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安徒生（1）
大家好，新年好。
已經很久沒有更新過新文了，過去的12月我突然忙得不可開交，而到了新年假期，卻又遭到了流感的襲擊。在鼻涕、咳嗽和頭痛的夾攻之下，我實在拿不出精力來寫案子。在此向大家道歉。
然而，病卧在床也有另外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翻翻一些平時沒機會看的東西，而我手邊恰好有這麼一本「安徒生童話」。
說來也很有趣，大概是聖誕節前後，Rita（就是那個讀釀造歷史學的姑娘）跟我聊天，說到了她童年時看過的書。她神神秘秘地對我說：「我跟你說，我現在說話這個風格，其實跟我小時候看過的一本童話有很大的關係。」
說來話長，Rita這個人在微信上說話時，總是顛三倒四的，讓不習慣的人完全看不懂是怎麼回事兒：
我也跟她提過這個事兒：「如果我的微信提醒在短時間裡連續響起3聲以上，肯定是你來找我了。」
她聽完了就若有所思，看了看自己的聊天記錄，確實是這麼回事兒。比如上次她跟我說，打車回家的路上，發現計程車司機睡著了：
這樣的對話有一種「進行感」，我曾經以為是她刻意營造出的一種氣氛，後來看到了她所說的那本童話，才了解了原因。可以說，這本童話從頭到尾呈現出的一種沒頭沒腦的感覺，真的是讓人看完之後如鯁在喉。這就是我在開頭時提到的那本「安徒生童話」。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Rita把她珍藏了多年的這本書拿給了我。說她珍藏絕對不是瞎說，她現在對裡面的故事都記憶尤深，可見當時這些故事給幼小的她帶來了多大的影響。
我拿到書，順手打開一頁，開始跟她一起看故事，這第一個故事叫做「朋友」。
抽屜里躺著一個陀螺和一個球。一天，陀螺對球說：「美麗的球，做我的朋友吧！」
球是用真皮縫成的，所以很驕傲。她輕蔑地看著脫落，一生也不吭。
一天，小主人在陀螺身上塗上顏色，又釘上了個銅釘。啊，陀螺變漂亮啦！
變漂亮了的陀螺又向皮球求愛，他說：「現在我倆很般配，咱們訂婚好嗎？」
皮球不高興地哼了一聲，說：「我已經和一隻燕子訂了婚，他會帶我遠走高飛，你就別痴心妄想了。」
這天，小主人拍著皮球到院子里玩，突然皮球跳得老高，飛出院牆不見了。陀螺知道了這件事，嘆著氣說，「唉，她一定飛到燕子的巢里，跟燕子結婚了。唉，完了！」
過了好幾年，陀螺身上又被塗上了一層金色。瞧，他變成了一隻珍貴的金陀螺。
金陀螺真高興啊，他跳啊唱啊，一不小心，跳到了院子外的垃圾箱里。
金陀螺在垃圾箱里向四處望了望，啊，他看到了一個老熟人，就是那個真皮做的皮球。
皮球向他訴苦說：「這些年我一直躺在這裡，變得又破又舊，我太不幸了。」
金陀螺望著醜陋的皮球，一句話也沒說。唉，他們的友情從此結束了。
這時來了個小女孩，正要倒垃圾，突然發現了失蹤的金陀螺。金陀螺又被拿回了屋裡，重新成為了小主人的玩具。
那個皮球，卻永遠呆在垃圾箱里了。
看完了這個故事，我們倆陷入了沉默。
「。。。」
「。。。」
「...你給我看這個故事是什麼意思？」我不安地問道。
「你別多想，再說書是你翻開的，挑故事的人也是你啊。」
不行，我一定要冷靜。Rita說的沒錯，這只是個巧合，但是讀完這個故事，我心中油然而生的一股忿憤的情緒，讓我開始思考，這個故事到底是什麼意思 —— 如果說這是童話的話，那麼至少得有個教育意義，不是嗎？
「你小時候看這個的時候，心裡是怎麼想的？」我想知道Rita是怎麼理解這個故事的。
