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之災:就因為給了理髮師一個差評,有人被當街割了雙眼皮,麻藥都沒打,刀也沒消毒 | 北洋夜行記040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歷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我上大學時,有五個室友,都是鐵哥們兒。上星期我過生日,五個人天南海北飛來北京,趁機聚了一回。
有個哥們兒,帶著老婆孩子來。小夥子都念高一了,在上海讀名校。
吃到十點多,小夥子把椅子拉包間角落,打開書包做起題來。
我說,怎麼把孩子搞這麼累?
他爹媽還沒說話,小夥子自己開口了:「不好好學,過兩年就只能參加高考了——那可就傻逼了。」
罵完兒子,他爹給我講了現在的大城市教育鄙視鏈。
高中一個班幾十個孩子,一半以上都考出國,剩下的參加高考。有機會出國的就看不起國內高考的。
這跟我們考大學時沒兩樣,一本看不起二本,二本看不起專科。
我問那哥們兒,那麼點年紀就送出去,能放心?
他說不放心,但那也得送,國外肯定比國內好,回來了好混。
我說那不一定啊——看了看他兒子寫作業的樣子,忍住沒再說。
我有幾個留學回來的朋友,有當編劇的、有做節目的,還有個寫公號——都天天玩兒命加班,跟國內念書的沒差。
他們的說法是:出去當了幾年「外國人」,覺得自己更像「中國人」了。
這事兒讓我想起太爺爺1922年查的一個案子,死者是個留洋學生,剛回國找工作,稀里糊塗給人殺了,死相驚悚。
太爺爺查了一個來月,追到真兇,把查案過程記入夜行筆記。
跟其他記錄不太一樣,他查完案子,又採訪了兇手的家人,在案情後面又寫了上千字的後續調查。
他寫道:
「殺人多因衝動。衝動,則多因積怨。積怨,則多為時勢所逼,非一己之力能排解。」
下面是我根據太爺爺調查筆記和採訪整理的故事原貌。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1911年到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血手印案
案發地點:新世界商場後門(靠近現今西城區東方飯店、宣武中醫醫院)
案發時間:1922年2月28日
記錄時間:1922年6月底
二月初二凌晨一點多,我在新世界商場南門外溜達,手裡點著煙,盯著對面看。
街上沒人,應德理髮店六點就關門了,紅白藍相間的旋轉燈柱亮得晃眼。
我在等一件怪事發生。
白天理髮店的老闆陳應德來找過我,他是小寶的寶坻老鄉。他說店裡出了怪事,一到晚上,三色轉燈上就會出現血手印,瘮人得很。
早上擦乾淨,夜裡又會出現,連著七天,天天如此。
三色轉燈是理髮行業的標誌,流入中國後得以延續。1506年的一本醫書中提到理髮行業的柱狀標誌起源於放血:頂端的黃銅水池用於盛放水蛭,底端的水池用於收集血液;而柱子上的紅色和白色條紋則源於中世紀時理髮師將洗過的繃帶懸掛於柱子上吹乾的舉動,風中這些繃帶互相扭轉,纏繞著柱子。(圖片拍攝於四聯理髮館)
不光是血手印,還出了好幾起「血光之災」。
先有個學徒刮臉刮出了硃砂(血),再是理髮師剃頭剃掉了眉毛,最後陳應德自己也栽了,和客人吵起來,還鬼使神差拿反了剃刀,刀刃對著虎口,劃傷了自己。
做了二十年的剃頭匠,剃刀早就跟自己的手指頭一樣了,怎麼可能拿反?
