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討娶鴛鴦為哪般
作者：笙歌拂衣
賈赦是榮國府的長房長子，世襲了一等將軍。他在《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故事並不多，給讀者印象最深刻的大概都是做壞事了，而且都是討要，一是向賈母討要鴛鴦，二是向石獃子討要扇子，最終也間接地害了兩個人的性命。
賈赦的好色是出了名的，襲人就曾評價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賈赦討娶鴛鴦當然有謀色的目的。然而，歷來的讀者們並不滿足，希望從《紅樓夢》表面文章看深層隱秘，不少人認為賈赦覬覦賈母豐厚的財產才起了要討鴛鴦的心。今天我們就來看看這種說法有沒有道理。
一、賈赦貪財的罵名
賈赦在《紅樓夢》的錯事糗事，令讀者誤認為賈赦謀財，也就難怪讀者誤解他討娶鴛鴦謀財了。
賈赦謀石獃子的扇子就給人謀財的印象。這事起因是「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本意好玩，並非為財。後來搜尋到石獃子有二十把舊扇子，且「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古人寫畫真跡」，用五百兩也沒能買來。是愛古董而非愛財。
第二件事是嫁錯女兒。迎春錯嫁孫紹祖，倒被孫紹祖說賈赦拿了他五千兩銀子賣女兒的，給讀者印象賈赦貪財。這五千兩是怎麼回事呢？孫家因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投到賈家門下，做了賈府的門生，孫紹祖算得上是賈赦的下屬。後來，孫紹祖一人在京，「現在兵部候缺題升」，和賈雨村等旨起複是一個意思。據說，賈雨村起複得化三千兩左右才能打點好所有關節。李衙內托凈虛請賈府擺平守備，要銀三千兩。鳳姐為壞尤二姐名聲故意打官司，主動送都察院三百兩到官衙。夏太監是連接元春皇上與賈府的通道，有事沒事夏太監就向賈府暫借銀子，一會兒一千二百兩，一會兒三百兩，一年到頭也搬夠了。說是暫借，他還銀子還不敢收呢哩。孫紹祖的五千兩，賈赦怎麼用的，還需要點明嗎？中山狼的本事就是恩將仇報。
二、賈赦看中鴛鴦非為財
賈赦討要鴛鴦本是尋常事，對賈赦來說，兒女討要父母的丫頭就和向父母討要一件東西一樣再平常不過了。
第三十回：「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寶玉覺得向媽媽討要丫頭是眼睛都不用眨的事兒，跟富二代問爸媽要輛法拉利一樣普通。只是，鴛鴦是董事長大人的愛車法拉利，而小丫頭們，只是沒啥好炫的QQ車。這種玩笑王夫人覺得沒什麼，繼續睡著。直到金釧說「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哥兒同彩雲去」，王夫人才翻身起來打金釧「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實在是因為金釧兒逾越了本份的界線。
在賈府，丫頭除了服侍主子，作用還多了去，可以用來作年終獎勵賞給晚輩，可以送給親友以增進感情聯絡，可以進獻討上級歡喜。在這情況里，她們都是物，不是人。賈璉辦事得力，賈赦賞過秋桐給他；賴嬤嬤把晴雯進獻給賈母。賈政看中了兩個丫頭，準備等寶玉、賈環年紀大了，賞了作通房丫頭。趙姨娘替賈環去向王夫人討要過彩雲。賈璉為感謝賈蓉替為他和尤二姐做媒出力，便許諾「我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
