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作畫,似乎都是嚴格規劃好的
潘天壽(1897-1971年)
一九六五年我們浙美的部分師生在浙江上虞豐惠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潘老、吳老等一批老先生後來也下來「走馬觀花」,省委要他們到第一線去看看農村面貌,記得他們住在一座離豐惠不遠的老房子中,這是一座九十九間半的大屋,他們一邊學學文件,同時也到各地社教點去走走,以便跟上形勢。
潘天壽給花鳥專業學生授課(1963年)
社教將結束時,台州地委從北京下到浙江來抓雙千斤的周一萍專員,邀請潘老回老家走走,黨委高培明書記要周昌谷先生,張品操和我陪同前往,這使我有機會在潘老身邊生活了一段時間。周一萍同志是文人,很懂畫,他實際上是請潘老去作畫的,因此我們一直住在臨海,沒去潘老老家寧海縣。在臨海的數天,上午潘老一般都作畫,有時下午還畫一點。記得潘老開始畫了一些尺頁,後來又為專員公署會議室畫兩張略大一些的畫。能這麼長時間連續看潘老作畫,實是非常幸運和難得的事,儘管事隔太久有些細節記不清了,但事情本身卻是終生難以忘卻的。文革中有人點名要我和品操揭發潘老與昌谷先生台州之行幹了什麼勾當,我和品操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問題,因此也就什麼都沒說。
吳山明所畫潘天壽像
潘老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很嚴格,記得在臨海作畫時,對自己下筆後不甚滿意的畫,即揉去丟進紙簍,另鋪紙再畫。潘老畫從不提筆就畫,畫前總是思考一番,而且思想很集中,下筆很慎重,運筆不快,十分自信穩健,一筆接著一筆,一氣呵成,一幅尺頁總體上花費時間並不長,在臨海每天上午畫2—3幅即擱筆,成功率很高。畫完成後,並不急於題款蓋章,常會再盯著看一陣子,偶爾也會提筆再添上幾筆,以使畫面更整體渾厚,但一般都是一氣畫成,不再添加。
潘老作畫似乎都是畫前嚴格規劃好的,畫面從不會出現多餘之筆,尺頁小品更如此。潘老一般用的大號硬毫作畫(記不清當時潘老是否用日本的山馬筆),喜歡自己研墨以及作準備工作,因此我和品操一般插不上手。作畫時執筆較高,蘸水蘸墨非常準確,很少有因所蘸之墨濃淡不妥而反覆洗筆之事,儘管畫面上粗筆濃墨,實際上真是惜墨如金。落筆後往往乾濕濃淡都恰到好處,喜以中鋒與側鋒劃長線,有時也接筆,但氣貫而筆與筆之間銜接十分自然。
潘天壽 夏塘水牛圖 指墨
記得文革前有次去潘老家,巧遇他正在畫丈八的大幅指頭畫,潘老將所需之墨水在小盤中調好後,端著到畫中蹲下用指蘸盤中之墨水,邊蘸邊畫,因指頭不吸水,粘附墨少,因此一條長線要蘸很多次才能勾完,但潘老運指如運筆,儘管長線需多劃相接而成,但波折極為自然。運指比運筆難度大的多,因此,這麼大的一張指畫,工程是極大的,然潘老一絲不苟,傾注大量心血去經營和構築,這種精神實是我們後輩的楷模。
潘天壽 松石圖軸
在臨海的後期,潘老還畫了兩張大畫,好像是五尺橫幅,準備贈給專署,潘老作大畫也是一鼓足氣完成的,對畫面大的主線穿插,筆與筆之交錯,潘老經常停筆思考,想定了便一揮而就,出奇制勝令人嘆服!我在一旁常常估計著潘老下一筆可能穿插的方位,但卻往往在我預料之外的地方落筆。潘老是一位非凡的畫家,從青年時代起就形成不同於他人的獨特的審美個性,並終生為之追求。特別對構築畫面大的形式美的思路之奇絕,更是無人可以比擬的。記得潘老為臨海畫的六尺大畫中有一張蘭竹圖,題款是「粉脂價賤艷吳娘......」一詩,周一萍同志非常欣賞,於是說這幅畫所題的詩,比較適合在個人家中懸掛,並表示是否可送給他,潘老笑了笑也便同意了。聽說後來周一萍將畫帶回北京,一直掛在家中。
潘天壽 雁盪花石圖卷
在臨海時,潘老生活極有規律,早起,早睡,飲食也很節制,黃酒喝一點,但也只一、二小杯而已。中午要休息,但時間不長,在臨海期間一直身板硬朗,精神很好,返杭時,我們去了路橋鎮,爬上一小山去看了紀念一江山島戰役的烈士墓,對犧牲了那麼多戰士感到吃驚,可見當時戰鬥的激烈。我們還到路橋鞋廠參觀,記得大家都量了腳的尺寸,每人定做了一雙輕便鬆緊皮鞋,這雙鞋我穿了好些年,可見質量不錯。在回杭汽車上,我與品操相約,同時提請潘老給我們每人畫一小幅畫,沒想到潘老馬上同意了,並認真記在一個小本上,更沒想到回杭後大約只隔了一個禮拜左右時間,潘老便叫我們去取畫,當時我們高興極了。記得給品操畫的是一隻露出大半個身子在畫面中的大公雞,給我的一幅是石上停著一隻八哥,構圖與筆墨都很精彩,是同類小品中的精品。可惜文革中,有一天忽然我放在書架上的一小卷畫不翼而飛了,其中便夾有潘老的這一幅,不知是那一位老兄代我收藏了,到時但願能物歸原主。
