,而他發展、運用、發揮魯迅的文學觀點、文學史思想而著述的文學史研究成果,從某種意義上,也是魯迅研究的衍生成果,是用另一種方式在研究魯迅,是當代魯迅研究的一個很值得探討的部分。
在郭預衡所有關於魯迅研究的論述中,他對魯迅的文學史觀的研究,論述最多,也最有價值,他說:「魯迅是文學史家,這不僅是因為他寫出了一些文學史的著作,如《中國小說史略》和《漢文學史綱要》之類,而更重要的則因為他在很多文章里顯示了卓越的史識和史法,提出了研究文學史的線索和途徑。關於史的唯物觀點和辯證方法,也主要是散見於許多文章之中。概括地說,有下列幾個方面,即:關於文學史發展規律的探索;關於作家和作品的歷史評價;關於文學史著作的體例及其他。」(《魯迅研究中國文學史的觀點和方法》,《郭預衡自選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620頁)郭先生認為:「在編寫文學史的時候,就不應僅僅限於作品分析的範圍,而是應該把一部作品放在全部文學史發展的長河中,看它究竟比前代的作品有了哪些新的成就、新的特點。例如關於《史記》中人物傳記的描寫,就不能不和前此的《左傳》或《戰國策》作些比較,從而具體地指出《史記》一書在描寫人物方面究竟繼承了什麼,開創了什麼。文學史評述作品,如能從『史』的發展角度落墨,我以為既可區別於一般的作品評論,又可以更好地指出文學發展的脈絡,從而也就有可能給予讀者在一般作品評論中所不能得到的關於史的發展的知識。」(《談談文學史教科書的編寫問題》,見《古代文學探討集》,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1年,3-4頁。)這樣,郭先生比他上一輩和同輩的許多研究古典文學的學者,理論水平明顯高出一籌。理論素養高,理論上有獨到建樹,是郭先生學術上的一個突出特點。同時,郭預衡是先有自己的學術專長、厚實的學術根柢,然後研究魯迅,把自己治學的體會與魯迅的研究相互印證、發明,這本身就極有價值。這與時下一些一上來直接就把「魯迅研究」作為一個「專業」方向來研究的做法,是很不一樣的。從中國古典文學的角度研究魯迅,郭預衡的研究,是最深入、最透徹的。但是,我們現在並沒有把郭預衡的魯迅研究,放到一個宏觀層面來認識。有鑒於此,我曾專門寫過一篇小文章《郭預衡的魯迅研究》,發表在《魯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6期。
郭預衡晚年,還有兩篇重要文章發表,一是《中國的文化傳統與「尊孔」「批孔」》。這是郭預衡運用魯迅思想,來看待當下的一些現象,對「全球祭孔」提出不同看法,甚至於尖銳批評,揭示了「尊孔」「批孔」背後的歷史文化問題。他說:「在魯迅先生看來,袁世凱、孫傳芳和張宗昌這些權勢者,也和古代的權勢者一樣,其崇儒尊孔,都是為我所用。從劉邦到袁世凱,雖改朝換代,而尊孔這一文化傳統,卻歷久而不衰。」(《郭預衡自選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641頁)「魯迅的文章雖然可以說是批孔的,但他批的主要是那尊孔的。魯迅立論的根據,不是『經濟』,而是事實。從袁世凱到張宗昌,都有尊孔的故事,魯迅講得很有意思。這些故事不像是魯迅捏造的,卻是令人深思的。」魯迅的論斷,還有郭先生的文章,對那些頭腦狂熱症和心智迷亂症患者,是一服清涼劑和醒腦湯。二是《郭預衡自選集》的《自序》(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郭先生在這篇文章中,對他自己的人生與學術,作了概述與總結,是理解郭先生的必讀之文。同時,這部自選集也值得重視,因為這是作者晚年親自編定的,是他一生主要學術文章的結集。
《中國的文化傳統與「尊孔」「批孔」》這篇文章,郭先生最早寄給我,希望在《中華讀書報》上發表。當時我覺得文章有點兒太長,就沒發。但當時我和郭先生通了電話,問他可不可以轉給《魯迅研究月刊》。郭先生說,他和這個雜誌很多年沒有聯繫了,人都不熟了,但同意我轉給他們用。文章轉給《魯迅研究月刊》後,很快就發表了。後來,此文壓縮後,於2005年9月29日又在《新京報》上發表,在社會上引起較大反響。