賈赦若問賈母「鴛鴦長得怪可人的，特逗兒子喜歡，母親若疼兒子，就賞了我罷」。這在世家大族，實為常事。
況且，賈赦在榮府的地位僅在賈母之下，他若討要丫頭做屋裡人，只能跟賈母討，不可能跟弟弟、兒子、兒媳們開口。基本上，賈赦沒機會染指賈府的丫頭，尤其是討來做小。當賈赦偶然發現鴛鴦很美，又知道鴛鴦是賈母的丫頭時，心裡的興奮，一定是難以形容的。叫邢夫人去討，基本上不用過腦子了。說賈赦看中鴛鴦是為謀財，實經不起仔細推敲。
有一種說法，鴛鴦的美不足以打動賈赦，賈赦是因為能鴛鴦謀取賈母財產才討的。雖然鴛鴦不是賈府的頭號美女，但肯定不是「略平頭正臉」的級別。她足以令好色之徒眼前一亮，鬼迷心竅。鴛鴦的美不是江南雛燕的美，她的美，是直接的，健康的。「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賈府的丫頭，最美的莫過晴雯。鳳姐說到她時：「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王夫人看到晴雯「好個美人！真象個病西施了。」鴛鴦當然沒晴雯美，但也是僅次于晴雯的大美女。作者寫平兒是「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作者為了說明柳五兒如何漂亮時，便說她「生的人物與平、襲、紫、鴛皆類」。可見鴛鴦的美貌。
賈赦在賈府的地位，僅次於賈母。賈府的丫頭，都有主子。要收為房裡人，就得原主人同意。因此，賈赦不可能向同輩、晚輩索要他們的丫頭。他能惦記的，就只有邢夫人的丫頭和賈母的丫頭了。當他發現了鴛鴦，知道她是賈母的丫頭時，怎麼可能不去討。邢夫人也覺得情理上說得通，這才幫著張羅。
三、鴛鴦抗婚不是因為賈赦謀財
有人說，鴛鴦不肯嫁賈赦是看穿了他謀財的私心，事實真是這樣的嗎？
賈赦好色在賈府眾所周知，人品如此不堪，給人感覺如此不可靠，三觀正常的女性都不會選他。何況鴛鴦年輕美麗、聰明能幹，上有賈母關照，下有主子們信任喜歡，她不是又丑又窮沒人要的老閨女，配給好色的老頭子做屋裡人，純是一件窩心得不能再窩心的事兒。若非被賈赦惦記，鴛鴦的未來該是以下幾條路中的一條：求了老太太，放出去，嫁一個平民，和夫君像鴛鴦鳥一樣恩恩愛愛，白頭到老。或者，賈母將她賞給賈璉、寶玉等年輕孫輩做姨娘，為賈府延續香火；最不濟，賈府那些最有背景最能幹最帥氣的小廝隨她挑。
賈赦、邢夫人、鴛鴦嫂子以為封了姨娘，便是嫁人的好對象了。庸俗的女人擇對象愛權愛錢，無非是覺得權錢能給人安全感。但是，如果男人人品不好，權錢隨時可以被奪去，女人更沒安全感。智商正常的腐女，也會先考查對方的人品。賈赦既然好色荒淫，鴛鴦怎麼不擔心自己像香菱一樣，沒半個月，就成了馬棚風。鴛鴦的擔心在罵嫂子時說了出來：「若不得臉，生死由我去」，鴛鴦拒絕賈赦，理由便在這裡。假如鴛鴦婚後不合賈赦的意，不過一個奴才，自然是像油悶大蝦一樣悶死鴛鴦了，憑你婚前是多大的大蝦。而鴛鴦，不是多姑娘，也不是潘金蓮，能讓老男人在嘿咻時欲罷不能，走火入魔。
何況，鴛鴦不是庸俗女子，賈母那麼寵她信她，她既無私心，也不侍寵而驕。從不和主子們要東要西。賈赦不過是色中厲鬼，還是一老頭子，才貌雙全，剛柔並濟，極有主見的鴛鴦怎麼可能願意嫁他。一個濁如臭水溝，一個卻是天上悠悠白雲。白雲的影子偶爾路過下水溝，然後散去。如此罷了。
四、賈赦能通過鴛鴦謀財嗎？