「沒啥想法啊，腦子裡就想著：唉，完了。」
「安徒生童話不應該是那種歌頌真善美的嗎？什麼賣火柴的小女孩最後凍死了，海的女兒最後跳海變泡沫了，說國王光著屁股的小男孩被燒死了之類的？」
「等等，那個小孩真的被燒死了？」
「並沒有，我只是為了排比。」
「...你戲怎麼這麼多？」
我們看的第二個故事，叫做「癩蛤蟆」。
一群小癩蛤蟆跟著媽媽跳進了一口很深的水井裡，它們打算在這兒住下來。水井裡的一群小青蛙譏笑它們說：「癩蛤蟆媽媽又笨又丑，她的孩子們是醜八怪。」
小癩蛤蟆們聽了很害羞。癩蛤蟆媽媽安慰他們說：「孩子們，你們中的一個頭上鑲著一顆寶石。」小癩蛤蟆們都認為自己的頭上有那顆寶石，於是就驕傲地昂起頭，一動也不敢動。
「太好了，看來終於有一個三觀正的故事了啊。」我看到這一頁，欣慰地說。
Rita什麼也沒說，只是「哼」地一笑。她伸手翻到了下一頁。
「我不會有那顆寶石」，一隻最小最丑的癩蛤蟆說，「我只想跑到井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老實呆在這裡吧！」癩蛤蟆媽媽警告它說，「井邊的水桶會把你壓碎的！」
小癩蛤蟆嚇得不敢說話了，不過它仍渴望跑到井上面去，那兒一定很好玩吧！
「這不就是那個「太平洋沒加蓋子，你怎麼不移民啊」的童話版嗎？」我忍不住插話。
「你猜小癩蛤蟆跑出去之後，會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嗎？」Rita問我，我想當然地回答：
「當然啦，它肯定出去以後特別風光，然後變成了英俊的王子什麼的，童話故事都是這麼結尾的。」
「那你接著往下看吧。」
第二天，汲水桶被放了下來。小癩蛤蟆趁機跳進水桶里，隨著水桶一道被拉了上來。打水的人發現了它，罵道：「呸！這小東西真丑！」說完，就一腳把它踢進了草叢裡。小癩蛤蟆看了看四周的雜草，驚嘆道：「這裡比井裡漂亮多了！」不過它還想跑得更遠一點。
它爬到花園裡，看到一隻飛舞著的蝴蝶，就羨慕地說：「我要是能飛該有多好啊！」
月亮升起來了，它望著月亮出神地想：那是一個水桶嗎？我可不可以跳進去，爬得更高一點呢？於是它繼續向前爬，爬進一個菜園裡，發現一隻母雞正在啄白菜葉上的毛毛蟲。毛毛蟲滾到地上，縮成一團，小癩蛤蟆高高地跳了一下，把母雞嚇跑了。
毛毛蟲費力地向著白菜葉爬去，邊爬邊說，「我得爬上去！」
「它的想法跟我一樣，我們大家都要努力向上爬！」小癩蛤蟆抬起頭，目光中充滿了勇氣。
這時，它看到一窩鸛鳥坐在一間農舍的屋頂上，正在嘰里咕嚕地講著什麼。「它們住的多高呀！我希望自己也能爬那麼高！」小癩蛤蟆興奮地說。
這時，從農舍中走出來一位詩人和一位動物學家，他們看到了這隻小癩蛤蟆。詩人說：「我聽說最丑的癩蛤蟆的頭上戴著一顆寶石，這隻癩蛤蟆的頭上有嗎？」
動物學家回答他說：「如果你能在它的頭上找到寶石，我就幫你把它剖開。」
詩人看了看小癩蛤蟆，厭惡地把它丟在了地上，走開了。小癩蛤蟆趴在地上，想：他們也在談論著寶石，幸虧我頭上沒有，不然我就沒命啦！
從鸛鳥的窩中，此時傳來了嘰里咕嚕的聲音。原來是鸛鳥媽媽在向小鸛鳥們講述著外國的故事。故事裡的外國風土人情吸引了小癩蛤蟆的注意力，它自言自語道：「我也得到外國去！我心中的這種渴望，可比頭上有一顆寶石要強多啦！」
其實，小癩蛤蟆的頭上就藏著這顆寶石，它代表著永恆的渴望和追求，促使小癩蛤蟆不斷地向上。
天亮了，鸛鳥爸爸發現了小癩蛤蟆，它用嘴啄住小癩蛤蟆，帶著它飛上了天空。小癩蛤蟆真高興啊！隨著離地面越來越高，它覺得自己離追求的方向越來越近。