陳應德說自己右眼皮一跳,就知道有壞事。連著跳了三天,是大凶,肯定還要出事,這才找上了我。
應德理髮店開在香廠路,正對面就是北京的「大世界」——新世界商場。民國六年(1917年)十一月商場剛開業的時候,每天有四五千人買票入場。
後來發生了踩踏事件,警察廳下了明文,要求每天入場的人數不得超過三千。理髮店沾了商場的光,生意一直很紅火。
新鮮勁兒一過,逛的人少了,加上年底翻修,頂樓花園又被封了好幾個月。到今年初,新世界原本限定的每天三千張門票竟然賣不完了。
仿照上海「大世界」,1917年北京在香廠新市區建成新世界商場。這座四層船形大樓上設有西餐館、咖啡館、哈哈鏡和電梯,都是當時最新奇的東西。圖為商場照片及1920年《順天時報》登的商場減價廣告。
陳應德說這事沒這麼簡單。
他聽了個傳言,頂樓被封是因為有個年輕人從那跳樓了,壞了商場的「脈」(風水),所以生意大不如前。
更邪的是年輕人就摔死在理髮店的門前,陳應德擔心血手印是死人作怪。
我一聽就笑了,頂樓的露天咖啡廳我常去,有護欄和警衛把守,沒聽說摔死過人,就算真的有人跳樓,隔著馬路,再怎麼也摔不到理髮店門前。
出現血手印,只能是有人惡作劇。我答應幫他查出惡作劇的人。
等了一晚上,口袋裡的煙全抽光了,哈欠一個接一個地打,理髮店什麼事兒也沒發生。
正要往回走,身後突然傳來兩聲大喊,還罵了句「我肏」。
一回頭,遠處的樹影在晃動,隱約看見兩個人影,個子不高。我追過去,倆人撒腿就跑,追到衚衕里沒了影。
回到剛才的地方,才注意到地上是濕的,反著路燈的光。
老洋槐下橫躺著一個男人,穿著西裝,兩隻血紅的眼睛瞪著我,上頭眼皮沒了。
脖子開了個大口子,血淌了一地,腦門前的頭髮被扯掉了,露著頭皮,腦袋後頭也禿了好幾塊。碎頭髮撒在臉上,有幾根還扎進了眼睛裡。
我喊來崗警,他嚇得不輕,退了幾大步,腳踩在了一小塊帶血的皮上,我說恐怕是眼皮,崗警一屁股坐下,手扶了扶帽子,哆哆嗦嗦問我怎麼回事。
圖為民國時期的崗警,民國時像香廠路的中心廣場等人多商業集中的地方均設有崗亭。
解釋完情況,我跟回警局做了筆錄,還留了地址和名片。
回到家,已經三點多了。腦袋昏昏沉沉,可一閉上眼,眼前就是那兩隻血紅的眼睛。
睡到下午,到樓下的麵館,一口氣吃了兩碗熱騰騰的羊肉汆面,才覺得緩過來。
羊肉汆面是老北京的家常菜,「汆」其實就是把食物放到沸水裡稍微一煮。
汪亮來找我,說外二區警署抓了個嫌疑人,讓我過去一趟,看能不能指認一下。
屍體的身份已經查清楚了,三十來歲,叫吳閱奇。
死因是脖子上的致命傷,掙扎痕迹不大,眼皮和頭髮是死後不久才被割下和扯掉的。死亡時間大概在我發現屍體的五個小時內。
汪亮說,警察在屍體右側西褲口袋裡找到了一把東方飯店的房間鑰匙。
前台的女服務員說,吳閱奇三天前住進了302,訂了五天的房,還向她吹噓自己是留法的飛機專家,馬上要去南苑任職,以後有機會請她坐飛機。
東方飯店1918年2月19日落成,位於當時北京的香廠路新市區的中心,今天西城區萬明路11號。是全西式的飯店,房間有衛生間、電燈、電扇、暖氣和淋浴的熱水,還有電話。魯迅、郭沫若、巴金、老舍等文化名人都在這住過。
警察在房間里找到了吳閱奇的皮箱,裡頭除了幾本舊書,只有一些貼身衣物,沒發現南苑航空教練所的聘書。
汪亮笑了,這個吳閱奇可能根本不是什麼飛機專家,草包一個,打腫臉裝闊,箱子里沒一樣值錢的,房費都不夠。
飯店的汽車司機作證,吳閱奇死的前一天,他去理髮店接他,看見吳閱奇和老闆大吵了一架,還被轟了出來。
當時老闆揮著剃刀,滿臉通紅,眼睛瞪得圓鼓鼓的,要和吳閱奇拚命。