賈母是榮國公的遺孀，朝廷的誥命，嫁入賈府五十多年，經歷了榮府最繁華富貴的日子。毋庸置疑，她的私房錢相當可觀。鳳姐和平兒討論家務，說寶玉、黛玉一娶一嫁，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探春、賈環的婚事「滿破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賈母最寵愛的寶玉、黛玉的婚禮只會更豪奢。除了現銀，賈母還有許多值錢的東西。賈母正房的大柜子，比劉姥姥鄉下的房子還大還高。裡面裝的是「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鳧靨裘、雀金裘、貂鼠大毛的大褂子，賈母隨手就賞給了孫輩們。沒錢買去的慧紋，賈母就有一整副、有緙絲雙面綉屏風、玉如意、沉香拐、伽楠念珠、金壽星的奇珍異玩，有仇英這樣的大畫家的真跡《雙艷圖》……賈母的確是賈府的頭號財主。
鴛鴦是賈母的一等丫頭，深得賈母信任，掌管著賈母巨額的財產。情感上，賈母還十分依賴她。離了鴛鴦，賈母飯都吃不下。賈母還很聽鴛鴦的話，「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得一人心容易，大不了就是死忠加幹事賣力。關鍵是鴛鴦還人品好，令人敬服，「並不指著我（賈母）和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
鴛鴦的確厲害。賈府後來沒流動資金時，賈璉、鳳姐、平兒合計，一起求鴛鴦人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鴛鴦悄悄彙報了賈母后，真就辦妥了這事兒，可見鴛鴦超有能量。賈母有大筆財產，鴛鴦能左右賈母，能指揮賈府的主子。如果鴛鴦看中賈母的錢財，那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謀鴛鴦以得「天下」似乎有理。
然而，有時候看似有理的事，卻又是無理的。如果鴛鴦離任，她不可能還能動得了賈母的這批財產。一旦鴛鴦離開賈母，權力將統統收回，再授予接替鴛鴦的人。
可卿大喪時，鳳姐暫時代理寧國府的CEO，因手中有寧國府的對牌，賈珍又傳令寧府上下人等，息聽鳳姐調遣。鳳姐在寧府才能行權逞才，獎懲施令，上下畏服。但寧國府的對牌一收回，鳳姐在寧國府就是一尊貴的客人，招待她吃好玩好，鳳姐在寧國府啥也撈不著。她在寧國府也絕對不能發號施令。焦大醉鬧，賈蓉尤氏等不能禁服，鳳姐很看不過，她只能和賈蓉建議「早打發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賈蓉若也想開發了焦大，自然想法去辦。若是賈蓉並不想開發了焦大，也就是左耳進，右耳出。
認為賈赦要鴛鴦是為謀財的說法，也太過低估了賈母的智商。李紈曾說：「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鴛鴦）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初初看去，賈母的財產好像特別好騙。其實賈母頭腦很清醒，給寶釵設計蘅蕪苑時：「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賈母愛奢華熱鬧，這些素凈的寶貝，估計多年都沒翻動了，可她老人家還記得。鴛鴦都不記得了，說這些東西「不知那個箱子里，還得慢慢找去」。可見，賈母不是離了鴛鴦就任人誆騙的寄生蟲。李紈的誇讚，不過證明了鴛鴦德才兼備。就好比誇一個能幹的財務總監不貪不腐不挪用公款一樣。
但為什麼賈母不肯把鴛鴦賞給兒子呢。就如賈母自己說的，有鴛鴦，她日子過得自在逍遙。王夫人王熙鳳雖然孝順，但家族事多，她們時有照顧不周的地方。但鴛鴦特別了解賈母，工作又特別盡心，凡賈母需要的，鴛鴦都打點好了，該要的要，該張嘴的張嘴，絕不含糊。鴛鴦人品好，大家也聽她的。因此，賈母不必事事操心，只管享福就是。