但是，鸛鳥爸爸的嘴越掐越緊，最後把它掐死了。
「。。。誒？！說好的永恆的渴望和追求呢？這明明應該是個Happy Ending的故事啊？！」
「你也看到了，結尾是：最後把它掐死了。」Rita帶著淡淡的笑容，對我說。
「小癩蛤蟆明明有主角光環啊！！寶石都在它頭上了啊！安徒生怎麼了
啊！！！」我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結局，覺得童年時讀到的「安徒生童話」的世界，簡直完全崩塌了。「你覺得安徒生是不是有病？」
「原來我不覺得，現在我真覺得咱們得好好研究下了。」看了這兩個故事，我反而對安徒生這個人萌生了極大的興趣。
Rita拿出iPad，不慌不忙地打開了安徒生的Wiki頁面。對比了中日英三國語言的介紹之後，我們大概對安徒生的生平，大概得出了一些定論：
安徒生的活動時期，丹麥剛剛經歷了拿破崙戰爭。在這場戰爭中，丹麥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海軍被殲滅，哥本哈根遭到了英國人的炮擊，政府亂髮國債導致了信用破產。
安徒生從一名鞋匠的兒子開始成長，得到了許多達官貴人的賞識，最終成就了自己的文學地位。
安徒生一生未娶，原因是他有嚴重的社交恐懼症，而這個病因是因為他長相非常醜陋。
安徒生曾經追求過幾名女子，但大多因為長相而被嫌棄。
他作為戲劇作家，也寫過不少劇本，但最讓他出名的還是這些童話故事。
從他的生平故事中，我似乎開始明白了「朋友」這一篇的含義：安徒生自己其實就是那個陀螺，在他年輕時追求過的女孩中，肯定有那麼一位或幾位，因為他的外表而表示了嫌棄。而安徒生通過自己不斷的努力，取得了成功，轉過頭來再看看那些女孩，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了「現在再想跟我好，門兒也沒有」的想法。
我跟Rita說出了我對這個故事的理解，她的回答更是直接：
如果說人類對於文學作品的欣賞能力，是隨著閱讀量而不斷擴充的話，那麼也許這種帶有報復心理快感的簡單邏輯小文，能夠在天涯社區上的流行，正代表了這些讀者的口味與童話故事沒有什麼分別吧。
「安徒生喜歡寫屌絲逆襲爽文」這一想法出現之後，我們又開始了在這本童話故事集中的搜尋，希望能夠找到更多的例證。不費多大力氣，一篇名字叫「牧豬人」的文章，就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之中。
「牧豬人」又名「豬倌」，它的內容是這樣的：
從前有位王子，他要向鄰國的公主求婚，但他的王國很小，送什麼給公主呢？王子很是發愁。他想到父親墓上的那朵玫瑰，它五年才開一朵花，聞了花香的人都會忘記煩惱。
王子還有一隻心愛的夜鶯。他把玫瑰和夜鶯放在銀匣子里，叫僕人送給公主。公主見到銀匣子，高興地拍著手說：「啊，我希望那裡面是一隻小貓！」
第一隻銀匣子打開了，露出了那朵珍貴的玫瑰。公主生氣地說：「呸！這不是手工做的，我不喜歡！」（本來期待著看到貓，結果是朵花，這個心情可以理解 —— 本文作者注）
宮女們也跟著說：「呸，一朵破花不值錢！」
另一隻銀匣子打開了，飛出了一隻唱著歌的夜鶯，歌聲特別動聽。然而公主見了還是皺著眉頭說，「這不過是只鳥，快把它攆出去！」
公主不願見王子，她趕走了王子派來的僕人，又和宮女們玩起遊戲來。
王子知道了，一點也不失望，他塗黑了自己的臉，換上破爛的衣服去見鄰國的國王。王子說：「國王，我能在王宮裡找份差事嗎？」國王說，「我有許多豬，你就給我看豬吧。」