民國時期,東方飯店有7輛汽車,專門接送客人。
說到這,兩個警察押著一個人過來,問我昨晚看沒看見他。這人臉色發白,魚泡眼腫得厲害,鼻子也紅紅的。
是應德理髮店的老闆陳應德。
陳應德的兩隻肉乎乎的手抖得厲害,手銬哐啷哐啷響。一看見我,眼睛泛起淚光,話到嘴邊,警察一瞪,咽下去了。
我苦笑一下,搖頭,說沒看見他。警察皺起眉頭,又問了一遍,我說確定沒看見。
昨晚兩個身影的臉我沒看清,但倆人個頭都不高,身材偏瘦。而且很熟悉衚衕的地形,我追過去轉眼就消失了。
汪亮湊過來悄悄告訴我,剛才讓陳應德去看屍體,剛走到停屍間的門,他兩腿發軟,不是兩個警察拽著,他早嚇趴下了。
「只看了一眼,齜牙咧嘴的,臉刷就白了,嘴裡神神叨叨,喊什麼『鬼剃頭』,根本不像能下狠手殺人和割眼皮的兇手。」
我點頭,說了血手印的事,陳應德明知道我昨晚會蹲守在那,還特意在附近殺人,這說不過去。
汪亮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但警察從陳應德身上搜到了一把老式剃刀,刀柄的地方有暗褐色的血跡,我親自看的,錯不了。」
圖為民國時期的老式剃刀。
陳應德說過,他前兩天讓剃刀划了手,我告訴汪亮,血跡可能是那時候留下的。
我做了擔保,警察答應放人,但叮囑陳應德最近不要亂跑,隨時回來配合調查。
出了警局,陳應德走路還是晃晃悠悠,我一路扶著他回理髮店。
理髮店去年升了亨等,重新裝修過。
牆壁鑲了黑白兩色的瓷片,十二把轉椅分兩行排開,椅子對面是長方的鏡子,鏡子四邊包了白色的花邊。梳妝台和傢具雖然是舊的,用的都是洋貨。
圖為民國時期的西式理髮店。分為「元亨利貞」四個等級,其中元亨兩等理髮店僱工七八人,高級理髮師每月收入有十五六元。
屋裡暖氣開著,夥計蹲在門口,五六個理髮師坐在椅子上嘆氣,清一色全是白襯衫,其中一個拿著剃刀和剪子給另一個理髮。
兩個夥計騰地站起來,給我和陳應德倒茶,說早上偵緝隊來抓人,客人全嚇跑了。
嘴裡還嘟嘟囔囔,二月二龍抬頭,本來是生意最好的時候,警察一衝進來全攪和了。
陳應德進門第一時間先上了根香,神翕空著,裡頭供奉的理髮神不在。
兩杯熱茶下肚,陳應德臉上恢復了血色,說了他和吳閱奇打架的事。
前天下午三點多,吳閱奇進了理髮店。陳應德見他抹了髮蠟,穿上好的合身西服,還噴了香水,知道是個講究的人,不敢怠慢,親自上陣。
剪髮、洗頭、修面一套下來,吳閱奇很滿意,手抹在頭髮上,在鏡子前轉來轉去,大讚偏分的西裝頭剪得好,有幾分巴里(巴黎)的味道。
西裝頭。示範圖為王德民(中國工程院院士,石油開發專家、中國油田分層開採和化學驅油技術奠基人)。
陳應德一高興,興緻勃勃準備露一手,就給他「打眼」了。
「打眼」就是把眼皮翻過來,用剃刀在眼球前輕輕刮擦,能去火明目。這是陳應德從一個寶坻老師傅那學的絕活,平時只有熟客和貴客他才肯打。
陳應德的剃刀剛挨著眼皮,吳閱奇從椅子上跳起來,破口大罵。
陳應德拉住他解釋,兩人動起手,撞到了桌腳,神翕搖搖晃晃,木製的羅祖像掉下來,砸在了吳閱奇的腦袋上。
吳閱奇撿起來狠狠往地上一摔,羅祖的脖子斷了,腦袋掉下來,滾到一邊。
「剃了半輩子的頭,沒受過這個氣。那可是羅祖的腦袋,砸爛了,我能饒了他嗎?」陳應德說自己一著急揮起剃刀就轟他出去,手就是那時候弄傷的。
陳應德是「羅祖幫」出身,羅祖是剃頭匠的神,侮辱羅祖比侮辱他還嚴重。
相傳羅祖是理髮行業的祖師,又叫羅真人,由於給皇帝理髮救下了許多剃頭師傅,被後人奉為祖師爺。農曆七月十三日是羅祖的生日,這天北京全城的理髮匠都會歇業慶賀。
我問陳應德,在警察局時他喊的「鬼剃頭」是什麼意思?