叄
郭預衡在他那一代人中,有一定特殊性,也有一定的典型性。在20世紀50年代,郭預衡除了教學,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統戰工作」做得非常多。那時郭預衡三十五歲左右,比剛剛畢業的鄧魁英一輩大十歲左右,但郭預衡和他的老師一輩比,又小二十歲;但那時鄧魁英他們還是助教,而郭先生是20世紀40年代就已經研究生畢業,20世紀50年代已是講師,按年齡、資望一分,郭預衡又和老先生們分到一塊兒。所以,郭先生入黨後,做老先生們的思想工作的事,就壓到他肩上,由他組織教師當然也包括老先生們的政治學習、思想檢查。而這個工作是很難做的。鄧魁英說,大家可能體會不到,我們的老先生們每一個人一個脾氣,每一個人一種經歷,每一個人一個學術特點,郭先生「做這樣一個工作,人人都滿意,那是非常難的,我們都看在眼裡」。但郭先生一直在做這個工作,既要做老先生的思想工作,又要發揮他們的優長和積極性;郭先生做的是統戰工作,在這個位置上,他就要承擔一些東西,所以「我們就覺得郭先生是很受委屈的」。 而大家說起郭先生,都一致認為,他不論是在學術上還是在生活上,都總是為他人著想,對人寬,待己嚴。另外,面對現實中的各種是非,不公平待遇,郭先生的沉默以對,冷眼而觀,「不去討公道,不去要說法」,反而贏得了大家加倍的敬重,覺得郭先生是一個「坐硬板凳的書生,但又是一個真正的硬漢」(童慶炳語)。
關於郭先生的為人,我作為小輩的小輩,了解很少。我只想說一件大家經常提的事:在恢復高考開始那兩年,郭先生既是北京地區高考語文題的出題組織者,同時也是1978年北師大「文革」後招考首屆研究生的實際主持人之一,那兩年,他還在中文系當副系主任,是有些實際權力的。但是,他自己的孩子那兩年高考,卻沒有考上大學。——這在今天,似乎是不可想像吧。
第二件事,是我親歷。2000年《中國散文史》出版,北師大為郭先生開了一個出版座談會暨八十壽辰的慶祝會。這個會我參加了。在這樣一個喜慶的會上,作為主角的郭先生只講了不到十分鐘,講的是什麼呢?講的是他自己這本《中國散文史》中的一個學術失誤。
話回到文章開頭。關於郭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沒有評上博導一事,我們其實可以從他自己的敘述中,找到答案。在《郭預衡自選集》的《自序》中,郭先生說,1957年他從匈牙利回到北京師大,正值「運動」期間,一天到晚是開會、討論、批判。最初一個時期,郭先生跟不上形勢,他自認為是一個「舊知識分子新黨員」,是準備接受批判的。卻沒有料到,在很多前輩老先生倒大霉的時候,「我竟被錯認為『又紅又專』」。「如此一來,我在某些先生眼裡,也就不免討厭。直到最近十幾年間,在人家心裡,對於我這『又紅又專』,也未必釋然。」(《郭預衡自選集》,《自序》,8頁)——這自然就為以後的「奇遇」埋下了種子。由這段敘述,我們也可以明白,郭先生對自己評不上博導到底是怎麼回事,心裡最清楚。據郭預衡的學生熊憲光回憶,郭先生曾對他說,(郭先生)自己「年輕時候不懂事,寫了一些不好的文章,特別是批判他人的文章」。當年「受重視」,有過挺風光的一段,而那時,一些老先生卻在挨批鬥,人家對他郭預衡有看法,那是很正常的,很能理解的。而郭預衡對自己被「錯劃為」「又紅又專」,「一帆風順」,其實心情是矛盾、複雜的,晚年也是有清醒反思的。他說:「因為『又紅又專』,也就『一帆風順』。儘管『文化革命』初期,我和某些先生曾有共同的命運,也曾當過『牛鬼蛇神』;但到『文化革命』後期,我又謬被推舉,處於是非之地。如此一來,做人固不容易,做學問也難隨心所欲。」「但出乎意外的是,這時雖然難於做學問,卻似乎增長了學問。」(《郭預衡自選集》,《自序》,8頁)
冷峻的反省,化於平淡的自嘲。這般境界,真不是一般人可以達到的。
「老先生」沒有原諒郭先生,而郭先生原諒了「老先生」;「老先生」只看到自己在那個時代里是受委屈的,是受害的,卻沒有看到,郭先生同樣是受委屈的,是另一種受害者;郭先生反思了自己,從具體的人事恩怨中解放出來,反而獲得了精神的自由,得到了超越。他的自我反思,可以幫助我們從更高的層次上思考歷史。
