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雨:風陣陣關上了愛的門——玉樓明
俗話說:人難做,做人難,做女人更是難上加難。尤其是躋身於妻妾成群的大家庭里,想做個人人說好的小女人,這其中的九曲迴腸事兒,酸甜苦辣味兒那是難以言說的,若無一顆玲瓏剔透心,那就是人生里難得不能再難的事了。
《金瓶梅詞話》卷之一
人既生於濁世,那就更要活得明白。可這「明白」二字何為明?何為白呢?
看看在西門府里生活的女人們,不是陷入各種利弊得失的算計,就是引起或捲入到猶如戰場的情場廝殺。府中的女人們或以利得情,或以情得利。有的人機關算盡,反算了卿卿性命,可謂不明;有的人攀附權勢,終落得水月鏡花,可謂不白。
在這些滾滾紅塵里的紛紛擾擾中,在這個渾渾噩噩的生存空間里,要想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必得要有屬於自己的獨立思考和個人決斷,方可做到看人眼明行事身白,這是何等的不易啊!
然笑笑生筆下的這位孟三姐便是一個能超然於各種人事紛擾之上,能在渾噩世俗的生存狀態中始終保持著「明白」的唯一「乖人」(張竹坡語)。
戴敦邦繪孟玉樓
笑笑生寫孟玉樓出場即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這不僅是因為她有一副「長挑身材,粉妝玉琢。模樣兒不肥不瘦,身段兒不短不長。面上稀稀有幾點微麻,生得天然俏麗;裙下映一對金蓮小腳」(第七回)的曼妙身姿,也不僅因為孟玉樓的「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現銀子,他也有上千兩。」(第七回)的富裕家財。
孟玉樓的與眾不同是因她在丈夫死後一年多,竟然正經八百地要想明媒改嫁,這在那個「好女不嫁二夫」、「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等道統思想依舊是人們頭腦中非常普遍的觀念意識的時代,孟玉樓的舉措,無疑具有驚世駭俗的震撼力。
所以,孟玉樓改嫁不可能一帆風順也不意外。但笑笑生寫孟玉樓改嫁一節時,其過程所遇到的種種難題並不是孟玉樓應不應該改嫁?而是她最應該嫁給誰的問題。
連環畫《說娶孟玉樓》
孟玉樓要改嫁,她的婆家舅舅和姑媽對於這個侄兒媳婦改嫁誰的問題上,產生了很為嚴重的意見分歧,遂成為她改嫁的最大阻礙,也是孟玉樓出場情節的矛盾焦點。
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社會於市民階層的人們而言,他們對「三從四德」的傳統道德,對約束女性的「好女不嫁二夫」的所謂貞操行為價值判斷其實是比較淡漠,甚至是忽略的。
孟玉樓的丈夫原是清河縣的一個姓楊的賣布商人,在孟玉樓嫁入楊家後,她幫助丈夫打理生意,兢兢業業。她是楊家的長房媳婦,是正房娘子。孟玉樓的哥哥,人稱孟二舅的是個搞長途販運商品,交通物流的行商者。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由是,這位在家排行第三的孟三姐出身於商賈之家,從小耳濡目染商賈行業中的種種關竅。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生長且成人的孟玉樓,早已養成了眼光六路,耳聽八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的心理素質。她長於察言觀色,也能善解人意;她精於平衡各種關係,又能言行舉止頗具分寸;她很懂得保護自己,也懂得周全他人。
孟玉樓的個性性格特徵別出,卻低調而不張揚。執掌楊家內務的孟玉樓,由於丈夫常年出外經商,她便是長嫂為母般地把年幼的小叔子一直帶在自己身邊,她把楊家的生意和內宅都管理得井井有條,一絲不苟,顯示出相當不錯的理家管事的才能。
可孟玉樓的丈夫不幸死了,這不幸使孟玉樓成了楊家的寡婦。無兒無女的孟玉樓,只能與一個十幾歲的小叔子一起生活。這般情形把孟玉樓的生活處境一下變得尷尬了起來,且不說生活中的無依無助,寂寞孤單,就是今後楊家的家事也將會變得複雜而棘手,孟玉樓再能幹只怕也是枉費心思一場。