陳應德說「鬼剃頭」就是斑禿,吳閱奇不是斑禿,死後的腦袋卻禿了好幾塊,眼皮子也被割了,只能是遭報應了,這就是得罪羅祖的下場。
他邊說邊雙手合十,朝天拜了幾下。
理髮師和夥計縮著身子,聽得目瞪口呆,夥計還學著陳應德的動作拜天。
剛才給人理髮的是個中分頭,身材瘦削,深眼眶,年紀跟我差不多。
我拿起他放下的剃刀,這把刀刀柄不新,但刀刃比一般的更鋒利,像是新開的刃,換過刀片。
我把剃刀還給他,坐上轉椅,仰起頭伸出脖子,問能不能給我也刮個臉?中分頭愣住了。
圖為民國時期理髮店的轉椅和刮臉工具。(圖片拍攝於四聯理髮館)
陳應德趕緊用胳膊肘推了一下他,「小方,給金先生露一手。」然後笑了笑,得意地告訴我,小方理髮刮臉,技術都是一流,還留過洋。
陳應德招呼夥計拿來熱面巾,拍了拍小方的肩膀,小聲催促。小方打開抽屜,拿出一盒剃鬚粉,灑在沾了水的刷子上,開始在我下巴上打圈。
刮臉的時候,我問他刀跟新的一樣,怎麼磨的?
小方停了一下,說磨刀用的是老手藝,怎麼找砥石,怎麼磨,都是學問,說了你也不懂。
指著牆上,掛了一條皮帶,接著說,單說這盪刀布,我用的是馬臀皮。
小方一手拉起皮帶,另一隻手拿刀在上面快速地一甩,然後反過來再一甩,叭叭作響,反覆幾遍。
小方說,盪過的剃刀,刀刃沒有毛刺,剃毛的時候又順又滑,不小心割傷了,都不知道疼。
盪刀布,又叫庇刀布,是老式理髮剃刀的輔助工具,多為生牛皮和帆布製作。用來保養剃頭刀的刀刃。剃頭之前,將剃頭刀在盪刀布上來回的「盪」,可以去除刀刃上的毛刺,使刀刃更加鋒利。
正說著,鏡子里,門外站著兩個穿青衣布襖的小伙,娃娃臉,十五六歲,鬼頭鬼腦地往裡看。趴在玻璃上的手,左手的小指頭少了一截。
反應過來,猛地轉身,兩個小伙盯著我看,我剛要起身,下巴迎在刀刃上,挨了一下,臉上冒出一道血印子。
小方趕緊用面巾按在傷口上,彎下身子道歉,我打斷他,喊了句「那是按血手印的人」,邊喊邊追出去,兩個小伙撒腿就跑。
陳應德也喊了一聲,理髮師和夥計也衝出來,跟在我後面追。
跑到街口,我拽住了其中一個的後背,他扭過臉,飛過來一把剃刀。我一閃,一輛馬車從跟前駛過,揚起的土眯了眼。等土散了再看,倆人已經不見了。
圖為民國時期的馬車,當時的馬車更多用來搬運柴火。
撿起地上的剃刀,木頭手柄磨得光溜,刀上模模糊糊刻了幾個字,已經看不清了。
小方先追過來,鼻子尖上全是汗,問我那倆小伙呢?
我說跑了,問他認不認識我手裡的剃刀?
小方掃了眼,說不認識,和店裡的不一樣。
這時一伙人跑過來,陳應德喘了幾口粗氣,接過剃刀一看,說刀是老一輩的剃頭匠的,現在已經很少人用了。
他想了一會,說天橋以西還有幾個剃頭挑子會用。
俗話說「剃頭挑子——一頭熱」,指過去的剃頭匠跳著一根扁擔,一頭放個洗頭的銅臉盆,下面是小火爐,另一頭是個帶抽屜的、可供剃頭者坐的「梢搭」。
小方接著問我,怎麼知道血手印是他倆乾的?
我說我看過燈柱上的血手印,是左手,而且上頭的小指頭缺了一截,剛才在理髮店門口趴玻璃上的,其中一個人的手,小指頭也短了一截,正好也是左手。
夥計咬牙切齒,血手印是他倆搞的鬼,肯定是眼紅理髮店的生意好。
那兩個小伙都是圓寸頭,個頭也不高,背影很像吳閱奇死的晚上我看見的人影。陳應德問我,蓋血手印和殺人的是同一夥?