實際上，如果鴛鴦去了，賈母不過是辛苦一段日子，等把下一任「調理得水蔥兒似的」，她再繼續過逍遙日子。賈府啥都缺，就是不缺能幹伶俐的大丫頭。怡紅院的三等丫頭小紅能當鳳姐的大丫頭。賈母的二等丫頭紫鵑能把最嬌弱最有個性的林黛玉服侍得妥妥噹噹。
賈母不放鴛鴦，實是因為情感上離不開，而非職務上離不開。
五、賈母震怒不是因為賈赦謀自己財產
賈母聽到鴛鴦的哭訴時，第一反應是「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儘管賈母馬上為這話要寶玉替自己向王夫人道歉，儘管賈赦後來化了八百兩買了嫣紅證明自己的確是又想討新的了。但讀者不依不饒，還是認為賈赦是看中了賈母的財產才起了要鴛鴦的心。
賈母雷霆震怒的深層原因不是賈赦算計她的財產，而是賈赦一貫的不自重自愛、不成器、不孝順，在討要鴛鴦的這一刻終於爆發。
賈政打寶玉，深層的原因有兩個：一是不學好，怠慢賈雨村、「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引得政敵上門。二是在家荒疏學業，實在不能指望將來他挑起大梁、中興賈府。當淫辱母婢這事一出，火藥桶頓時炸了。賈母的雷霆之怒，大抵與此類似。
若理性看要鴛鴦這事，正如邢夫人說的，哪個父母不是將好東西留給兒女。兒子都頭髮花白了，又不是經常要東要西，不過是一個丫頭而已。如果是鳳姐替賈璉討，賈母一定不放嗎？若是王夫人替賈政或賈寶玉討，賈母還會如此雷霆大怒嗎？
賈母私下教訓賈赦夫婦的話，總結起來，內因也是兩個：一是賈赦不成器不好好做官；二是不孝順。所以，不僅不想賞你鴛鴦，還想狠狠打你一頓。若是榮國公還在，肯定像賈政教訓賈寶玉、賈赦教訓賈璉一樣，打得他動彈不得。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你若成器孝順，天上的月亮我也想辦法給你摘下來，還給得心甘情願，給得心花怒放。你若考得一踏糊塗，別怪老子發飈，板子、繩子一起上。
賈赦可能真怕賈母疑心自己要鴛鴦是為謀財，明知母親嫌自己「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還是化八百兩買了十六歲的嫣紅放在屋裡。後來他又沒成算，中秋講那個偏心的笑話，引得賈母很不高興。
反觀他的弟弟賈政，卻正是父母希望的樣子。又孝順又成器。賈母攆賈政走，他會撒嬌；會和寶玉演雙簧讓賈母猜中燈謎；會說有損自己形象的笑話取悅賈母。賈政做官，雖然沒有一人之下成人之上，但勤勉清正，從從六品的主事升到從五品的工部員外郎，再到點了學差……可謂一路高升。閑瑕時也從不放縱自己的慾望，多和清客們呆在一起，搞搞文學藝術沙龍之類的高雅活動。王夫人雖然老實多病多災，但對賈母確實孝順恭敬。
這一對比，賈母真的應該偏心賈政夫婦。若不偏心，父母如何引導兒女何對何錯？自然是做得好的多疼愛多褒揚，做得不好的多教訓多批評。
一個不注重自身品德培養的人，絕不能期望他在決策和看人時，把人品列為首要條件。討鴛鴦失敗，是賈赦對賈母和鴛鴦的品性一無所知；和雨村打得火熱，也是根本不在乎雨村的為人如何陰毒；賈政再三勸阻賈赦不要與孫家聯姻，因為看不上孫家的為人，偏賈赦青睞有加。
從金鴛鴦、賈雨村、孫紹祖身上，作者似乎在提醒讀者，榮國府的繼承人，德不配位。有句老話，德不配位，必有災禍。賈母對不成器的兒子欲哭無淚，這才是她雷霆震怒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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