曹涵美繪西門慶初見孟玉樓
古已有云:寡婦門前是非多。尤其對於年輕貌美,手握財富的寡婦而言,更是流言蜚語的直擊對象。對孟玉樓握在手裡的財權,楊氏家的族人們早已有人覬覦和不甘。
而孟玉樓自己也很明白,倘若一直留守楊家,待日後小叔子長大成人,有了他的妻室,那沒有生養過一兒半女的孟玉樓在楊家便是無依無靠,難免會落得個寄人籬下,孤老一生的晚景。
精明世故,通透明理的孟玉樓對這一眼便能看到最後結果的境況自是瞭然於心。既然留在楊家很可能出現的是最終出力卻不一定討好,甚至還會出現無人為她養老送終的情形,她唯有主動提出改嫁才是明智之舉。
孟玉樓對自己今後的前途有著深遠考慮,她對要選澤什麼樣的改嫁對象?更是思慮縝密。這一情節寫活了孟玉樓的善於審時度勢,具有獨立思考、解決問題的個人能力。
曹涵美繪薛嫂提親
孟玉樓改嫁一事,楊家的娘舅和楊家的姑媽是站在各自立場上,從各自的利益出發,向這個前侄媳婦推出了各自的人選。
楊老姑媽對楊家的財產沒有什麼野心,老太太只要侄媳婦能嫁個有財的人家,能給她這個孤老婆子養老送終就成。而娘舅張四想的則是只要把孟玉樓嫁出去,自己可以依仗著有小侄兒要撫養的借口,便可以多要些家產。楊家姑媽為得終養,許了孟玉樓嫁給富商西門慶;楊家娘舅為得家產,以嫁舉人的身價來打動孟玉樓。
而孟玉樓對他們各自的用心,當然是心知肚明,十分的清楚。因此,孟玉樓考慮的結果是更願意聽從楊家姑媽的意見,決定要嫁給家中同樣有商鋪營生的西門慶。
曹涵美繪張四阻婚
當楊家娘舅張四聽說孟玉樓已收了西門慶的訂婚聘禮,明白這改嫁一事已沒他自己什麼事兒了。這張四既做不了保親的一方,也就無從參與家財的交接,更無從知道孟玉樓的陪嫁價值多少?
這位娘舅爺在情急之下,便來對孟玉樓進行勸說:
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推官兒子尚舉人。他又是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廝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見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過去做大是,做小卻不難為你了!況他房裡,又有三、四個老婆,併沒上頭的丫頭。到他家,人歹口多,你惹氣也!(第七回)
張四舅這番話真可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句句是實在話。但孟玉樓因為已太了解張四的用心,所以就算知道西門慶娶她做正房是假話,她也不會同意嫁給尚舉人家。
曹涵美繪西門慶與孟玉樓
再說,西門慶給孟玉樓的第一印象不錯,孟玉樓也才會收西門慶的定禮。孟玉樓懷著已有的己見,對這位娘舅的規勸巧妙地進行回擊:「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願讓她做姐姐,奴做妹子。雖然房裡人多,漢子喜歡,那時難道你阻他?漢子若不喜歡,那時難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單擢著。休說他富貴人家,那家沒四五個。著緊街上乞食的,攜男抱女,也掣扯著三四個妻小。你老人家忒多慮了!奴過去,自有個道理,不妨事。」
孟玉樓此番話說得是清清楚楚,充滿自信。且不難看出,孟玉樓面對在西門府的大家庭生活,對有可能發生的種種事由,她都進行過十分縝密的考慮,並已有了自己的應對之策。
此番話語亦可見孟玉樓是個很注重實際,也很現實的人。然而,這張四還是不肯善罷甘休,他仍對孟玉樓絮叨:「娘子,我聞得此人,單管挑販人口,慣打婦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你願受他的這氣么?」
戴敦邦繪西門慶
張四舅的這番說辭雖不算是空穴來風,可這些話孟玉樓聽在耳里,只當是張四舅的道聽途說罷了,是不足為憑的。何況對這樣的家庭矛盾和糾紛,孟玉樓自有她的看法,她對著張四舅說:「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為女婦人家,好吃懶做,嘴大舌長,招是惹非。不打他,打狗不成?」