我說找到他們就知道了,你知道那幾個剃頭挑子住哪嗎?
陳應德點了點頭。
第二天,我、陳應德還有兩個夥計一塊到天橋,西面的衚衕被我們翻了個遍,屋子大多臭烘烘的,門也不鎖,裡頭又臟又亂,跟雞毛房(乞丐住的地方)差不多。
陳應德說他以前也住過這,十來個人擠在一間屋,吃喝拉撒全在一塊。
一間屋子門口放了個鐵桶,裡頭裝著黑乎乎的水。一聞,有血腥味,仔細看,上面還漂著幾根雞毛。
我伸手進去沾了點,往牆上一拍,蓋出了一個暗紅色血糊糊的手印。問大家,像不像三色轉燈上的?
幾個人全部點頭,錯不了。
我和陳應德坐在門口,夥計躲在兩邊的衚衕口封住出路。等到天黑,有腳步聲靠近,倆個圓寸頭回來了。這一回沒跑掉,叫我和陳應德一左一右抓住了。
打開手電筒一照,兩張娃娃臉,正是趴玻璃上的兩個小伙。
夥計把他倆摁在地上,缺了一截小指的憤憤不平,說生意都讓理髮店搶了,「有時候半個月只能搞到月中把」。
我問他為什麼要按血手印,他瞪了我一眼,理髮店的轉燈不是好東西,一天到晚不停轉,把財運都轉到理髮店了,他們聽過剃頭匠講「斷脈」(破壞風水)的事。
按血手印就是為了給理髮店招晦氣,斷陳應德的財路。
「吳閱奇死的那晚,你倆為什麼在那?」我問兩個圓寸頭。
兩人倔得很,只說人不是他們殺的,其他什麼都不知道。其中一個還瞪著我,「我看你才更像兇手,我們也看見你了,為啥只懷疑我們?」
陳應德沉默了很久,嘆了口氣,讓夥計鬆開手,說以前他也是跑天橋的,能理解,要是他倆願意,可以跟著他回理髮店干。
圓寸頭互相看了一眼,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有點發愣。猶豫了會,還是搖搖頭。
陳應德問為啥不願意,倆人看著我,往後退,我說放心,我知道你倆沒殺人。
年紀大點的圓寸頭支支吾吾,「不是怕你,是怕那個理髮師。」
「哪個理髮師?」我問。
「給你刮臉的那個。」
那天晚上,發現屍體前,他們還撞上了一個人,臉有點面熟,像陳應德理髮店的一個理髮師。一直想不起來是誰,那天回理髮店偷看就是想確定這個。
他們說的人,是小方。
陳應德糊塗了,小方是殺人犯?我摸了摸下巴的傷,說還不能完全確認,有一點我很在意,他剃刀的刀片是新換的。
可前不久陳應德跟我提過,店裡剛從和盛號進了一批剃頭刀,根本用不著換刀片。
第二天一早回理髮店,夥計說昨晚小方急匆匆走了,說家裡出了急事,突然就要坐火車趕回老家湖南。
小方叫方思超,來理髮店三個月了。陳應德和其他人只知道他以前在法國留學,能說幾句法文,他不和理髮師一起住,和誰也不熟。
唯一的愛好是在本子上寫寫畫畫,還不讓人看。夥計說他偷偷瞥過一眼,畫的全是些汽車輪船飛機之類的東西,特別像。
汪亮去前門西站打聽,進站出站的人太多,很難知道方思超有沒有坐車。京漢線的快車一周只往返一次,這周的早就發車了,最快也得等下周。
正陽門西車站,又稱前門西車站,是京漢鐵路在北京的終點站,始建於1900年12月。
一個大活人,竟然憑空消失了。
我在《白日新聞》登了篇告示,寫上方思超的名字,還貼了照片,說他失蹤了,我在找認識他的人。上頭寫了家裡的電話和地址,還強調有可靠消息者,重酬。
圖為民國時期《南京人報》刊登的一起尋人啟事。
登了報,打電話的人不少,但全是奔著酬金編故事的人。
一周過去,電話也沒了。
汪亮說我是白忙活,一個理髮的小夥子好端端地為什麼要殺人,根本說不通,還說我是長年調查案子養成的壞毛病,就愛把人往壞里想。
我沒反駁他,腦子裡來回都是方思超給我刮臉的情景。下巴上的傷,真的完全是意外嗎?