肆
人和人就怕有感情。感情再淺,也會影響你對他的評價;感情再深,即便是骨肉至親,也有分別的那一天,而且,感情越深,到那一刻就越會徒然增加分別的悲痛。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過,人的一生其實非常短促,一輩子一眨眼就過去了。——從這一方面說,人和人無論感情深淺、交情厚薄,其實說到底,就是一面之緣。人生一世,都有無數的一面之緣,但並不是每一個,你都想記下來。
可以說,2010年最讓我悲痛的事情,就是郭先生去世。8月6日下午,李岫老師突然打來電話,說郭預衡老先生去世了。我一時回不過神來。8月8日,我約了侯藝兵,一同去郭老家,見了郭夫人;然後又到文學院去看了看。8月10日,上午我去了八寶山,給郭先生送行;下午又趕到北師大文學院,從頭至尾聽了郭先生的追思會。追思會一直開了四五個小時,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大事小事,點點滴滴,都可見出郭先生為人正直,對人寬厚,待人以誠。我親耳所聽,對郭先生有了更深刻、更真切的了解。
我認識郭先生,緣於葉嘉瑩先生的介紹。20世紀90年代早期,葉先生在京津兩地經常來往。開始兩年,我在天津上學,但來北京較多;後來到光明日報工作後,又經常回天津。這樣,葉先生有一些事情,比如捎個信,送個書什麼的,就叫我跑跑腿兒。葉先生是老輔仁大學的,和郭預衡先生同級,都是1941年上輔仁。同級的同學中,還有史樹青、周汝昌。20世紀90年代,每年9月的第一個周末,輔仁校友會都要組織聚會,老輔仁的同學大多會來。地點就在西城區定阜街一號。
1952年「院系調整」,輔仁大學主要和北師大合併,其中老校址這部分,就主要歸了北師大。20世紀90年代中,這個院子里有一份帶國字頭報紙,叫《中國引進報》,是外國專家局辦的,當年我找工作時曾找到這家報紙,人家後來還錄用了我,我也來這個大樓里正經上過一天班。院子里有北師大的一個小院,大樓里也有幾間房。幾年後我在北師大讀博士,也是在這裡。所以,和這個院子,我還真有些緣分。聚會就是在這棟很大的青磚老樓,當年葉先生、郭先生他們讀大學時,上課就是在這棟樓。近些年,許多電影電視劇拍老北京,經常用這個地方作場景。那些年的聚會,人還多,我曾在那裡見過王光美。
連續幾年,我都隨著葉先生參加他們老同學的聚會,就和郭先生認識了。
相熟之後,有時就願意去看看他。郭先生的書房很小,甚至是局促。屋裡除了一張很小的寫字桌,還有一張行軍床,上面也碼的都是書。凡是第一次到訪的客人,不論年齡、資歷,有無官階,人家告辭時,老先生都要從二樓他家,親自送到樓下。我後來還帶了一些朋友拜訪郭老,他都是如此。《中國散文史》和《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編》出版後,郭老自己跑到郵局,一個一個給人家寄書,這當中也包括我這個小輩。——事前我打過電話,但老先生堅持不讓我去他家取。其實,我想去郭先生家,也無非是想多見先生一面,多聽他說說話。
侯藝兵拍攝於1999年5月23日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到二○○幾年,至少有三次,葉先生他們老同學聚會,中午我和他們一起吃飯。有一次,在槍廠衚衕閻貴森先生家,郭先生、葉先生一起聊天,聊到《論語》,比較有意思。還有一次,在新街口一家餐館吃飯,飯後,葉先生讓我開車送郭先生,但郭先生堅持自己打車。那時郭先生也已經八十多了,但身手還敏捷。他向眾人擺手,然後疾走向馬路邊,攔下一輛計程車的情景,我現在仍歷歷在目。