孟玉樓這話中儼然是主家娘子的口吻,同時也表現出來對張四舅那份過於的熱心已是頗不耐煩。可懷有他圖的這位娘舅,見難用家長里短之事說服孟玉樓,就又說了西門慶家有待嫁之女,西門慶還喜在外眠花宿柳,而這正是改嫁女子最感頭痛的兩件事了。
戴敦邦繪西門慶
按一般常理說,以孟玉樓的精明,她應該對這些事情有所考慮,起碼要對嫁給西門慶一事再做些考慮。可是孟玉樓已是認定張四是別有用心,故意詆毀,所以張四講的越是真實、詳細,孟玉樓就越是不會相信,越是要對之反駁。
孟玉樓針對西門慶家有女兒的問題,她對張四說的是:「四舅說的是那裡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凡事從上流看,待得孩兒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休說一個,就是十個也不妨事。」
針對西門慶在外行為不端的問題,孟玉樓說的是:「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邊胡行亂走,奴婦人家只管得三層門內,管不得那許多三層門外的事。莫不成日跟著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錢財倘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緊著起來,朝廷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僕寺借馬價銀子支來使。休說買賣的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裡!各人裙帶上衣食,老人家到不消這樣費心。」
戴敦邦繪西門慶
從這些話語中不難看出,孟玉樓對自己選擇嫁給西門慶是如此之態度堅定,主要是基於這三個方面的心理原因:
首先,孟玉樓對張四舅的為人品行很是反感,故只要是這位娘舅提議或是贊成的,孟玉樓就本能地反對和否定。
其次,西門慶家是坐賈行商人家,孟玉樓嫁過去理家主內,商家事物管理都是她輕車熟路,上手就有的事,孟玉樓容易發揮自己的長處,比之她嫁給舉人為妻、打理那些不知所云的詩書禮儀,為舉人操持家務事要更容易上手些。
再有,就是孟玉樓過於相信自己的直覺,這是因為西門慶的外表舉措,總能給女人產生好感和質佳的印象。
就在孟玉樓出嫁時,楊家的娘舅張四和姑媽楊老太太之間,還是爆發了一場激烈的唇槍舌戰。在他們彼此互不相讓的一片叫罵聲中,孟玉樓的妝奩抬進了西門府,孟玉樓離開了楊府,風風光光地嫁進了西門府。
曹涵美繪孟玉樓婚禮糾紛
從此,孟玉樓的生命之船便駛進了新的航道,不論順利還是曲折,這都是孟玉樓自己的選擇。
曾經有一位西方哲學家認為:人只有在對生活做出選擇時,才體現出人的存在價值。人生中只有具有選擇的可能性越多,人的存在價值才能體現出更多的意義。孟玉樓此時能對一己的婚姻做出力所能及的自主選擇,就選擇的行為本身,已經能體現出當時社會給予女性的最大生活空間了。這不僅是孟玉樓對婚姻的選擇,同時還反映出孟玉樓對自己生活理念的價值選擇。
在孟玉樓看來,人世間有意義的生活未必只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一種價值存在,遊走在商鋪與客戶,錢莊與市場的生意場上,也是一種人生意義的所在。
曹涵美《金瓶梅全圖》
然而,頗有頭腦的孟三姐可不是個放浪不拘,行為狂悖之人。孟玉樓在對待生活的各方各面,甚至包括夫妻間的性生活,她都基本謹持中規中矩的態度,這種不溫不火的生活態度完全不適合西門慶的生活方式,當然更不可能滿足西門慶對男女間情事的興趣要求。
所以,儘管在新婚時,西門慶一連在孟玉樓的房裡歇了三個晚上,可不到三個月,隨著潘金蓮的進門,孟玉樓在西門府的情形就像款式過時了的精制服裝一般,被西門慶放置於西院里收藏,而很少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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