接到南苑航空教練所的電話,已經是半個月後。
打電話的是一個姓孫的年輕學員,說話帶福建口音,在食堂看到了報紙。他說報紙上的方思超長得很像他們新來的維修技師。
不過那人姓吳,不叫方思超,問我會不會弄錯名字了。
我讓他仔細形容一下這個吳師傅,他說,瘦削,深眼眶,勾著背,不大愛說話,越聽越像一個人。
我問吳師傅叫什麼,孫學員說:「吳閱奇」,我手心冒汗。
放下電話,我又撥通了汪亮的電話,告訴他孫學員電話里說的事。
汪亮提過,警察在吳閱奇的房間里沒找到南苑航空教練所的聘書,當時以為他是個草包,編造了身份,有可能聘書在吳閱奇身上,讓方思超拿走了。
方思超不是消失了,他是用吳閱奇的身份到航教所任職了。
為防止打草驚蛇,我沒把吳閱奇的死告訴孫學員,光說我想去拜訪他,汪亮找了輛警用的兩輪摩托,和我直奔南苑航教所。
民國早期把汽車叫摩托,摩托車則叫二輪摩托。警用摩托車外觀與普通二輪摩托車並無二致,只是一般裝有一個高音喇叭,用於喊話抓捕及指揮。
南苑離北京十幾二十公里,郊外的路不好走,一路塵土飛揚,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到。
在航教所的警衛處登記完,開著摩托進了機場。
機場的一邊是兵營,北洋軍的士兵在訓練,另一側修了廠棚,門口一字排開,停著七八架淡藍色的雙翼飛機和三四架深灰色的運輸機。
北洋政府在北京南苑兵營司令部舊址設立航空學校,1913年開始從部隊中選拔學員,1928年北洋政府消亡,南苑航空學校隨之撤銷。南苑航空學校辦校15年,共畢業4期飛行學員158名,這批人後來成為國民政府和各省所辦空軍的骨幹力量。
跑道中間橫著一架土黃色的小飛機,只有一前一後兩個座位。汪亮很激動,說他認識,這是英國的教練機,叫愛什麼羅來著。
機頭和機翼邊分別站了兩個技工師傅,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正在埋頭做檢查。
圖為英國生產的愛弗羅(Avro)-504k機型的教練機,504機型是英國皇家空軍的教練機,也被作為戰鬥機廣泛使用,一戰時生產了超過8000架。
其中一個的臉讓木製的螺旋槳擋住了。他用力搬了幾下葉片,葉片轉起來,越轉越快,發動機傳來引擎聲,隆隆作響。
一側的師傅鬆開扶著機翼的手,飛機搖搖晃晃,往前滑了一會,慢慢離開地面,飛了起來。
我一眼就認出是方思超,髮型變了,改成西裝頭,但還跟之前一樣,深眼眶,駝著背。他看了看我,脫下手套,臉上很平靜。
警察抓他的時候,他一直站在原地,沒有掙扎也沒有逃跑,舉著雙手,好像在等他們一樣。汪亮發動摩托車,我們往回走。
突然,飛機轉了個圈,朝我們衝過來,汪亮剛開始還朝飛機招手,很快就意識到,飛機失控了,急速下墜,眼看要撞上來。
摩托車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跑,飛機緊追在後,螺旋槳的聲音越來越大,汪亮一個急轉彎,背後轟隆一聲,飛機撞到地面爆炸了。
後來機修廠的一個工人目睹了飛機失事的過程:右側機翼先著的火,煙從那冒起來,然後火勢變大,燒到機尾。
整架飛機成了個大火球,機頭撞在草坪上,瞬間就爆炸了。
方思超被捕後,交代了殺害吳閱奇的過程,唯獨對為什麼殺人很含糊,說自己也說不清楚。
吳閱奇進理髮店時脫了西服外套,方思超把衣服拿倒了,口袋裡掉了一張對摺的紙。
方思超打開掃了一眼,是航教所的聘書。趁人不注意,他偷偷把紙塞進了自己的褲兜。晚上借撿到聘書的名義把吳閱奇從飯店約出來,將其殺害。
圖為民國時期大夏大學的聘書。
警察在航教所找到了吳閱奇的聘書,飯店的員工核實了他來找過吳閱奇的供詞。
我去監獄裡採訪方思超,他拒而不見。四處打聽,用電話聯繫到了他的家人。他大哥知道方思超殺人後,沉默了很久,他在電話那頭哭了。