潘天壽 煙雨蛙聲圖
故鄉之行,潘老興緻一直很高,且對故鄉茶水飯菜特別習慣。我想鄉音與鄉情一定給潘老童年、青年時代的許多美好的回憶。故鄉的山山水水對潘老特有的藝術風格的形成是非常直接的,正是雁盪山區的一山一石,在他的童年少年時代留下的深刻印象,影響著潘老一生的審美追求,如果潘老生長在杭嘉湖平原可能其藝術發展又是另一回事了,是否可以這麼講,由於雁盪山才產生潘天壽。
潘天壽 江南春雨圖軸
記得當年潘韻先生在台州鄉下的一個閣樓上,回憶起與潘老、吳老等赴雁盪山寫生相處時的情景,他說,我們在雁盪山都是選一些的名勝古迹畫,而潘老不這樣,溪邊山澗,雁盪山到處有他的畫題,整天在走來走去,很平常的山石草木,經他一畫都會很特別。我想潘韻先生的有些話看來平常,但卻說到點上了,潘老正是因為對雁盪山區太熟悉,情感太深了,因此也就最懂得它的美的所在,最本質的特徵所在,最能寄託他情感的地方所在。向雁盪山的山石最願去的也是有生氣最生動,最具魅力的美的地方尋求藝術創造的衝動,審美上的啟發,當然也汲取和積澱了最入畫的畫材。我想凡大師產生都有這種追求生活的促使產生藝術和變革的原動力。光繼承,吃前人飯是成不了大師的,因此可稱大師者都應是藝術的改革與創新者。像潘老、賓虹老、林風眠、李可染等都應是一代創新大師,都從自己對生活的不同審美視角出發創造了中國畫的具有不同特色的新的繪畫語系和模式。並最終以其風格的新意和完美成為畫壇巨子的。
潘天壽為學生示範指墨畫
從學生時代的課堂內外,以及臨海的接觸中。我感到潘老從性格到畫格的大氣嚴謹和方正,乃至形象都是非常一致的,這在畫家中是不多見的。記得少年時,我家住在吳茀之樓下,我家的住房原是潘老家住的,潘老搬到荷花池頭後,便典給我家,儘管潘老不住了,但卻常來紅門局老屋吳老家聚會。我從小喜畫畫,常上樓去看之先生作畫,因此常也遇到潘老、諸老等來訪,特別反右之前,幾位老人學校里事不多,家中相聚多起來,當時他們談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為學校收購古畫,以做範本之用,記得吳老常在談妥付款後在字據寫上「銀貨兩訖」字樣,然後將畫留下,張掛在畫室(也是客廳中)。無論購前或購後,潘老吳老等對畫都談得很熱烈,也常會爭論起來,儘管在一旁的我並不很理解他們談話的全部內容,但對三人性格印象很深,吳老善談,往往講的最多,脾氣較直。諸老談話很少,有時插幾句,性格溫和。潘老講話也不多,沉靜而自信,但我感到往往潘老的看法容易影響其他人,可見其見解更為精闢,他的有條理的談吐往往有一種懾服他人的力量,在當時我感到凡爭論不下的問題,往往最後是以潘老意見為準而定下來的。
1962年與吳茀之在黃山合影
在我們學生時代,除課堂外,還能經常聽到潘老等老先生的講座,系統的以潘老講的最多,潘老講話離題很少,扯出去話題是絕對沒有的,而且時間把握的也很準確,剖析問題冷靜而嚴謹,著眼點高,言簡而意賅,因此學生的筆記,很容易整理成很完整的講義,可惜我的一些筆記散失了,沒有保存下來。
還記得有一次在高班的教室里,有人拿來一張陳子庄先生的畫,好象是六尺四開,豎構圖,畫的是石頭上立著一隻鳥,同學們請潘老說說,潘老用手摸摸自己的頭,笑眯眯地看了好一回,評價說:「學八大作風,畫的不錯,此人悟性很高,但功力上火候還欠一些。」當時陳子庄還很少有人知道,潘老也未聽說過他,但這簡單的幾句話,一直留在我腦海中,因為這對當時的陳子庄的那幅作品評價是十分概括而準確的。記得多年前有一位當年的紅衛兵曾跟我說起當年發生在文革初期「牛棚」中一段與潘老有關的經歷:當時,為了批判潘老的一幅《蟹石圖》,他拿著抄大字報的筆墨汁以及鉛畫紙去找潘老,讓老人再畫一幅,以供批判時大字報張貼之用,潘老看看紙和筆墨,極認真地對他們說用這種畫具是畫不好的,並告訴他們應找張宣紙與墨硯以及好一點的筆來,他可以畫得好的一點的。當這位已是畫家的當年的紅衛兵,事隔十幾年後回憶此事時,講一位大藝術家在那樣的困境之中,對藝術竟仍是如此的執著和嚴謹往事時,講者與聽者眼中都是含著對潘老崇敬的熱淚。
吳山明與夫人高曄在潘天壽、吳茀之雕像前
在潘老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紀念之時,作為老學生寫了這些篇段式的回憶文字,作為對老師的懷念。我也期望著有朝一日我們的文學家與電影專家能寫一部或拍一部《畫家潘天壽傳》的片子。真實的反映潘老的生活、藝術、性格等品格。
吳山明
201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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