閑聊時,郭先生自然也會說一些舊事。他說,當年他做余嘉錫助手,本不想考研究生,因為他那時還沒有今人所追求的學位觀念。後來考試,也不甚在意,四題只答了兩題。後來上課,陳垣問郭預衡為什麼只答兩題,郭先生說他只會兩題。而陳垣說,兩題最多只能給你五十分,但我給你七十分,「文章好,可以中舉」!郭先生當年做史學研究生,就是這樣破格被錄取的。郭先生說,當年陳垣教他們研究生,讓他們一字一句地讀顧炎武《日知錄》,然後校勘,寫筆記,並從中找出錯誤,寫成短文。他還說過,上大學時,他和葉嘉瑩先生沒有說過話,甚至都不怎麼認識,因為那時男女分校。——當年老人們聚會時,葉先生曾親自指給我看,她們當年的女生樓和男生樓。還有,以前圈子裡流傳,北師大老校長陳垣有一對「金童玉女」。玉女劉乃和,都知道;但這「金童」是誰,說法不一,一種說法是啟功,也有人說不是。我當面問郭先生,他說,這「金童」是柴德賡。
1999年前後,侯藝兵正忙著給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他的攝影集《世紀學人》,要把20世紀中國人文社科的老一輩學者都囊括進來。我知道他的這部書里居然還沒有葉嘉瑩和郭預衡,就拉著他一起,分別採訪了兩位先生,把二位先生的內容收入書中。2001年夏天,這部大書出版,送給了郭先生,郭先生很高興。
《世紀學人》,侯藝兵 編著、攝影,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年
2007年下半年,我應邀為《中國青年報》開個專欄,寫一些老學者,我第一個寫的就是郭先生。2007年11月5日文章發表後,我到北師大給郭先生送報紙去。那天下午郭先生在休息,沒有見到。過了幾天,郭先生寄來一封挂號信。
曉風同研:
前日駕臨舍下,我正在呆睡之中,未能晤談,甚以為憾。送來幾幅照片,都可留作我們交往的紀念。
我這幾日小病,並未影響體力,請勿惦記。
我今天寄幾張字給你。從我寫的字看,我的體力還是不錯的。
我有時想,一個人寫的「筆力」,是可以表現「體力」的,我比較注意這個問題。但從網上看,講書法的人似乎不講這個問題。
我寫的幾張字是:
1.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
2.幾座好山成主客,四時佳興共漁樵。
3.麗日和風春淡盪,花香鳥語物胎蘇。
我自己覺得,「芳草有情皆礙馬」一聯,似乎較有「體力」。
你看如何?其他再談了。
安好。
郭預衡
2007-12-4
信仍是用鋼筆寫的。他之所以把三張字的內容也抄出來,原因之一,大概是郭先生怕有的行草書我認不出來。郭先生還寫給我有一兩封簡訊,連同信封,我都珍藏著。郭先生晚年喜歡宋詩,「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幾座好山成主客,四時佳興共漁樵」,應該就是他晚年心境的寫照。
郭先生書法好,在圈裡有名。鍾敬文先生曾有一聯贈郭先生:「聯語揮毫,辛勤常代我;散文有史,創建首推君。」上聯是說鍾先生晚年自撰聯語送人或題辭,常請郭先生揮毫代為書寫。兩位老先生的合作珠聯璧合,在學界傳為佳話;下聯則是鍾先生讚揚郭先生撰寫《中國散文史》的成就。
郭預衡先生書法
我問過郭先生,說我看您的字,和啟功先生的神韻有些彷彿。郭先生說,我們都是從學習王羲之入手啊。郭先生因為書法好,向他求字的人也比較多。費振剛等校注的《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的書名,湖北的學術名刊《長江學術》的刊名,都是郭先生的字。葉嘉瑩先生前些年在中華書局出書,也請郭先生題寫書名。北師大文學院迎門,並排兩幅書法,一是啟功的,還有一個文學院院訓「弘文勵教,鎔古鑄今」,就是郭先生題寫。北師大的一些老教授,也都在家裡以掛郭先生的字為榮、為雅。這當然不僅是因為郭先生的書法確實好,而且是因為大家實在是敬佩郭先生的為人。
我2006年出了一本小書,也斗膽請郭老題寫書名。老先生很認真,專門寫了兩幅,讓我和出版社選用。而郭先生的那句話——「認識自己愚蠢,對我來說,是最難得的學問」——我近年年紀漸長,也把它抄下來,經常讀一讀。(本文發表於《隨筆》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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