後來他來北京探監,我們見了一面,方大哥遞給我一個深色布包。
裡頭裝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法文版《懺悔錄》,三本寫得密密麻麻的日記,以及一沓十公分厚的信件。都是方思超的隨身物品。
方大哥說,我想知道的東西,也許就在裡頭。
圖為1912年法文版《懺悔錄》。
除了日記和家信,我還翻了很多舊報紙,斷斷續續花了幾個月。方思超的過去里,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
民國九年(1920年)年初,方思超和很多知識青年一樣,想留學,但家裡經濟不夠寬裕,又沒考上庚子賠款的官費留美生。
這時候,他們得到一個消息:到法國留學,可以半工半讀。
法國雖然不比美國,但一樣是西方,科學和藝術水平也很高,而且當時正在打仗,佛郎(法郎)幣值低,只要每年能掏六百元的學費,就可以去。
那時候方思超二十八歲,結婚三年,有個快兩歲的兒子。
剛開始,父親不允許他出國,他絕食抗議,母親心疼,把自己的嫁妝和私房錢全掏了出來,妻子去求大哥和二姐借錢,六百塊的學費最後是這麼籌來的。
方思超日記里說,和他同船赴法的湖南青年超過300人。
我查過資料,從民國八年(1919年)初到民國九年(1920年)年底,去法國的人數達到1600多人,去的人遍及全國,其中四川和湖南最多。
這批留學浪潮被稱為「赴法勤工儉學運動」。
這些青年裡,絕大部分人此前根本沒學過法文,有的甚至像方思超一樣,對「半工半讀」存在誤解,以為是一邊讀書一邊做工,沒想到是先做工掙學費,等攢足了學費才能念書。
方思超出國前有一個夢想,他喜歡飛機,想去法國學工科,進工廠造飛機。
抵達法國後,他確實進了雷諾飛機汽車發動機廠,但因為不懂技術,聽不懂當地話,當了個鉗工,乾的是純體力活,日子相當苦。
日記里有這樣一段:
「今天遲到了5分鐘,法國工頭不讓進場,說這班算我曠工,得等下一班。半天的工資就這麼沒了。三個月了,每天回去渾身是汗,動作一慢,還被人罵是中國豬。真不知道辛辛苦苦來法國是為了什麼……」
除了進工廠當車工、鉗工,很多勤工儉學生到了法國還變成了挖煤的工人。圖為法國拉馬西煤礦升井後,勤工儉學生的合影,圖片來自張倩儀的書。
方思超還有過救國夢,想和同鄉一起翻譯國內缺乏的工藝專書,書名叫《銅鐵冷作業實用工藝》。但要交房租和伙食費,時間全讓做工佔滿了,沒時間看書學法文,晚上擠在又冷又潮濕的地下室睡不著,根本堅持不下去。
去年9月份,正是在法國的留學生鬧得最凶的時候,勤工儉學生佔領了里昂中法大學,抗議學校拒絕接收他們,卻在國內另行招生。
街上亂鬨哄的,到處都是拉橫幅遊行的中國學生和掄著警棍的法國警察。
那幾天,方思超悶在地下室里沒出門。他接到家信,妻子上吊自殺了。
在他離開的一年裡,妻子抑鬱成疾,生了好幾場大病,卻沒錢請大夫,為了不給家裡添麻煩,她自殺了。死的時候才二十六歲。
哥哥來信通篇都在罵他,說家裡欠了一屁股債,軒兒(方思超的兒子)的身體也不太好,讓他趕緊回家還債。
北洋政府為了平息學生情緒,向願意回國的留學生支付旅費,大部分勤工儉學生不願意草草回國,方思超猶豫再三,收了旅費,又問同學借了點錢,一周以後動身回國。
回到長沙,他只在家裡待了兩周,就上北京了。
他以為憑著留洋的背景,混個中學教師的工作應該不難。結果大失所望,應聘北京的中學教師時,他才發現,跟他一起競爭的人里有清華留美的碩士、博士,他連畢業證也沒有,想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很難。
家裡不斷催促他寄錢,憑著在法國學的那點理髮手藝,他找到一家理髮店做理髮師。