王子成了國王的養豬人，住在豬棚旁的小屋裡，從早到晚地勞動。晚上，王子做了一口精緻的小鍋，邊上掛著許多銀鈴。水一開，銀鈴就奏出樂曲。這鍋的另一個神奇之處是，如果把手伸到鍋里的熱氣上，就能聞到城裡每個灶上煮的食物的香味。
這時，公主帶領著宮女們走到了豬圈附近，當她聽到如此優美的曲子時，不由得停下了腳步，走進了牧豬人的小屋。她叫宮女去問牧豬人：「那口鍋值多少錢？我要買下來。」而牧豬人卻說：「要公主給我十個吻。」
公主不高興地說：「牧豬人太沒有禮貌啦！」她轉身剛想走，美妙的曲子又響了起來。公主實在太想要那口鍋了，於是只好吻了牧豬人十下。她如願得到了那口鍋，帶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公主和宮女們整天不停地煮東西，聞全城各家煮的美味，開心極了！
沒過幾天，裝扮成牧豬人的王子又做了個玩具，只要一旋轉，就能奏出各種舞曲來。當公主和宮女們從豬棚旁走過時，聽到了美妙的舞曲，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公主想要買下那個玩具，牧豬人又說：「那除非你給我一百個吻！」
公主沒辦法，只好答應了。牧豬人和公主一下接一下地接吻，宮女們在旁邊數著數字。國王恰巧路過此地，看到這一幕氣得暴跳如雷，下令把公主和牧豬人都趕到森林裡去。
天正下著大雨，公主後悔地說：「我當初真應該嫁給那個王子啊！」
牧豬人躲進樹後，擦乾淨臉上的泥污，脫掉了破衣服，換上了王子的服裝。他走到正在哭泣的公主的面前，對她說：
「你不願嫁給誠實的王子，卻為一個玩具去和牧豬人接吻，真卑賤！」
說完，王子掉頭就走開了。
我同時也在網上搜索了這一篇童話，看到很多安徒生童話選集中，最後給小朋友們的教訓是：不要以貌取人。
然而，我覺得這根本不是「以貌取人」的事兒：公主以貌取人的話，就應該直接嫁給王子才是。事實上是，公主根本對鄰國王子沒有興趣，而是一味在追求自己喜歡的事物，最後中了養豬人的圈套。真的要說教訓的話，也許是不要為了玩具而跟陌生人接吻。
但顯然，安徒生的用意並不在此。
以安徒生一貫的寫作風格來看，他在這篇童話中，無疑將自己代入了「王子」這個角色 —— 他為了追求某位姑娘，把自己最心愛的東西獻給了她，然而卻沒能獲得對方的芳心；更讓他生氣的事，也許這位姑娘看中了另外一個追求者送的掛鐘、玩偶、首飾之類的東西，於是就跟其他的追求者跑了。
出於報復心理，安徒生便寫下了這一篇「牧豬人」，將自己對那位姑娘的怨恨，匯成了「真卑賤」這句話，並表示了自己決絕的態度，「掉頭就走開了」。
我把我的看法跟Rita說了，她露出了一副「你終於明白了啊」的神情。然而，我相信在十幾年前，她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想到的肯定不是這些。
如果說一個作者有把自己的情緒發泄在作品中的習慣的話，那麼顯而易見，在這本書中，我們還能發掘出更多與安徒生的生活有關的故事。從這一點出發，我在前面提到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兒」等等膾炙人口的名作，其實也隱藏著一個更加黑暗的實情。
請等我們倆研究下再跟大家聊。
※2018年也請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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