日記里寫著:
「每回陳應德在客人面前讓他講幾句法文的時候,他心裡就難受,在法國兩年,難道就是為了回來當個理髮師?」
方思超的日記寫到這就沒了。
翻到最後,日記本里還夾著一張簡報,是我登在《白日新聞》的尋人啟事。
他在我去之前就知道自己被發現了。
五月份,我又去了一趟南苑的航教所,他們說飛機失事是意外。小電油瓶(汽油瓶)走了火,駕駛飛機的學員經驗不足,教練來不及反應,飛機迫降失敗,才最終墜毀。
其中一個老師傅搖頭,「我覺得不是,小孫雖然年輕,也是老學員了,不會犯這種錯誤,倒是那個新來的技工,檢查的時候不夠仔細,可能沒發現電油瓶的故障。」
1922年3月31日(星期五),上午10時20分,保定航空隊隊員馬毓芳駕駛「亨得利?佩治」式運輸機在保定機場降落時,由於飛機進場高度過低,機尾掛住機場附近樹梢,飛機墜地起火。駕駛員馬毓芳和機上乘員13人全部被燒死。此次空難是當時中國飛行事故遇難人數最多的一次。
我愣住了,「小孫?福建的?」
老師傅說:「小夥子挺好的,就是他說話我聽不太懂,可惜了。」說完嘆了口氣。
▲
昨天夜裡,我把整理的故事草稿發給徐浪看。
我問他,在國外生活什麼感覺?他以前在美國實習過一陣。
他說,剛開始有點怯,總覺得人家指指點點,後來久了就習慣了。
隔了一會兒,他又發來消息:習慣了,就是認定了自己是個「外來者」,並不是融入進去了——不工作的時候,還是有點鬧心。
金木也留過學,是清末最後一批留學生。1905年到1911年,在日本幾個城市待過。
在他留下的筆記中,很少提到這段生活。
不過,我估計他也「鬧心」過。
這起留學生殺人案之前幾個月,他曾在筆記里提到過當年出版一本書,郁達夫的小說《沉淪》,講一個日本留學生的故事。
1921年10月,郁達夫短篇小說集《沉淪》出版,上海泰東書局先後將此書重印,印數達3萬多冊,一時洛陽紙貴。郁達夫在序言中寫道:「《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鬱病Hypochondria的解剖。」
用現在的心理醫學來看,方思超和郁達夫很可能都是抑鬱成疾,出現了心理障礙。
現在的留學生,依然面臨類似問題。
耶魯大學前幾年調查發現,有45%中國留學生說自己有抑鬱癥狀。
100年前,傾家蕩產,想留學救國。
100年後,想留學改變命運,幾乎也要傾家蕩產——一年留學開銷大約是國內工薪家庭收入的10倍,不少家庭送孩子留學得先賣房。
據全球智庫和國內招聘網站統計,目前80.5%的海歸月薪不到1萬塊。這是很多留學生家庭焦慮的來源:回報低。
留學為了找到更好工作、獲得社會地位?還是學到喜歡學的東西?
這種「投入產生」的邏輯,是壓力和焦慮的根源。
不只留學,生活里很多事都陷入了「投入產出」的邏輯陷阱。
比如,上學為求職,結婚為生子,養兒為防老——毫無樂趣,只剩沉重的「人生目標」。
前陣子認識了個剛畢業的姑娘,說已經做好了計劃,要去德國讀哲學。原因很簡單,因為喜歡哲學,德國能見識到更地道的哲學。
這就不一樣了,對不對?
掃碼贊助老金換個髮型
▼
世界從未如此神秘
?????
●
?????We Promise
This is Original
本文屬於虛構,文中未註明來源的圖片視頻均來自網路,僅用作說明,與內容無關。
未經授權 禁止轉載
歡迎轉發給你的朋友


※三把手術刀,兩隻血手套,一個她不了解的男朋友 | 夜行犬001
※有個外國間諜天天寫中國奇案,美國外交部人手一本,賣了好幾百萬,是最暢銷的中國偵探故事 | 北洋奇譚 009
※今天介紹個魔宙新作者,人傻錢多白羊座,姓周
※三把手術刀,兩隻血手套,一個她不了解的男朋友
※全國670萬人借錢不還,就他打債主,還把追債公司整倒閉了 | 夜行實錄0066
TAG:魔宙 |